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祭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8:51

祖父重病期间,木渔正上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想我是不如花妮的,除了帮祖父洗一些衣物,没采过一朵救命的鲜花。为给祖父输血,父亲卖了心爱的手表母亲卖了新发的军大衣。输血后的几天,祖父面庞滋浮着健康的气色,我以为爷爷痊愈不久能出院。

的确,祖父出院了。医生建议祖父出院并叮嘱我的父母,老人想吃啥吃啥,该尽的孝一骨脑儿都尽了。父亲说不出一句话眼里晃着泪影。

祖父带着笑意回家。

立在床头,父亲问祖父想吃啥。祖父想也没想说:羊肚。

父亲怔了一下,答应就去弄。 

那时的神农架不可能弄到羊肚。父亲专程去了趟房县。

这当中,祖父让我煮过一次红薯片。遗憾的是,煮得不好,惹祖父生气了。

羊肚弄到了,不多一点儿,半斤不到,祖父吃了几口,嚼着品着。

父亲问祖父还想吃什么。祖父不吭声。眼睛睁着,空茫地望着黑色的油毛毡屋顶。要是没猜错的话,祖父想回谷城,还有,想他好久没说话没见面的人。

母亲请假了,跟父亲一块在家呆着。我照旧上学。总觉得祖父躺着躺着哪天就下床了,跟以前一样,给我们做饭,用泔水跟当地人换青菜,带我们上山摘野果。

那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去上学。路过百纺公司仓库,几个当地人聚在一块神神捣捣说事儿:天麻麻亮,看见一个老头儿(重点强调是一个穿着秋衣秋裤瘦高个儿老头。我心里“嘎噔”一下,心想这像是祖父),影子样地飘到庭院边上的鼓风机后头,“呼”地一下把个一人高的鼓风机推倒。

我在心里笑:山里人就喜欢说鬼话。

当时我们就一位老师,一位不到二十岁长得墩厚虎实的大小伙儿。每天语文数学音乐连轴上。头一节是音乐课,吼了一堂课。大都吼累了,第二节数学课显得特别严肃。老师正在讲例题,教室里出奇地安静,突然,母亲的尖溜溜的一句把我吓怔。

“晓艳,你爷爷死了,快跟我回去!”话说完母亲才刚站稳。

所有人都怔了。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开始乱跳,只觉得有什么钝器在心里刮剥,心空身轻,屁股挨着凳子,神智悬高处。

“马晓艳,收拾东西,跟你妈回去。”老师说。

心回来了。收拾书本。想起母亲令我很丢面子。母亲咋能大咧咧地宣布祖父无常呢?应该先告诉老师,然后给我请假。

我感到母亲随便宣布的一桩事不真实。教室的静穆以及老师的表情让我知道那桩事是真实的。

跟在母亲身后往家走,还是不太相信祖父不在了。怎么可能呢,早晨出门还跟祖父说话了,说的是我上学去了,祖父是不是“嗯”了一声呢。

柿子下树一个熟悉的影子在晃。每天祖父牵着弟弟站那儿等我放学。祖父活泛于心屏。过吊桥时,母亲把一大卷白布从胳肢窝抱到胸前。问母亲怎么买这么多白布。她说不多。要做白帽子。爷爷下葬要用。

走到家门口,赶上父亲端了一盆水从屋里出来,看到我,咧嘴想笑可眼泪下来了:“爷爷不在了,晓艳,没有爷爷了!”

仍旧很麻木。没有哭的感觉,觉得心里空,身子很轻飘。父亲下坡我才问端水到哪儿去。父亲说这是给祖父换水的水,泼得远些,免得邻居忌讳。

进屋发现鞠叔叔安静地坐在床沿,床上已空。祖父直挺挺躺在木板上,棉被把埋体完全盖着。鞠叔叔轮眼看我:“晓艳,没有爷爷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觉得爷爷还是在的,无非从床上转到了地上。

母亲把白布搁到空床上,召呼我们都出来,父亲和鞠叔叔要给爷爷裹白布。父亲跟鞠叔叔说山上的墓穴正在挖,不懂风水,地点是随便选的,无所谓好与不好。后来才知道那地方依山傍水四季葱郁,该是上好的风水吧。

第二天下葬。几个年轻人、父亲还有鞠叔叔轮番抬祖父上山。母亲带我们几个跟在后面。都是上坡,走完缓坡上陡坡。快到墓地时,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吹起满山枯枝败叶。一个个睁不眼睛。有个叔叔替换前一位,扛身时对着木板上的祖父说:“马伯伯莫怪哦,换个人抬您!”

