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 似 命 运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8:29

松柏最早一班客车是清晨六点钟,到达谷城已是傍晚。初秋的谷城,橘香交织着桂花香,既有血缘般的亲稔也有不明所已的陌生。

在柜台外喊声大姑。大姑很惊讶,问我怎么来了。我嘟囔了句什么已记不清,只记得大姑的同事七嘴八舌地说秀才的侄女来了,几年不见长大了。这下有伴了。我诚惶诚恐站在柜台外面盯着大姑。还好,大姑一脸笑意,瓶底似的眼镜片晃悠着找我,直到眼睛与我对上光笑意仍很饱满。

那时的大姑一口雪白的糯米牙。

路上的担心可以打消了。大姑不会不接纳我,更不会训斥一顿把我搡出门外。

晚饭是面条。大姑在瓦罐炖的羊肉汤里丢几撮面条,一人一大碗。率先喝光羊肉汤,挟起一块煮得离了骨头的肥羊肉,真像前世吃过这些东西啊。肚子饱了心里还馋。抢着把碗洗了,按大姑指的方向在桔园斜对面找到锅炉房,两趟端了两盆热水,姑侄俩分开洗漱。

当晚起,姑侄二人就有了固定的生活模式。

躺在温软的床里边,大姑说睡里边好,挨着墙壁不会摔到床底下。大姑的脚脖冰凉,给她拽了拽秋裤。大姑说我很贴心。

我在想这个钟点的神农架:妈在演出吧,爸爸肯定是边看《参考消息》边呷酒。几姊妹在玩“扛粮食”的游戏。会不会觉得少些趣味呢。

“正快就着了?”大姑说。

“……没有……”我说。

“武汉……有个人已经是你姑父了。”

惊得一骨碌坐来:“我有新姑父了?”

“啥新姑父旧姑父,就喊姑父。”

“知道了,喊姑父。”

“你姑父正帮我办调动。”

“办调动?”

“嗯,调武汉市。”

“好远哪。”

“省会嘛。”

“哦。”

“算你有福气,不早不晚来的正是时候。下回你姑父打电话,我对他说,跟我一起迁到武汉市。”

“唔好……远哪。”

“尽说傻话,省会哪能不远哩。”

想必大姑希望我欣喜若狂,而我表现得过于冷淡,像是怕去那个远地方似的。那个时期,大姑最大的梦想就是调到武汉市与新姑父团聚,而我对武汉市没概念,陌生,温度为零,不像神农架,想起来心儿颤颤。暗自盼望别那么快调到武汉市,不想离神农架更远。大姑一说起调动就充满激情,而我的语气泄露了内心秘密,惹得大姑失望地叹气:“山里呆久了会是这个样子!”

那个时期,从未谋面的新姑父成了我们生活的隐形人。不定时的长途电话主宰了大姑的悲喜。时而好消息飞溅而至;时而坏消息砸在当顶,这样一来,惹得大姑情绪时好时坏,那个初一小女生承领着一位长辈的冷热不均。大姑对调动的极至渴望一直没有撼动那个小女生。

想法有分歧,但我和大姑却是一艘船上的。姑侄二人的航船,时常是眼看要靠岸,可就在即将抛锚位定的时候被浪头推搡开来,近在眼前的岸旋即推为远岸,波涛万顷,隔成两个世界。大姑顽强,低谷中航行。好在时而有惊喜,提醒大姑岸一直在,不远不近。

没心没肺的年龄总是挨枕头就着。大姑却不行,没有整块的睡眠,入睡艰难或早醒,第二天带着一脸的倦怠之气抱怨头天的长途电话。不光是大姑,连我都怕了姑父的长途电话:没个准信。

记得那样一个夜晚,辗转反侧的大姑轻轻蹬了我一下:

“咦,这就睡着了?”

“……怎么了……大姑……”

“调动卡壳了。”

“壳卡了?”

“省里说有个证明写得不够详细,要地方组织重新写了寄过去。”

“是要再写个证明吗?”

“是的。”

“那就写呀。”

“说得轻巧。写证明不难,寄过去不知道会压到猴年马月。”

“哦……猴年马月……”

“哎我说你到底长不长心哪?”

