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下)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33:12

那时香油是稀罕物,就算有,炒菜也是不会多酌的,滴上几滴,沾点儿油香,打发眼睛鼻子欢喜。

那天我在堂屋刷陀螺,陀螺跑到厨房我跟到厨房,眼梢勾着什么东西心里热了一下,抬头一看,竟是灶台上的一只陶罐。陀螺撞到水缸,“哐”地一声歪了,邪着身子转着。我已经顾不得它了急于求证罐里的东西。小步跑上前,揭开盖,没等凑上鼻子,一股香噎得我舌气出不来。那时隔段时间发回蛾子,摁罢蛾子祖父会灌我半勺香油,从没感觉喝够过,这下好了,这么大罐香油摆在面前,不放量喝它几口对得起谁呢。四下瞅瞅没人,踮起脚尖,把罐子往怀里扳,哪知油罐外沿滑腻,“咕哧”一下,油罐倒了,琥珀色液体香泉般蠕动,灶台上缓缓蜿蜒出一条镶了釉的游龙。它在匀速爬行,顺着灶台往下蜿蜒,我惊呆了。香油,一口都没到嘴里,倒是棉袄替我喝足了。那是一件紫红色灯蕊绒罩衣,胸前经常别着不同样式的毛主席像章,大年初一第一次穿,洗过一次仍然崭新如初。此时它无声品味着陶罐的馈赠。

听见厨房动静,外婆从天井院发出声音:“哪个在厨屋里?是艳儿吗?”

屏息不出声。外婆踮着小脚进来,看我抱着个香油罐,灶上地上全是游龙巡山的足迹,尖叫一声我的个天老爷(外婆是汉族,天老爷是她心目中最大的)!一溜碎步跑过来,从我怀里面抠出香油罐。叹息连连:

“我的个老天爷,偌大一罐香油,旧年秋里才榨的,要管个年对年的呀!这是哪辈子欠了你们马家的,白白毁了我一罐儿香油!”

外婆大呼小叫,声音时高时低,唱歌样的。到底让瞎外公听到了,骂骂咧咧从房屋出来,跌跌撞撞往厨房走,竹竿戳得咵咵响。这才清醒:做错好大一桩事。

外婆边数落边用手指把残油往罐里赶,不时捋一指头到嘴里,很享受地咂巴着。那天我妈没演出回娘屋,当时正在房屋打盹儿,听到外公外婆嚷嚷,猜想是我惹了事,一骨碌爬起来往厨屋跑。以为妈也会说一通可惜了一罐香油之类,并会像外婆一样训斥我。可我妈没有,被浓郁的香气噎住了似的,机械地抽鼻子,呼吸不通畅了似的,好一会儿才词不达意地说:“哎呀,可惜了这身衣裳!”妈蹲下来,捏捏被油浸饱的衣服,吮着手指头。

一屋人怔那儿等着看我挨打。偏偏我妈没动我一指头。妈心疼的不是香油是衣裳。

外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闷闷不乐地把香油罐搁到碗橱里。

妈拉着我走出厨屋,找了件旧棉袄给我换上。不仅侥幸没挨打还让我到院子里玩儿去。远远看着妈用碱粉拧着眉头洗那浸了香油的棉袄。

有一副光景在心里生了根:外婆从厨屋出来,嘴唇油光光的,连头发都抿得油光光的了;外公胡茬上也滋泽得油光水滑。屋里老老少少都因我扳泼的一罐香油貌似过上了阔绰而滋润的日子。

泼香油弄被我被讥笑了很多年头。

妈常常絮叨这桩事儿,不心疼香油心疼那件紫色灯蕊绒棉袄。当年那种紫红色灯蕊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并不是有布票有钱就能买到。那年月没有洗洁精,洗油腻只能用碱粉。无论多努力,妈只洗去棉袄上油腻,浸了油的块面再怎么洗还是比其他地方颜色深几许。妈总是端详着那件遗憾之物感叹:也好,像刻意印成这样的,很有些艺术哩。

妈妈的阿Q精神我真的衷佩服。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