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 究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9:11

那年初秋,跟祖父到谷城冷集磨盘山生活了一段时间。想起磨盘山,脑子会有一只巨型磨盘,周边有平缓的土丘围着,远看是一个大圆圈,村民们陷在磨盘的凹槽里过活似的。

住的是真正的牛棚,跟马牛羊们隔着一个栅栏。那边喷鼻儿尥蹶子撒欢这边听得一清二楚。这边儿的炊烟饭菜也牵动着那边的眼神。一栏之隔,还是人的日子讲究些。铺盖破旧了些,可洗得干净叠得撑展。坑坑洼洼的土地平扫得寻不着丁点儿渣滓,特别是锅灶桌凳,祖父总在擦,擦得照人影儿还擦。祖父保留着从前的习惯。

只要不下大雨,每天是要出工的。祖父挣多少工分我不知道,只知道能分到一些口粮。口粮不是米面而是包谷红薯。煮包谷蒸红薯正对我的喜好。祖父不如我乖,到吃饭的时候,拧紧眉头盯着碗里的饭,好像那不是饱肚的东西而是大敌。其实,包谷和红薯就是祖父的大敌。祖父的胃最怕这两样东西。再怕,饭得吃,不吃,出工不出力那就不是来改造的是抗拒改造的。饭做好,祖父先看着我吃,见我吃得有滋有味,羡慕地苦笑,叮嘱我细细嚼慢慢咽,包谷红薯多着呐。我说知道,头都顾不得抬。

“喏,吃点萝卜丝,帮着消化。”祖父说。

“不吃,能消化。”觉得祖父罗嗦。

“小青菜吃一点。”祖父还再劝。

装作没听见。

闷头吃得肚儿圆,离开桌子一边玩儿去,祖父这才开始吃饭,鼓了多大勇气似的,啃下几粒包谷左边嚼嚼右边嚼嚼,一口要嚼好一会儿,咽的时候脖子伸老长,很费劲的样子。我都叠好几只船了,祖父才把半个包谷吃完,盯着一个小红薯犹豫。我寻思,祖父吃饭够淘气的,不光吃得慢,还选这选那的。好容易吃完,祖父打着响嗝儿看我叠船,问我这么多船载不载爷爷呀。我说载。爷爷问载哪儿啊。我说谷城神农架外国哪儿都载。祖父就笑出两腮折子,轻快地捋着山羊胡子。收拾碗筷的时候,祖父脸色变得蜡黄,满眼都是恐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祖父说:“快!褂子递给爷爷!”我赶紧爬到床里端把褂子递给祖父。祖父慌忙在口袋里摸索,一脸恐慌。后来知道,不是祖父嘴刁,是他的胃刁。只要是吃了红薯,不出一个钟头,胃酸潮水般泛滥,只能拿药来堵。祖父哆哆嗦嗦打开白色纸包,仰脖将苏打粉倒进嘴里,眼睛瞪着杯子,我赶紧把杯子递给他,看他急促地下咽几口,渐渐镇定。帮祖父擦去嘴角残留的白色粉沫。祖父慈爱地看着我。祖父告诉我,红薯是他的大敌,碱面条才是他的朋友。遗憾的是,磨盘山没有碱面条。那时我就暗下决心,长大了用我的船驮好多好多碱面条给祖父吃。

队长家的大孙女我喊小姐姐,没事儿爱找我玩儿。我们一起跳房子唱歌背语录。小姐姐看我的眼神满是崇拜。我的旧灯芯绒罩衣她是摸了又摸,塑料底布鞋看了又看。我也崇拜她。她有个好爷爷。同样都是爷爷,可她爷爷是管我爷爷的。斗不斗我爷爷全凭她爷爷一句话。斗的轻重也是她爷爷说了算。小姐姐只比我大一岁可比我能干多了。她会薅草扳包谷捡棉花拾谷穗,特别是剁青草的手艺简直是一门绝活儿。她每天的固定活计是剁青草。几大捆青草摞在一块像小山,“嗵嗵嗵”一阵砧板响,小山渐次削平,变作几大盆饲料。小姐姐剁草的样子在脑子里生了根:右手拿菜刀,左手抓一把乱蓬蓬的草在砧板上摁实,右手一刀切下去,拦腰对齐摞起来,这时菜刀变飞刀,像切却是剁,声音很连贯,碎成一小堆的青草渐次推到砧板下面的大盆。要不了多久几捆青草就剁完了。其余时间她就带着我满山跑。我们就像树丛里的小蝴蝶,小姐姐问我想不想家,我说一点儿都不想。山枣核桃山楂果野葡萄都是她教我认识的,好看又好吃。只有剁青草没学会,小姐姐不肯教,但许我胡乱切着玩儿。