“长心……大姑,我瞌睡……”

“长心还睡得着?调动是天大的事!”

“哦,天大的事儿。”我瞌睡醒了大半。

大姑靠着床沿怔神。以为没事儿了,倒下又睡。

“咦,你咋啥事都不上心!敢情不想去武汉市?”

“唔……远……武汉市好远……”

“不是好远,是远好。谷城比不了!”

“嗯……比不了!”

那时候的初一女生就下定决心要对自己未来的孩子好。怎么个好?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决不搅扰她的睡眠。我在被窝里气鼓鼓的,黑暗中的被子像一只缓缓行驶的船儿飘摇不定。鼓了会儿气,瞌睡虫也给撵跑了,我为大姑开脱:大姑怪可怜的,从小被祖父看得太娇贵,有妈有奶妈呵护,有着好家世孩子具备的使唤人的基因。大姑有自己的窝心事,祖父的问题让她在单位夹着尾巴做人,盛姑父去世伤了她的元气,好容易找了个新姑父想往省里调又困难重重。拿我当出气筒也行哪,只要大姑气顺。

    好在每天都有自己的盼望。

那时的第一个盼望是在东风亭遇见外婆。上学的时间跟外婆上街买菜的时间几乎一样。会在文风亭哈德门断墙根遇见外婆。外婆见老了,一双三寸金莲似乎很难撑住身子的摇晃;上眼皮整个耷下去,把外婆原本好看丹凤眼弄得有些小三角。好像也影响了视力,喊了几声外婆她还在四下瞅,好一会儿才能找到我。嘴角的竖皱和眼角的横纹堆出些支岔让人想到碎玻璃茬儿。岁月的狠正是藏在茬儿上的锋芒。声音也明显没有以前清亮,再不像过去那样拖着长腔喊我了,中气不足屏不住那一口长气,“马家女娃儿——”尾音高处嘶哑明显破了声。外婆唤起从前时光时候也让我和外婆一起想起落魄在神农架的那个人。

“还早哩,到屋里吃碗南瓜糊再上学。”外婆用力睁大眼睛,皴起两腮皱纹。

“好的我去。”我把一个蒸馒头给外婆。

外婆不要,硬塞给她:这是早晨在食堂买的馒头,不喜欢吃又不敢扔请外婆帮忙吃了吧。外婆这才接过馒头揪一小坨喂嘴里用一边的牙嚼着买菜去。

第二个盼望是到学校排节目。无论日子多压抑多紧张,只要一到学校,特别是排节目时候所有不快瞬间甩到脑后。演过多少节目大多忘了,记得的有《洗衣舞》《小八路见到了毛主席》,快板书《爷孙俩见到了华主席》。那个时期的快乐轴心是排演之间的同学,还有我的外婆。

另外一个盼望就是星期天逛老街。老街让人神思飘渺,情智飞扬,不难找到从前三世同堂的喜忧。

有这几样盼望,搅拌着琐碎龃龉没有退路的日子终究得以隔隔兑兑过起来了。初来乍到头三天,大姑着实客气了三天。三天,作为一个槛儿,第四天开始就不再客气了。

“看什么呢看——你!”大姑突然吼上一句。

“没看你,大姑。我在看你身后墙上的画报。”

“画报?画报有什么看的?”

“《红色娘子军》。”

“好,我就相信你看的《红色娘子军》。你一直都在看,为什么总是看不烦?”

“神农架文工团演过《红色娘子军》。我妈演吴清华。”

“啥无清华有清华!在我这儿,文工团的事儿少说,唱戏的是人们街头巷尾消遣的对象。只管给我好好读书。学些高雅的不会错!”

“……文工团……也高雅……”

“高雅?你倒是说说怎么个高雅?”

“要是不高雅,那我的数字老师为什么一直找我借剧本。《杜鹃山》《白毛女》都是我借给她的。”

“哼,三句话离不了唱戏!”

