大姑爱喝茶,偏浓的那种。一般早上泡一杯端到营业室喝到中午。下午重泡一杯喝到下班。晚上,大号罐头瓶里剩下半清不浓的茶汁正好合了我的口味。久而久之,我也成了茶爱好者。
晚上吃得咸了些,足足喝了两大杯茶水。
大姑调侃这是打算尿床的节奏,冲到粤汉码头就不用办调动了。
尿床倒是不至于可半夜还是憋醒了。摸黑下床,找痰盂。解完之后,盖子盖偏了,“啪达”一声掉地上,大姑惊醒,问怎么回事儿。我说我解手。
“我就说嘛喝那么多不起夜就是草乌龟。”大姑咕哝一句翻身面朝墙壁。
“做了个梦,”爬上床对大姑说:“到处找厕所哇,坡上坡下找得我好辛苦,气都接不上来的时候醒了。”
“那,找到厕所了吗?”
“找到了,远远看到坡上有个厕所,我就使劲儿往上跑,踩了块石头,脚一滑,醒了。”
“嘿哟,多亏醒了,不然就尿床了。”大姑说。
“你咋知道会尿床?”我问。
“你以为大姑生下地就是大姑。我也是从小女娃长大变成大姑的。”
和气的大姑就是天使。
都怨食堂的芹菜豆腐干太咸,一咸就得喝水,一喝水就得起夜。
“让你淘淘再吃,不听。”大姑说。
“油盐淘掉还有啥吃头哩。”
大姑好脾气的时候我才敢回嘴。
阖上眼睛,听见大姑打着哈欠说:“活害人哩,睡得好好的,这下好了,醒了就难得入睡。”
“大姑你闭着眼睛数羊,从1数到25,再从1数到25,很快能睡着。”
“你当我是你呀,瞌睡虫分分钟黏在眼睛皮上。”大姑欠起身,把枕头折叠起来作垫背,作俯视状,盯得我很不自在,睡意全无。
“你是不是也睡不着了,”大姑的声音像粗针大麻线穿梭在黑暗中:“起来说会儿话吧。”
“好啊。”我坐起身,像大姑那样把枕头卷起来搁后背当靠垫,平视一个模糊不清的面孔。白天我不敢平视大姑,眼下借着夜黑,借着她没戴眼镜,感觉自在多了。窗帘映出一层荧光,虽然月薄星稀,还是比屋子里亮许多。淘滤过的月色更像稀疏的梦境,想不出大姑有什么话要说,枯坐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说。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大姑……你想说什么?半夜三更的。”
“知道你明天要上学我也要上班,”大姑说:“随便聊聊吧,聊得瞌睡到了眉毛尖儿倒头就着。”
“嗯,倒头就着。”
“等我聊到不吱声了就是睡着了。”
“好。”
只能依着大姑,她睡着了聊天儿宣布结束。
“我问你,你们在神农架真的很遭业(很苦,很可怜)吗?”大姑的声音像从雪域高原飘来,跟白天的声音比显不太一样。我怀疑是别的什么人假扮成了大姑。
“没觉得遭业啊,”我说:“姊妹几个天天演《收租院》扛粮食,可有意思了。”
“那是,有伴儿玩当然有意思了。听人说神农架有的一大家子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是真的吗?”
“嗯,好像听哪个同学说过。那样的人家是最穷苦的了。我妈每年都要捐一些旧衣服给当地人。”
“嗯……你妈这个人吧,心肠没得说,就是说起话来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坐直升飞机都撵不上。你说说我爹……唔……说说你爷爷……”
我突然明白,大姑说神农架的苦只是扎架子起范儿,真实意图是打听爷爷在神农架的生活。我以为大姑一辈子都不会想念爷爷。可这样的想念来得晚了。
“爷爷早已不在了,不必说了吧。”我的口气把自己都惊到了,觉得自己成了大姑。说起爷爷,那是很长的话题,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罢。从哪儿说起呢?就算说出来又有啥意义呢。我寻思,多沉默一会儿大姑该睡觉了。
“哎我说,你不会是瞌睡来了吧?”大姑提高声音。
“没有。”我冷冷地说。
“你爷爷得的啥病?”
“胃病。”
“胃病咋会要命?我们哪个没胃病呢?”
竭力想象大姑的表情,恼红了脸还是矫情地咧着嘴,高度近视的眼睛眯缝着还是眨巴着。
“开始就是胃病,”我说:“后来就胃出血。”
“咋治的?”
“住院。输血。好像好了。出院那天爷爷脸色红朴朴的。回家没多久,一天弱似一天,后来……面色如土。”
“讲讲爷爷无常的事儿。”大姑央求道。
“那天听着课哩,我妈跑到教室门口大声嚷嚷说爷爷无常了。我不相信,直到黄土把爷爷合身盖住,我信了……”
“这些……唔……有些……你爸爸打电话告诉过我。”
“那就不用问我了。”不想多说一句话,现在才晓得打听爷爷,我在黑暗中攥紧着拳头。
“得知你爷爷无常……我从邮局寄了五块钱……寄到你爸爸单位的,他一直没回信,也不知收到没有。”
“收到了,”我说:“八姑也寄了五块钱。”
“你知道?”
