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 着 那 声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9:27

1

想说的是,一个地方能在心里扎根将生命情感绾紧与之贴心贴肺地缠绕生长多半出于某种独特的原因。很久以来,扰我清梦也让我沉醉不醒的地方要数神农架。是的,神农架以其特有的声音(类似溪流潺潺、山风入林、雪香花影),总能让人倚声作息。说得神了些。有人要问跑得远些,走得久些,还会受制于它么?需得慢慢求证。

离开的日子,依着都市之声度日。都市之声带些蛮横,几乎把所有的古拙之声削减为零。

最近一次回神农架是2013年初秋。乘坐普通中巴进神农架,这对坐惯高铁动车的我来说无疑是种煎熬。早晨六点二十从石花上车到神农架松柏已是下午三点三十分。要以为我在抱怨交通工具和路途耗时您就错了,想说的是,离别将近四十年,神农架照样能用神秘之声唤醒一个人。八个多小时的旅程,有一半时间打瞌睡,无梦无思,不思前程与归途,睡成一个母腹中的胎儿,尽管那个曾将我裹置腹中之人就在身旁。快到阳日湾的时候,没人报站,也没有特别的声音却毫无缘由地醒来,茫然四顾,中巴依旧踽踽独行,疲累的女售票员在打盹儿,母亲伏在前排靠背默默抵抗晕车带来的不适,那么,唤醒我的只能是久违的声音。

文革时期,父亲曾在阳日湾工程队当工人,我在那里读小学。林区生活最艰苦的时期是在阳日湾度过的。那时土豆既是主食又是下饭菜。洗净蒸整的是饭,洗净切片用盐水煮起锅时兑上几滴油就成了菜。想起山外的蔬菜都会直咽口水。有一天,工程队食堂从山外弄了一点四季豆,工人们听说了,下班就到食堂排队,前面的告诉后面的,四季豆快没了,秩序大乱,冲到窗口开抢。我很幸运,有个伸手不凡的父亲,抢到半钵,仅着我吃,父亲用剩下的菜汤泡饭,也吃得很香。后来听说有个工人抢四季豆时胳膊肘别在窗口骨折了。我因福得祸,下午刚上课就吐了个腹中空空。吐完之后接着跑厕所,中午的美食只跟肠胃打了个照面着实可惜。

当年的木板吊桥没有了,石桥代之。溪流还在,缓缓流淌,多少次不走吊桥淌水上学。河也是灵性之物,多少次潜入梦里,弄些声音给我听,醒来真像刚从河里爬起。

探头睃巡工程队所在方位。尚未看清,中巴漠然,切着镇的边缘直奔松柏。

假如长久离别算背叛的话,那么,阳日湾却是不记仇的。没心没肺地用神奇之声把背叛者唤醒:温润,委婉,且不妨碍他人。转过几个湾,和溪流并列而行:凛冽甘爽,绵密清幽,直灌咽腔。心里的泉眼一经打开,我得随时管控眼泪。山,依旧是不经任何过度拔地而起,因望不到山顶仍以为那儿是神仙住的地方。墨绿的山峦,雾气缭绕,伸入苍穹与白云连在一起,云和雾成了一家子。没膝深的溪流淹没了山脚,山,成了无脚之山,如一条无色泛亮的锻带,山的底座转动起来,乍看就是游龙巡山,所经之地,嶙峋怪石横卧,猜想是母龙产卵丰盛。

有些人是嵌在山水间的。祖父,父亲,还有只在世上呆了半小时的弟弟。我这样一个修炼未成者,还是做不到不悲不喜,稍不留神仍会痛哭流涕抑或或欣喜若狂。

神农架应该还有许多熟人,同学,老师,以及父母当年的同事,母亲的学生。还有几乎变成传说的黎国华陈传香。

进山前,母亲问是不是采访写什么东西。其实此行无目的。如果非得说个目的,那就只有一样:祭祀。这样的目的是不便对母亲说的,她能平静愉快就是极好的。话又说回来,祭祀一定就得沉重忧郁?不多想,倚着那声,前行。

走出松柏长途汽车站,我和母亲傻眼了:变了,全变了,搞不清那儿是那儿了。入住对面旅馆,有可能是神农架最便宜的旅馆。母女俩觉得捡了大便宜似地欢喜。房间除了功能齐全还整洁干净,最大优点是有一面墙全嵌着玻璃,坐在床上也能看到葱郁的山峦。铺展眼前的是小时候天天走天天看的山。记得它春天的样子:墨绿的底色幽红的花,芳香裹挟雾气,头顶永远有一顶玉色桂冠,似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嵌在山脊。此时再说溪水潺潺就不准确了,分明是轰隆之声,也许是四处太静,也许久已不闻显得刺耳,绵延不息的溪水声如从喉头滚涌的男低音。

山和水一直在的。我呢,久已不在了吧?愧疚不能涵盖此时心情。当年尚未进入青春期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如火如荼更着年的中年人。山水怎么想呢?