“……我以后不说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万分不服。演戏怎么了,我就喜欢文工团,喜欢那里的叔叔阿姨。他们一个个多才多艺有趣得很呐。哪儿机关单位,沉闷得不得了。

后来知道,谷城人往武汉市调相当于洞里拔蛇,不是登天却比登天还难。新姑父在武汉市踏破铁鞋找文件寻政策托关系,仅凑足各种证明就差点儿跑断腿。长途电话传达的信息一会儿感觉是调令第二天就会来,有时却像一辈子都来不了。这样就把大姑折磨得肝肠寸断。

记得那样一个夜晚,我刚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大姑照样辗转反侧,大概听着我那均匀的呼吸着实惹她嫉羡,伸腿儿蹬了我一下:

“起来——”

“怎么了大姑——”我一骨碌起身。

“我饿了,给大姑下碗面条去!”

我二话没说,爬到床沿,边穿鞋子边说:“下一碗面条儿……打不打个鸡蛋呢?”

“不用,夜里不吃鸡蛋,煮一碗清水面。”

大姑问我吃不吃,我摇摇头说不饿。

瞌睡虫黏在眼皮上,稀里糊涂添多了水又赶紧撇出去。

面条煮好了,大姑吸吸吸溜溜吃着面条儿,一碗面下去,笑容浮上来。

“碗就搁着,明儿早上洗。睡去吧。”

就在等到这句话。

嗅嗅空气,知道大姑心情不错,躺在床上精神头十分饱满,柔声柔气对我说:

“大侄女——”

“我在听,大姑。”我闭着眼睛答应。

“就凭今夜这桩事儿,你给我的好印象永远都在那儿了。”

“什么事儿啊大姑?”

“给大姑下面条儿的事啊。”

“这有什么呢大姑。”

“我会记得的。”

“真的没什么。”

“我吧,边吃边想,半夜三更的,我蹬谁一脚谁都不会起来给我下面条儿。就你,一点儿都不犯迷糊,一骨碌爬起来给大姑下面条儿。谁都没你好。真的,大姑实话实说。”

“你是我大姑,应该的。你还养活我哩。”

“你来,我才能养活你;不来,我养活谁去呀。”

说得我直想流眼泪。

原以为和大姑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无风无浪地过下去。

哪知第二天放学回来进门发现又不对劲了。大姑白皙的脸庞变得暗沉焦黄。我的心“嘎噔”提到嗓子眼儿,寻思哪儿又做错了。

守着一张小方桌,大姑的脸拉得很长,对饭菜有仇似的。我胃口很好却不敢放开吃,提醒自己不在芹菜里头拨豆腐,细嚼慢咽决不能啪叽嘴,注意端碗的姿势,双腿并紧坐有坐相。

大姑挟了几根绿豆芽,犹豫不决是喂到嘴里还是搁到碗里,迟疑片刻,把绿豆芽搁回盘子里,压着火气说:“我吧一直想问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啊大姑?”我把大姑搁回来的几根绿豆芽挟起来喂到嘴里却不敢嚼。要听清大姑发问就不敢细听绿豆芽的脆响。

“你说,你爸妈怎么突发善心把你送我这儿来了?”

“唔……我爸爸不知道,是我妈要送的。”

“你妈一个人的主意?”

“是的。”

“那就更值得琢磨了。”

“琢磨什么?”

“你妈送你来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

“目的。送你来的目的?”

“……目的是说大姑身体不好……我能照护……”

“说得多好听啊!那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我快要调到武汉市的时候就来照护我?”

“……我……我们谁都不知道你要调到武汉市。碰巧赶上的。”

“碰巧?哼哼,多会哄人哪!”

“没哄,不敢哄……”

“不敢哄?还不是见我独身一人。哼,不费脑筋都能知道安得啥心!”

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只觉得委屈,自己找上门来的。

眼泪叭哒叭哒滴在碗沿,面对拼在一起的绿豆芽大葱炒豆腐,一双筷子沉得像铁棒,顺着指缝掉到地上。那时我就认定一个理儿:一家人穷点儿苦点儿还是掬一块好,尤其不要让孩子寄人篱下。N年过后,面对褒贬不一的人生境况,猜想母亲当年的决策顶多只对百分之五十,而且带有十足的冒险色彩。我寻思,每个人的路都由冥冥中的上苍指引着,在某个关口,借某人那么轻轻一点,即成了所谓的命运。

感恩上苍,感恩岁月,感恩那些辅助我信任我陪伴我走过无尽岁月的亲人朋友!

阿米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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