几姊妹相互望望,不知这话说得够奇怪的。

上到半山腰,四下看看,发现这方爷爷带我们来摘过板栗核桃。那天爷爷不小心摔一跤,仰面躺着,神往地看着天说:“哪天无常了,爷爷想在这儿睡土。”一语成谶,爷爷可不埋在摔过跤的地方了。看到一堆崭新的黄土被大雪盖一块露一块,边上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墓穴像一张大嘴。幕穴四周依次摆放着几块掩板。这儿是祖父长眠的地方。

父亲跳下坑,躺下试了试,说够宽,站起来问哪儿是西。后指着一位叔叔也下去,待会儿在下面接。

上面几位抬起理义体往下送,下面的稳稳地接着。放平之后,父亲解开了白布的一头,仰头对我们说:“来,孩子们再看看爷爷吧,这是看爷爷最后一眼了。从今往后再没有爷爷疼了!”

那一刻才清醒,祖父不在了,真的不在了,永远不在了。站在坟沿往下看,祖父的埋体裹在白布里,面庞露在外面,平静,安祥,睡着了一样,只是瘦削,皮包骨。最后一眼没让多看,痛惜刚从心底浮起,父亲吝啬地牵起白布一角掩住了爷爷的脸,那一刻我彻底清醒——爷爷不在了,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哭声大作。我的哭声微弱得听不到。

给埋体上掩板,一块一块依次盖上。有人说孝子三锨土(也许是汉族人说的)。父亲让等等,他要找些土坷垃小石块塞在掩板的缝隙里,这样可避免尘土洒到祖父面庞。

一把铁锨挨个儿轮着铲土往掩板上堆。一座坟渐渐垒起来了。雪花飘浮,渐渐镶成一片白霜,打眼看去,竟有些晃眼。

我们埋葬了祖父。

父亲在坟边栽了四棵半人高的松树,说是代表我们在这里陪着爷爷。

黄土掩住了爷爷的一切,音容笑貌却是从这一刻变清晰的:送来早饭喊我快起来吃饱再睡免得不长个儿。摁蛾子咬了爷爷的手,疼得爷爷咂着嘴说好厉害的牙。磨盘山,吃完红薯不一会儿,胃酸泛起,拿出苏打粉往嘴里倒。风卷残云吃下一碗羊油面。谷城粮食局门口呵斥曳长绳的驴。带爷爷找六姑要钱买药。神农架,总在锅台忙火一天三顿饭。给我们修鞋子、补衣服。煮三个鸡蛋,两个给大弟弟一个留给我。

最偏袒我最以我为傲的人躺在了黄土之下,只留下一个土堆给我看了。

那些日子,放学后我和一个同学会到爷爷的坟前坐一会儿,不哭也无话可说,安静地坐一会儿,偶尔有松鸦盘旋,有心无心地鸣叫一声。有时飘来《卖花姑娘》主题曲,我觉得自己真的不如花妮,采遍满山的鲜花也要治好母亲的病。从头到尾,我连一片药也没给祖父买过。愧疚遗憾将尾随终身。

瞄一眼我的鞋就知道我又到祖父坟上去了,问那四棵树长得好不好。我说长得好。

大弟弟还不到三岁,只知道我们把祖父送到山上了,却并不明白一上山就不回来了。吃饭的时候朝山上喊:“爷爷——回来吃饭罗!”没人理,他就问我们爷爷呢。我让他别喊了,那天不是看到我们把爷爷埋了。他说是灭(埋)了。再不喊爷爷吃饭了。

几年后,父母落实政策回谷城,我们却无法带走一个坟。祖父被我们撇在了木渔坪。祖父从没说过想回谷城、想他那三个孩子,直到闭上眼睛也没说过,但他心里怎样想我是知道的。

爷爷该牵挂的更多了。

那样的时候,欠爷爷一个葬礼,请不到阿訇,都不会念《古兰经》,连清真言也不会念。爷爷穷过阔过又穷过,就算穷困潦倒食不裹腹也要保持穆斯林的生活习惯。

一直感激那场大雪,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觉得一场大雪是真主安拉对爷爷的特赐,消解了薄葬爷爷的愧疚。用漫天雪白安抚并嘉奖了祖父。带哨的北风也饱含情意,像是替代阿訇诵念《古兰经》。

默默感念那场骤然而至有情有意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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