“我知道。爷爷无常后半个月收到的。我妈拿着两张汇款单去邮局取。没过多久,我妈大病一场……恨得不得了。”
“恨什么?恨我们寄钱寄得晚了?”
“不是。我妈一直疑心是两个五块钱……”突然不想说了。陈芝麻烂谷子不说也罢。
“疑心什么?”大姑挪挪身子,坐得直了些,想象带毛刺儿的目光扎过来,浑身感觉不舒服。
“我妈迷信,说爷爷下葬的钱没花到爷爷身上,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你们给爷爷养老送终,困难得不得了,全当贴补你们了。”
“可是没多久我妈大病一场,患的是妊娠期黄疸肝炎差点儿送命。我爸爸说是马五奎替我妈一命。”
“马五奎?谁是马五奎?”大姑上身往我跟前够。我得赶紧告诉她,不然她会把我的胳膊越拽越紧。
“马五奎是排在大蛋后面的没有存住的一个弟弟……我只抱了他半小时,亲眼看着他弱下去,直到……咽气……”
“主啊,这么大事儿没一个人告诉我!”
“告诉你能怎样呢,已经那样了。”
“说到底,你妈不是穆斯林,穆斯林,不迷信。”
我没吱声。
“嗯,你爷爷无常前有没有……念叨我……我……我们?”
“没有。在磨盘山的时候念叨过你们。进神农架以后从没念叨过你们。”
“真的一回都没念叨?”大姑鼻音很重。
“可能在心里念叨不想让我们听到吧。”强忍眼泪。
“你爷爷吧,千不该万不该当那个伪保长,连牵了我们也害了他自己。”
“这话我妈也说过。我爸爸说:后颈窝的头发摸得到看不到。爷爷当伪保长你们不都跟着享福了吗?奶妈一请就是两个?吃喝穿戴风光气派都享受过了不是吗?”
“我宁愿不享他的福也不愿受他的罪。你爷爷就是没眼光!”
“大姑,我爷爷没连牵你吧,老早就跟爷爷划清界限了不是吗?”大姑一定知道我说的是小时候带爷爷要钱的事。黑暗中,拳头攥得更紧,不是要打人,是控制自己哭出声。拳头在被子上擂几下,假想擂的是划清界限的人。
“你还小,不知道政治运动的狠气。当时我在单位很难做人。为了跟封建家庭划清界限,为了入党跟其他同事平起平坐,我和你八姑都写过血书,我们咬破手指用鲜血向党表忠诚。结果呢,因为你爷爷的历史问题,怎样努力都白废。”
大姑有大姑的理。可现在再理论这些已经没意义了,反让早已泯灭的恨意崭新如初。眼前这位不戴眼镜的冒充大姑的假人儿连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假,惹人生厌。暗夜里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得真切一些。无法看真切,只有丝丝密密的气息跟小时候嗅见的一样。一直对大姑唯唯诺诺,爷爷怕她我才偏不怕她。此时,我的胆子更是空前地大,是大姑曾经的举动给了我莫大的胆量。那个大声吼爷爷把一点零钱扔到地上的大姑就在面前,那个无视爷爷悲苦还给他雪上加霜的大姑就在面前。哪个到死都没给爷爷顺半口气的大姑就在面前。我憋了好一会儿不让自己说话,因为一开口没别的,我会大哭泼闹跟她拼。过往闪现片刻,凝聚成一个点落在遥远苍茫的地方。
不想再说什么,今夜能聊的就这些。
“再给大姑讲讲神农架的事儿吧。”大姑吸溜着鼻涕,央求我。
“赶紧睡吧大姑,再讲只落得伤心流泪了。”
“那你仔细想想,爷爷到底有没有说过想我……我……我们?”大姑往前够够,抓住我怕胳膊晃荡。似乎只要这么多晃几下,遗憾就没了。
“我想想……”争分夺秒编瞎话。
“你不知道爷爷多喜欢我,”大姑哭着说:“你奶奶怀了几个都没存住,过继你大伯当儿子,费尽心机给他治病……我是你奶奶存住的第一个孩子。你爷爷对我……真的是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对真主发誓,若不是政治运动,无论如何不会对爷爷那样……”
瞎话已经编好:“大姑,别哭了。记得爷爷提到过你一回。”
“怎么说的?”大姑突然收声,松开的手再次伸过来。
“爷爷说……他想你们四个……不不,想你们三个。我爸爸天天在跟前是不用想的。”
“快说,爷爷到底怎么说?”
“他说想们仨。特别是大姑……唔还有二姑。大姑小时候眼睛不好,爷爷吓得够呛,用什么药草熏了多少次才好。是不是啊大姑?”
“是是,你爷爷找来一些艾草,煮水熏,熏了几次,好了。”大姑哭得情真意切。
怎么劝大姑呢,没词儿。大姑一哭,郁结很久的恨意开始变淡。
“别哭了大姑,爷爷已经享福去了。你知道,爷爷肚量很大,想必不会怪罪哪一个。在神农架,爷爷就算惦记你们也是快乐的。我们几姊妹在他跟前,肯定高兴得顾不得想你们。不必再难过了大姑!我瞌睡了。”
扯过被子盖住脑袋,不想再受前尘往事的折磨。
远乡雄鸡啼鸣。
心境归零,沉入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