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 限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3:29

祖父出现在教室门口,我怔了一下立即扑过去。祖父俯身抱起我,想像小时候那样甩几圈却发现甩不动了。祖父黑黄清瘦,眼里有许多血丝,两腮有很深的折子。唯有慈祥原封原样。祖父牵我走出幼儿园,该问的问了,该夸的夸了,停下步子,紧锁眉头望着我:“带爷爷找大姑去好么?”

“找大姑干什么呢,我们都怕她。”

“要点钱,买药买面条。”祖父望着别处,怯声怯气地。

见祖父这个样子,我突然胆儿大生出保护他念头。

“走吧。我——不怕她。”

祖父一听,脸上的畏惧顿时消失。

“乡间买不到别的果子,只有这了。”祖父掏出一个小火纸包递给我。

我知道,是吃的。撑开火纸包,几块饼干摞在一块,焦黄色的,火柴盒大小,四个边呈锯齿状。我拿起一块给祖父。祖父推开我的手,说牙齿不好咬不动。没听说过咬不动饼干的,猜想祖父想让我多吃点儿。闻着香喷喷的饼干,感觉跟平时吃的饼干不太一样。咬一口,竟然没咬动,今天这饼干跟干豆差不多。我说怎么会这么难咬。祖父告诉我,这不是普通饼干,是军用压缩饼干,是战备食品,碰巧买到的。猜想是军事演习的时候直升飞机空投下来,有人捡到,没法多吃,拿出来卖。我问贵不贵,祖父说比普通饼干便宜,便宜多了。

一边费劲地吃着饼干一边听祖父讲压缩饼干的好。压缩饼干好在哪儿呢?好在它被压缩过,耐饿。真要打起仗来,猫在山洞、树林里,有点儿压缩饼干吃就能熬过好几天。这会儿祖父紧张神情消失了,两眼平视前方,告诉我压缩饼干是跟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配套的。这我就听不懂了,好在这时的饼干嚼出了味道,唇齿流香,不觉得见大姑有多可怕了。

此时橘红的晚霞斜泼在狭长小巷,压缩饼干融进了阵阵橘香,偶尔有几个解放军叔叔从身后大步流星走到我们的前面,走得气韵十足,这样便让人觉得真的要打仗了,脑子里被黑白电影占满,冲锋号一响,红旗插上高地,欢庆胜利的声音惊天动地。

这时已走到中码头半里长的羊肠小巷,踩着油光水滑的鹅卵石,粉河的风迎面吹来,一只小手团在祖父的大手里,硬着头皮去见谁都怕见的人。

一路上,祖父的难堪在升级:到幼儿园接我,笑容可掬,和蔼慈祥。刚过东风亭,笑容开始变僵,笑意渗透了苦涩,步子也放缓了,无奈、迟迟疑疑、像有什么东西粘滞了鞋让他没法轻巧。渐渐地,由祖父牵着我变成我牵着祖父,手上还得带些劲。

我和祖父站在大姑所在单位台阶前。现在我的任务是见大姑,顺利地要到钱。

大姑的门槛儿跟眼前的台阶一样高得令人畏惧。

    祖父无助地望着我。祖父的尴尬与胆怯我懂。

“爷爷你在外边等着,我去找大姑!”胆量像是压缩饼干撑大的。

上了几级台阶回头,见祖父把他的泛着黑色油光的帽子攥在手里,有担心有歉意有怂恿

 “晓艳……”祖父欲言又止。

“没事儿,爷爷,我不怕见大姑。”

“要不爷爷想跟你一起去。爷爷也想见大姑。”爷爷眼里有泪影儿。

“那你上来,我们一起。”

“不行,去了影响她……”

“那你站这儿别动,我去告诉大姑。”

“帮爷爷要几块钱。爷爷有急用。”

“我知道。”

走进营业室大门,站在城墙般的柜台外,大声喊大姑。

大姑立即应声:“晓艳来了!”

我应一声。

很快,大姑来到柜台外,问我是不是从幼儿园跑出来的。

“不是。放学了,爷爷接的。”

“唔——”大姑瞬间寒了脸,紧张地打探。

“爷爷在外面,”我压低声音说:“我带爷爷来的。”

“带他来做什么,没事找事!”大姑霎时红了脸,有怒气有嫌弃也有畏惧。

“爷爷说……想你……”

“想我?还嫌害人害得不够!”

“爷爷不会害你的。”

“那行,不害我叫他快点儿走。”

“爷爷不是有胃病吗,吃不得红薯包谷,想找大姑要点钱买……”

“啊,又是要钱买!”

“又要买什么,这么反动!”

意识到声音大,紧张地朝柜台里看,营业室有着浑厚的噪音,没人注意这边。

“跟你也说不清。你去告诉他,我们早跟他划清界限了,往后别再来找我了。”

“划清界限是啥啊大姑?”