倒是爷爷教了我一些居家小常识。比如抹桌子。没这方面家教的抹桌子一定会乱抹一通,或左或右地抹或向外扒。而祖父是这样教我的:一手拿抹布,一手端小筐,抹布轻轻摁着桌面将残渣轻轻往内拢,然后拿小筐接好。抹桌子最忌讳往外扒,往内拢才是礼貌的。祖父还教我给热水袋排气:热水灌进去,热水袋会鼓成个蛤蟆肚,这时就需要排气:一手松开盖儿,松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一手轻摁过鼓的圆肚,慢慢往外挤压,直到热水袋的肚皮松下去松到合适程度,感到水是实的肚儿是松的再把盖儿拧紧。祖父还教我吃饭不能啪叽嘴,喝汤不许呼呼响,端碗要用大拇指扣住碗沿另外四指把碗底托紧。这种端法就算有人不小心碰着也不会把碗碰翻到地上。现在想想祖父也真有闲心,落魄成那样儿,还教孙女这些,不是穷讲究又是什么呢。

除了穷讲究,爷爷还教我背毛主席语录,什么“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等等。最喜欢听祖父讲往事。讲没等到我出生就离世了的奶奶。讲他的两儿两女小时候的趣事。爷爷从不讲他是怎样想念他的四个孩子的,也不讲他过继的那个儿子。后来想想,可能是能讲的已经痛过了,不能讲的还痛着。爷爷的故事听多了,就有神奇的画面出现。偶尔看见门旮旯儿站着一个挽着云盘大髻插着玉坠儿的漂亮老太太,微微笑着,咧出满口白牙望着我。我把看到的告诉父祖,惹得祖父悲喜交加:   

“正是你奶奶!”说着,祖父用拇指朝反方向揩眼睛,边揩边说都是沙眼闹的,眼泪总是擦也擦不完。

深秋的磨盘山枫叶红透,秋果熟透,眼里心里盛满果香。别处的花季籽季是分开着的,只有磨盘山别致得花季籽季重叠。秋花秋果养眼醉心,儿时天堂高悬在磨盘山顶。那儿是我的仰望之地。后来,某公社厕所出现反标,要求磨盘山大队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把祖父跟几个地主弄到一块斗一斗。

去小姐姐家请假。听见祖父小声说自己是该斗的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说到这儿爷爷咳嗽了几声说:孙女还小,不想吓着她,想请队长准两天假把孙女送回谷城。我和小姐姐相互看看。我想,要是小姐姐的爷爷不准我爷爷假,我就给小姐姐说好话,让小姐姐求她爷爷准假。队长磕磕旱烟锅,问祖父会不会畏罪潜逃。祖父一脸苦笑,说一把年纪了往哪儿逃呢?谷城就那么大,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队长将信将疑瞪了祖父好一会儿,可能没看到要跑的痕象,又扭头看看我,大概知道我是他孙女的好伙伴,碍于情面,对祖父说:“这样吧,明天给你一天假,天黑前赶回磨盘山!”

祖父连连点头,保证明天天黑前赶回来。

天刚麻麻亮祖父叫醒我。步行回县城。走一截,我就赖着不动,祖父就得背我一程。半晌时分就到外婆家门口。祖父不像往常让我独自进屋,而是紧跟在我身后进屋。我大声喊:“外婆——我回来了!我爷爷也来了!”

“回来了好。亲家公,稀客!”天井院传出外婆的声音。

祖父确乎是外婆家的稀客。记忆中,祖父和姑姑们好像从不来外婆家。两家都在城关,隔着三条街,不足两站路。原因是两亲家民族不同。还有我父母的婚事两家都不同意。听姑姑们私下嘀咕:汉民吃大肉,锅碗瓢盆沾着大油星子,还是不走动的好。外婆外公也不登祖父家的门。祖父的“历史问题”他们也都听说了。得知父母私订终身,外婆外公又惊又恼,叹息他们的三女儿命苦,嫁给保长家的儿子福没得享骂名是要担着的。两家一直端着老死不相往的架势。

祖父不请自到,令外婆外公很是慌张。心想从不走动的亲家公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呢。外公竹竿杵得咵咵响,从自个房屋往外挪。外婆丢下家什从天井院回堂屋迎接祖父,心想亲家晌不晌夜不夜来了,连个口信儿也没有。哎哟,都一脚跨进屋了。

外公声如宏钟:“亲家公稀客,哪阵风吹来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东风!”祖父能跟形势。

外婆笑盈盈地倒茶,拿烟。想起回民不抽烟,放下。我跑到天井院捣腾压水井,握着井柄上下蹴,几下就把进井撇干,发出嘶哑的响声。

祖父斯斯文文端坐着,汗珠使黑黄清瘦的脸颊生动,咋看都和善。

“亲家公亲家母,我送孙女回来,也没准备,空着两手来,请别见怪啊!”祖父说得诚恳。

“这是谁跟谁啊讲这些礼节!”外婆说。

祖父一张多皱的脸挂着无奈的笑意。环顾一下屋子,眼里都是羡慕。外婆穷富都曾经历过,明眼也明理,和颜悦色待祖父。

寒喧过后,相互询问各自儿女。无持续的话题时,外婆喊我到堂屋里来,别在那儿玩水,天阴,小心鞋子。应声来到堂屋。外婆问我在磨盘山吃些啥好的。我说都是好的,包谷红薯野果子。