简单洗漱,出旅馆上行,不到五十米,进一家小餐馆,等饭的空隙,我和母亲为现在所处的位置起了争执。争到后来,达成共识:对面那幢房子就是当年的百纺公司。百感交集。父亲曾在那里上班,职务会计。父亲拿公司当自己家,是公司最贴心的员工。记得那一天,父亲义务帮公司推消积压的花露水,搬了几个纸箱往路边一站,取出一瓶拧开盖,乐呵呵朝路上洒。被香熏染的路人一高兴,陆续围拢来,这个一瓶那个一瓶,不一会儿,几个纸箱空了。父亲一直不惜自己,常人眼里的缺心眼儿,就算临时抽到一支防洪抢险队,也能把自己累得吐血,被人扶着回家。小时候看父亲必得仰望:清瞿瘦高,俊秀忠厚,文气热情,属于万人迷式的帅哥,几乎每个漂亮男子的优点都集中在父亲身上。时常有阿姨半夜三更敲窗请父亲回封家书。几姊妹也都爱他,有时想想,父亲就是女儿们的终生情人,贴心到无以取代。做好一日三餐,剩饭剩汤是他的;粮食没了,打欠条找出纳借钱的是他;几个小讨债的尾巴根似的跟着他,却不影响父亲会突然喊一嗓子“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我们的母亲比父亲更忙些,顾不过来的时候,爸爸给我们洗头:爱意蓄在指尖,轻柔地抓一抓挠一挠,满脑袋揉搓,生怕碰掉一根头发丝儿。是的,在哪儿都能想起父亲的样子,只是在这儿有关父亲的影像最清晰最逼真更完备。兴许埋在谷城回民义地的只是他的形,而他的魂魄一直是留在这儿的。这里,最适合祭祀。活跃在这方山水的父亲永远年轻永远热情永远认真永远爱我们。

溪流如梦,倾诉有声。

2

既然是自由行,那就信天游吧。

到老文工团找汪阿姨,也就是邹叔叔的妻子,母亲当年的同事。几块木板把我们隔成的两户人家,但不妨碍他们有超乎寻常的情谊。

按店家所指,一直往上,再往上,右拐弯,找到文化宫等于找到了文工团。文化宫的建筑风格像庙宇,作眺望状,俯瞰众生似的。下面是一个小广场,当年电影院应该在这个位置。小广场正中有块神农石,边缘有几只人造仙鹤,立于布满青苔的石壁。此时母亲已卸去疲惫,复原成平常状态指这儿指那儿让给她拍照。转身朝下看,发现人们是生活在山上的,衣食住行都在剥了衣饰的裸山进行。神农架的大山宽厚仁慈驮起并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

带着那件小棉袄去看汪阿姨。它见证过一个小生命曾在世上停留过半小时。将近四十多年,这件青枝绿叶减票布做的小棉袄仍崭新如初。如果细看,还是能发现几处霉点。这个物件因为有故事,一直压在箱底,不舍得送人,也不轻易示人,哪年哪月哪一天想起来,就拿出去跟太阳见个面,想不起来也就不见面了。

当年母亲患妊娠期黄疸肝炎与我们隔离,父亲每天陪她呆在医院,邻居汪阿姨扯了减票花布做面子,用自己的旧秋裤做里子,又找当地人弄些棉花做瓤,手工制成小棉袄。她在棉袄领子后头缝个黑色小三角,意为狗舌头用来压灾星。一个在娘胎带着病的小人儿尤其需要把灾星压住。母亲患的病在当时死亡率是百分之九十七,母亲成了幸运的百分之三,而那个没存住的弟弟只打个照面,被人装进篮子拎走,扔到不知名的山坡,估计埋也没埋吧,老风俗视这种孩子为“化身子”,来世间骗家人感情。夭折的化身子是不许埋葬的,随意往阴山背洼一扔,虎啄鹰叼让其不得转世害人。这么恶俗的风俗,愚昧到顶,不用想就知道是迷信,然而,祖祖辈辈仍是信的,无一例外按老规矩行事,令夭折的不堪,令活着的心碎。欠他一个体面的葬礼,想起来就没法心安。

买了一桶油,带给汪阿姨。这是考量心力的一桩事。拎十斤重的油,上行半里路,并非每一个同龄人都承受得起。母亲跟在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絮叨那时候每人每月只能吃四两油,回民每人每月九两油,搁现在,还不够蘸锅底是不是。汪阿姨会过日子,没少接济我们,还给你那个没存住的弟弟做过几身衣裳。这话多余。妈,我比您的记性差么?