“嗯……我们不认这个爹了。”

“那他还是不是我爷爷?”

“你俩……不影响,他还是你爷爷。”

“那大姑给我点儿钱我给爷爷,爷爷着急买药。”

“不给!你让他赶紧走。快把人害死了,他倒好,买药保命。叫他走!”

大姑镜片后面的眼睛红了,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想到大姑会这样,只好跑去告诉爷爷。

连蹦带跳下台阶,爷爷似乎早有所料,一脸愧疚地说:“都怪爷爷头上的帽子连牵他们了。”

“帽子?爷爷把帽子扔了吧。”

“扔了也没用,帽子长在爷爷头上,取不掉了。”

怔忡望着祖父的脑袋,帽子在哪儿呢,没帽子啊。

“走吧。”爷爷伸手拉我。

钱没要到怎么能走哩。我让爷爷等着,我再去要要看。

“别去了,惹她烦了发脾气。”

“我不怕她发脾气。”说完,快步上台阶。

大姑就站在门后头,料到我还会来。

“大姑,给爷爷一点钱吧。”我说。

“你说,他在磨盘山劳动改造自食其力挣工分,要钱做什么?”

“买药啊。爷爷胃不好。”我说。

下班铃声响,震得我头皮发麻,柜台内发出些小唏嘘,接着,开关抽屉的声音和钵饭碗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有人出来跟大姑打招呼,他们喊大姑秀才,问侄姑娘啥时候来的好久没来了。

“刚来……常来……不常来……”大姑一脸假笑,心不在焉的样子。

“走,跟我到食堂吃饭去。”说着大姑伸手牵我。我把手背到身后说:“除非……爷爷也一起吃饭……。”

六姑顿时满脸通红,紧张地前后看看,见没人注意,压低声音:“让他走!妨人哩!”

“爷爷胃痛……要买药。”

“快把人妨死了,他还买药保命!”

又绕回来了。看出要不到钱我就不会走,大姑哆嗦着在左边裤子口袋掏,发现没有,又到右边口袋掏,掏出一小卷毛票,拨拨看看,抽了一张五元的,刚伸出手来又收回去,下了好大决心似地,气冲冲推开大门,一步跨到大门口,眼镜片晃着夕阳余晖,费劲地往下面边睃,好一会儿才看到站在台阶边上的祖父,带足了怒气朝爷爷扔出一张钱。钱,脱离大姑的手便不再像钱而像一张有着好看图案的可以叠船叠飞机叠天鹅会飞的纸。最后,那张好看的纸落在最低一层台阶,一阵微风不紧不慢吹过来,好看的纸认识人似地起伏几下扑上爷爷的鞋面。急需钱的祖父并没注意钱的滑行路线,而是睁大双眼紧紧瞅着大姑看。我把粘在祖父脚背上的五元钱捡起来,欢快地说:“爷爷——钱!大姑给你的!”爷爷没吭声,仍旧眼巴巴望着大姑,说:“六姐儿,你莫动气行不行,你的心脏……怄不得……哭不得!”祖父这么一说,大姑气更大了,“嗵嗵嗵“走下台阶,挺着胸脯,墩墩厚厚站在清瘦高挑的祖父面前,红着眼圈哭腔道:“我给你说——昨儿我才在揭批大会上表决心,坚决跟封建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你倒好,今儿就来了。这要是让人看见,不得说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爷爷红了眼圈,眼眶里全是泪,哆嗦着拉我的手,像对大姑,也像对自己说:“走,这就走,这就走!”

祖父不时地盯着那张五元纸币,愧悔不该来要钱。我跟爷爷走出夏家道子分开。我回外婆家。祖父说这就去买胃药,再买几斤二细面条,当晚赶回磨盘山。

忘记了许多事儿,为什么这件事没被忘记我也说不清。忘记与不忘记更多时候是上苍说了算。一直为大姑那天的态度不原谅。现在,我用几十年的漫长时光想通了这件事。大姑本人也很不幸,也是时代的受害者。怨恨她,也不公平。到现在,能心平气和写就写这件事儿了,想必确实原谅大姑了。当年的大姑不可怜吗:高压政治环境之下,那样的家庭背景,没被逼疯已算运气。大姑无疑是被宠大的,与生俱来的小姐脾气,受高等教育的女子当年在小城可谓凤毛麟角,本应是既贵族又高傲的,那时的她从峰顶跌至谷底,见人矮三分,分分钟都是夹着尾巴的。婚姻也不顺,26岁结婚,28岁盛姑父去世,没孩子没依靠甚至没盼头。若真能划清界限何尝不是解脱一个算一个的。

有些界限不是想划清就能划清的。大环境与血缘情感发生冲突,饱受折磨的双方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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