“大孙女喜欢山里,赖在磨盘山不想回来。我是看到红薯包谷就怕啊。” 祖父笑着,隐去即将挨斗的细节。皱着眉头,眼里愁苦,说着说着抬起双手用两个大拇指背朝两边揩眼睛。揩过的眼睛很红却强撑笑脸。

其实早该想到,祖父跟我一块进屋,多半是想蹭顿晌饭。外婆外公分别坐在祖父的斜对面,一个关心祖父的身子骨,一个关心贫下中农对他好不好。祖父苦笑着说都还凑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

外公劝祖父别说丧气话,要像他一样打起精神好好活,有儿有孙的,打起精神好好活才是正理。

祖父说队长叮嘱过了,天黑前要赶回磨盘山。

外婆怔了怔,明白了话里意思,望望外公,外公一脸木然。外婆劝祖父喝茶,杯子烫过的,放心喝。说完,起身去厨屋。

祖父跟外公絮叨民国27年的事儿,听着挺没劲的,我又跑到天井院捣鼓压水井去了。我知道,只要往井脖里倒上半盆引水,连续压几下就能把井水引上来。半盆水倒进去,趁势上下蹦着压,井,急切地接着气,发出干哑干哑的声音。眼看就要引上水来了,外婆听见动静大声呵斥,吓得我丢掉水井柄在青石板上跳着逃开。

祖父在堂屋坐得很实,还是落坐时的雷打不动的样子。

不一会儿,外婆双手捧着热腾腾的一个大碗走进堂屋,小心翼翼把碗搁在方桌上,对祖父说:“亲家公,趁热把这碗羊油面吃了吧。我们晌饭怕是要到后半晌哩。”

祖父先是怔了一下,抽抽鼻子,先是怀疑自己的嗅觉,再扭头看碗,霎时双目发光,喉头滚动几下,给外婆鞠躬:“亲家母,劳扰你真过意不去啊!”

“结亲是一家客气个啥,”外婆乐呵呵地说:“没有鸡蛋了,要不然,肯定给亲家公卧几个荷包蛋。”祖父连连摇头:“不稀罕鸡蛋,就稀罕羊油面。磨盘山一天两顿红薯,要了命了。”

外公说:“老婆子把面下了你就吃吧,跟自个儿家一样,吃吧吃吧,趁热!”说着,捋着胡子笑,印堂亮亮的。

祖父盯着大碗嗫嚅:“唔……这可怎么好意思!”

“亲家公有福,正好还剩一撮碱面,一坨羊油,葱花一炸,刚好一碗,闻着怪香的是不是?”

“香得很,”祖父说:“真像上辈子吃过。”

“哎呀看这话说的。那些年,亲家公自家就开着馆子,谷城人哪个不晓得四海春的牛肉面羊肉饺子顶呱呱。”

“也像上辈子的事啊!”祖父说。

外婆淡然笑着,转身到天井院压水。外公嘟囔一句客气话回了卧室。堂屋留给祖父一个人。盯着久违的美食,祖父眼睛晶亮感激地吃起来。

我抱着门框一边看祖父。并不是望嘴,尽管小孩子个个爱望嘴,可我真的不稀罕羊油面,祖父吃面的样子吸引我。只见他缩着脖子,偏头脑袋,吸溜吸溜吃开了,还呼呼喝汤,全身的气力都匀在那只碗上。不知吃得吸吸溜还是烫得吸吸溜。我在想祖父教我无论怎样吃东西都不能啪叽嘴儿喝汤不能呼呼响。转眼间,一大碗面就见底了。吃得好快呀,不是亲眼所见,哪儿敢相信一大碗面竟吃得这样地快。祖父似乎也不相信,疑惑地盯了一会儿空碗,迟疑地把筷子摆放在茶几上,然后,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地样子。外婆走进堂屋,见祖父端坐着,碗筷放得好好的,瞪大眼睛,白皙的脸庞洇出两朵红霞,神秘地朝我招手,我跑到外婆跟前。

“面条儿哪儿去了?”外婆小声问。

“吃了呀。”我说。

“胡扯啥,压了半桶水,两分钟不到哩。你个女娃娃不说实话!”

“真的吃完了!我眼睛都没眨一下盯着呐。”

“天老爷呀,从脖子根倒下肚的么?”

“才不是哩,呼呼吸溜着,嚼也不嚼就吞下去。吃完了。”我摊开手。

外婆望着空碗直摇头,哭笑不得。叹息倒是极轻的,祖父是不是听到了呢。

晚上躺在外婆身边,不再想吃面的事儿,只想祖父是不是在天黑前赶回了磨盘山。挨斗也是极好的,不用出工了是不是啊?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