老文工团新文工团都是它了。房子是老中青三结合的。能看出其间经历过三个阶段。最新阶段已是单元楼。当年我们住过的、一下雨就往里钻癞蛤蟆的木板房已经寻不着了,有两排平房,砖瓦盖的,应该是油毛毡木板房之后建的。平房与单元楼之间隔着一个百把平米的小场地,要是没记错的话,当年文工团演员们是在这块练功的。印象中的练功场十分开阔,如今看上去竟然非常狭小。

得知汪阿姨住在单元楼二楼,不明缘由地高兴。门开了,汪阿姨笑盈盈地望着我们。眼里晃动的是喜悦,藏着忧伤的喜悦。身材也没明显变化,仍旧饱满厚沉,一如既往让人安心。母亲站在前头,我不跟她抢,允她先跟汪阿姨唠,唠够了才轮到我。阿姨比想象得年轻。年轻时,她有瓷器般的好皮肤,热辣能干仗义。屋里有丝丝香烟味,应是抽烟人长年吐出的烟雾被墙壁木家具纹吸进去又吐出来的气息。不难猜测,白天黑夜,汪阿姨把自己浸泡在烟雾里。皮肤的光泽是没法跟从前比了,可还是比同龄人好许多。和母亲感慨好一会儿才轮到我。喊一声汪阿姨,她回一声“这是我的大姑娘不是?”只能点头,不能出声,管控着轻佻的泪。抱着她的肩膀,想着另外一些人,那些再也见不着的人。阿姨作为过去岁月的参照人物,惹得那些离开的人一鼓脑儿汇集拢来。肩膀之上复活中人父亲尤为活跃,似在近山近水间游荡,假如出去找很可能找着找着就找到了。当年洒下的花露水渗进土里发了酵,伴随父亲俊秀憨慈的笑意,挥也挥不去了。

百感交集中寻思,早早走掉的人真懂得用心思,存心让活着的牵心,想念他们成了我们的天职之一。而他们呢,早早地隐起身来,在冥寂之地收获岁月授予的荣誉。

平时,断是不敢把神农架撑开想的,触哪儿都是泪。

不能带头哭,还是带头笑吧,于是满屋充盈笑声。看似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偏比平常多些谨慎,谁人心里没有痛。

几本影集续起断掉的人脉链条。汪阿姨的女儿很有出息。外孙已接到某大学录取通知,此时蜷在床上午睡。那是一个俊秀白皙的男孩子,皮肤像年轻时的外婆,五官神情与外公有几分神似。汪阿姨告诉我们,后来她又生过一个男孩儿,21岁那年当了警察,替人执行公务时殉职。没多久邹叔叔去世,显然是男孩儿碎了邹叔叔的心。邹叔叔是文工团二胡手,总是偏头在乐队里拉啊拉,演啥拉啥,极少说话,二胡就是他的嘴,声音就是他的心意。几十年竟无法忆起哪一句让人不能忘记的话。别人捧腹大笑,到叔叔这儿,顶多是嘴角往里收一收。记得有一天,我在屋后的山上摘映山红,无意中低头,见一土蛇爬到脚跟前,竖起身子朝我吐信子,吓得我不敢哭不敢跑。这时邹叔叔恰巧打这儿路过,不敢出声,怕蛇突然蹿上来咬我一口。叔叔是明眼人,看出窘境,三步两步走过来,一双大手掐着我的胳肢窝往上一提,从山坡搁到了小道自个走了。从头到尾一声没吭,黑而紧实的面庞毫无表情。

来到后山上,面对两座坟,土里有汪阿姨最亲的人。对我而言,一个是恩人,一个是从未谋面的弟弟,这个弟弟比胡乱扔在山上的那个弟弟幸运。来去无声的并非一个人。如果不是他的母亲指认,仅有眼前的土包,我更愿相信他是一个虚构故事里的人物。还有一个人,无论他以哪种生命形式存在,都以深重的沉默让人敬仰。大山中央嵌着一双眼睛,眼神像叔叔,看不出悲喜,我认识。不想惊扰不喜喧闹的他,面对幽静丛林,在心里问他好不好。我很好。

3

第二天半晌,坐小巴到木鱼。正在四下看,母亲说:“得把你爷爷找到!”听母亲这么说,感觉心灵相通了。“爷爷是不会让我们找到的,要找的是爷爷睡土的地方。”我说。

“坟茔早就平了吧?”母亲带些忧虑,望着我。

“看运气了。”嘴上这么说,心里知道十有八、九平了。

当年木鱼叫木鱼坪。说木鱼的一定是新移民,多数是山外进来的游客或生意人。说木鱼坪的一定是原住民。早年曾以为我们就是神农架人,其实是不易融入的。

城里来木鱼开面馆的,一碗素面要七元钱,赶上沿海城市的消费水平了。边吃边说我就是这儿的人,四十年前,父母在这儿工作,我在这儿读小学。老板娘瞥我一眼,想说的都在脸上:那是从前,现在,你们可不就是普通游客么。两碗素面照样收14元。又给她五元,买了一枚松果。从下车到此时,并没找到木鱼坪当年的气息,嗅着松果,过去的气息终于浮泛起来。

一老汉拎一篮子葛粉过来,问是不是真的,该不会是土豆粉吧。老汉说葛藤满山都是,不稀罕的,土豆却是要种要收要成本的。愿意相信,买了两袋,意思一下。山上的金丝猴藏在哪儿不知道,反正满街挂着玩具金丝猴,布做的,有着夸张的长尾巴,身子窄细干瘪,哪儿赶得上金丝猴一半神气。倒不如做些小野人,像不像不重要,人们喜欢神秘事物,估计销路是不错的。

住在香溪宾馆。它的过气、凋蔽、缺人气,令人大感意外。母亲在说拖鞋有两只,一边顺。没有茶水。整幢楼找不到一个服务员。铺盖污黝麻黑,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这么好的宾馆名儿,对人的热度竟然为零。宾馆总台对客人的要求就是交房费交押金,他们只管发钥匙退押金。中国穷人多,我们只是其中一部分,让穷人心里温暖很有必要。很多人曾穷得叮当响,尊重穷人也算尊重从前的自己吧。

我从楼下土菜餐馆泡茶回来,母亲满眼放光地对我说住这儿太好了。一时间我有点儿懵。母亲指着洗手间,说现在就有热水,还有窗户。我冷笑一声,心想这要是没有,不如住到森林里头,点一堆篝火,跟狮子老虎做邻居去。母亲伸出食指,朝墙上指,这样我就看到了一面窗户。“是啊,一个不大点儿的窗户,能跟松柏一面玻璃墙相比?”“嘘——”母亲让我听,听到了,溪流声,比松柏大多了;似有若无的花香伴着那声,绵绵不绝涌进心里。

差点儿为枝节障眼。什么样的陈设能敌过带香的溪水?这条溪流是小时候看娃娃鱼、学狗爬式游泳的地方。淘米洗菜洗衣服也在这里。久已不闻溪水声,刺耳却亲切。那时候,不听水声睡不着,催眠的。赶上下大雨,那声也让人睡不着,随时像要山洪暴发,惹人心跳不已。现在,如梦溪流卷裹前尘往事隔窗诉说。窗外似有故人伫立,都是当年模样。窗内,借着水声,我彻夜不眠。人与事淡出,爷爷的浓密的山羊胡子在眼前晃。祖父总是捋一把胡子,讲一个故事。听得最多的是娃娃鱼:长到一定程度的娃娃鱼会成精,哭声跟婴儿一样,立在吊桥边,等着吃那些不听大人话的小孩儿。一直没看到成了精的娃娃鱼,更多是长不大的娃娃鱼,天天蠕动肉身在溪里游弋,偶尔勤快一回浮起身子,却像空悬在水里似的。没法子,神农架的溪水清得像空气。溪水自带甜味,夏天有些刺骨,冬天反而暖和,河面雾气氤氲,将手没在其中能焐热乎的。

打听当年的百纺公司,有的指东有的指西,凭感觉,都不对。

当年,我们住在木鱼坪最低处,出门,过公路,到西南方向的一座山上。这个区域太大,爷爷的一个不起眼的坟墓,自然会淹没在这个过大区域里。为精确起见,我打电话找小学同学询问,当年我曾多次带她来坟地,坐一会儿回家。同学在木鱼工作,暑假到南方带孙子去了。同学告诉我,墓地在神农山庄背后的山坡上,墓地上有很多坟,爷爷的坟就在其中。听她这么说,我和母亲都很高兴,一致认为神农架的高天厚土待爷不薄,木鱼坪现代化进程这么迅猛,平掉的坟怕是数也数不清了。祖坟在,后人能说什么呢?唯有感恩。

买香吧。没听汪阿姨的话,松柏有香,木鱼坪没有。为什么?没有原因。我们不以为然,直到把大小商店问遍,确认没有香。祭祀不带香,着实算大不敬。爷爷入土了,吃不着我们的喝不着我们的,一缕香,熏开一条遂道,隔着它,跟爷爷说说话,几十年了,说说对爷爷的感激,告诉爷爷,从没有忘记过他。也让爷爷就着香雾看看我们。唉,连这也没做到,愧疚之情无法言说。

别处的夜幕可以说降临,木鱼坪的夜幕得说扣下来。四面都是黑黝黝的大山,西南边的山坡回放着从前的生活:爷爷带我们几姊妹摘野果。爷爷当时不到七十岁,上山会喘,腿脚有些不利索,若不是挨斗、受穷,身子骨会好很多吧。他踩着松软的落叶,一不小心滑个仰面朝天。爷爷望着天说:“就这儿吧,哪天无常了,把爷爷埋在这儿吧。”说这话的时候,爷爷面貌平静,神往地捋着山羊胡子,像叮嘱一件与已无关的事。哪知一语成谶,那一年冬天,爷爷在木鱼坪无常,就埋在他摔过跤的这面山上。伫足新街望山,辉煌的灯火把山峦衬得更黑。世界上最黑的夜色也不过如此吧?

依山而行。想着大弟弟给过爷爷一次惊吓。那一天,文工团郝阿姨的父亲来木鱼坪看望女儿,郝阿姨进神农架是因为父亲的所谓问题。相传郝阿姨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军医。老军医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穿一件银灰色大衣从山坡翩然而下,模样跟那幅“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里的领袖酷似。弟弟见状,首先是激动得小脸通红,然后左右看看,直着嗓门儿大喊:“毛肚(主)席来了——毛肚(主)席来了!”爷爷顿时面如土灰,赶紧捂他的嘴。这事儿想想可以,不能跟大弟弟再提,会觉得这是揭短,其实,反过来说大弟弟又是聪明诚实的,谁都看出那位国民党军医像毛主席,但谁也不肯说出来。爷爷解放前当过伪保长,打成历史反革命,此前下放在谷城磨盘山,斗怕了,跳过堰溏,被人救起,说他自绝于人民,第二天接着斗。进神农架,是安分守己过日子来的,身安嘴安不惹是非,无奈大弟弟这么一嚷嚷,惟恐有人上纲上线说爷爷教的。

如烟往事,溪流如梦。

神农山庄耸立于木鱼坪最高处,气派如镇山之虎,远看萤火闪烁,近看金碧辉煌。爷爷的坟隐在它的背后,一明一暗,互为陪衬。望着暮色中的高坡,无碑之墓在星光下伫立,是一个个凝固的生命符号。较之过去,木鱼坪有点吵,吵就吵吧,没理由让这儿永远贫穷吧。何况吵也有吵的好处,永远回不了故乡的爷爷,一定没有想象得那般寂寞了吧。有人说,祭祀者自远方来,松鸦会叫,树叶会飘,可这是晚上,星月隐没,香风袭袭树影幢幢,哪样更像来自那个世界的回应?都像都不像。一个小亮点飞过来了,越来越近,在我和母亲之间盘旋。我和母亲相视而笑。是神农山庄的亮光花眼了?“萤火虫,”母亲说,“入秋了,哪儿来这么多萤火虫呢?”一时间,一个个晶亮尤物汇聚拢来,拼成一个硕大闪亮的飞舟,悬在头顶汹涌不定。知足的我看到母亲饱满的热泪。飞舟起伏一阵,突然掠过我们头顶,朝高处飞过去,头也不回地飞过去,飞到群山之巅。霎时,高坡上的山庄灯火通明。冥寂之时,溪流潜心,滚过一阵惊雷,杜鹃花影、雪香雾气,与飞溅的泪水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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