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 变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8:09

那一天,我说的那一天,祖父没来送早饭。

半晌醒来,或许是饿醒的。往常总是祖父惹醒我的。祖父总说空肚睡觉影响长个儿,吃了早饭接着睡也是好的。我却不领情,惹醒是要闹的,祖父端来的油条面条不以为然。觉得祖父理应这么为我送一辈子早饭。

这天醒来,格外地饿。扫一眼桌子,啥也没有。显然,祖父没来,连父母都不知哪儿去了。

隐隐觉出变化,却并不知道以往的生活已被颠覆。屋里屋外静悄悄,好像不是剧院而是夜间寺院。身置福中太久的黄毛丫头趴在窗口幻想祖父朝这边走来的样子,并不知道曾经的甜美时光只供品凭吊与缅怀了。

爸妈回来了。爸爸手里的信笺纸被风吹得忽忽闪闪哗哗啦啦。爸妈走在一起的样子很好看。妈进屋就说他们到街道开证明去了,爸爸要到大神农架当工人了。

“爷爷怎么没来呢?我的早饭呢?”黄毛丫头眨一双讨债的眼睛。

“四海春关了,”爸爸白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以后没饭送了!”

“那我爷爷呢?”小讨债的更关心爷爷。

妈略带紧张地看看爸爸,小声道:“做别的去了。”

“往后……爷爷不会来了,看你还嫌爷爷烦不!”爸爸笑着说话眼圈却有点儿红。

“啥时候烦爷爷了,喜欢还来不及哩。”申辩的一刻,真切感到少得不仅仅是一顿早饭。生活,悄没声儿地变了。

“这会儿又这么说。每回爷爷来都喊你起来吃饱再睡空肚子睡觉影响长个儿都不领情,撒泼,搅得爷爷不知如何是好。”

理亏,我感觉。问妈“别的”是什么。

妈躲闪着眼神问爸爸能不能告诉我。

“不说她也会知道。”爸爸说。

“嗯,是这样,爷爷拉板车了。”妈面带窘臊,望着窗外几只蹦跳着啄食的麻雀。

“噢——”我跳起来,欢快地嚷嚷:“爷爷拉板车罗!”

爸妈面面相觑,脸涨得通红。

拉板车比当掌柜的好玩儿。谷城板车队就是一道风景。大街小巷偶尔会出现一支板车队伍,多则二十乘,少则十几乘。路人听见鞭子响,自觉闪到街沿,仅浩浩荡荡的板车队伍先过。曳长绳的驴因不堪负重洒下一路驴粪疙瘩,在主人的呵斥和鞭子畏惧中奋然前行。拉板车是底层百姓里最低档的活儿,搁从前,祖父的伙计都不屑做。

吵着见爷爷。爸爸拧着眉头说:“别烦了,爷爷现在焦头烂额,顾不得我们了。天不亮起来拉货,晚上到街道办学习班,老屋还有一堆事儿,还有你大姑父……大姑,唉,过难了。”

爸爸说的这些,应对了我的感觉:发生了很大很大的事儿。我们的生活几乎是在一天之间变了。

追忆祖父最后一次送早饭。可能比平常更早些?被惹醒的我照样哭闹一番抗议搅扰了我的好梦。祖父好脾气地哄着,穿一身玄色长衫,戴一顶同色出沿礼帽,满眼慈爱。当时并没发现祖父笑得有些勉强,隐蔽的苦涩蜷缩在嘴角,本来言辞就少,那天说了些什么?好像什么话也没说,坐在床沿无言地看着我。祖父很柔性,一定很想告诉我明天就不来送早饭了,爷爷要去做苦活儿了。爷爷很刚强,如若不刚强,一定承受不了一般人承受不了的变化。对我来说,四海春不过终止了口福;对祖父来说,终止的是尚好的命运。

好多事儿约好了似的一古脑儿袭向爷爷。

祖屋没收。我们失去了真正的家。如果说房子的功能是用来住的,那我们的祖屋除了居住还兼具凭吊亡故亲人的功能。比方那个总是藏在门门旯旮儿的奶奶,总是笑眯眯地望着我,挽着云盘大髻,别一支翡翠玉簪,银色吊坠耳环微微晃动,凝脂般地白皙,精致的面容。奶奶只会出现在祖屋的门旮旯儿,剧团宿舍的旯旯旮旮没有,外婆家旮里旮旯儿也没有。我曾在一个夜晚告诉母亲有那样一个奶奶站在门后面望着我笑,母亲当即花容失色,大声呵斥:“再乱说掌嘴!”“不必害怕,那是她奶奶。”祖父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接着叹气道:“怕什么呢,只见活人受罪不见亡人在家。安心睡吧!”

家什用具充公。除了小件家具变卖了一些,玉石条几、床,床头柜,墨色玉方桌,翡翠茶具全都充公了。陆续有人往外搬。

大姑在祖屋哭姑父。真的是祸不单行福不双降,大姑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在了。前些时候听大人们说大姑陪大姑父到武汉看病去了,回来只剩下大姑一个人抱着一只骨灰盒。大姑在我们人老三代栖身的祖屋哭得昏天黑地。现在想起来,大姑的悲哭倒像是对祖屋的告别仪式了。是为失去的大姑父哭,也是为失掉祖屋哭,意义模糊了。不能怪大姑把娘家哭败兴了,她只能回娘家哭,婆家是不能哭的,单位也不能,唯一能哭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祖屋。我那年届三十依然任性的大姑只管自己哭得舒畅,全然不顾家人感受。就说爷爷,一脸悲苦坐在黑色方桌前心疼地看着他的大女儿,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看上去要比大姑伤心一万倍还多。爷爷的眼泪噙在眼眶,把控不了就掉下来一串,泪珠儿粒粒饱满,砸到方桌上碎成水分子裹挟一股清透的薄雾。泪是凉的,触到手上的水分子惊得我一激凌。大姑哭得无所顾忌,剧烈抽噎,随时像要背过气去似的。祖父愁眉紧锁,不停地念叨六姐儿六姐儿莫哭,人死不能复生莫哭坏身子。被唤作六姐儿的大姑反而哭得更凶,哭着哭着,端起一双手,手心对着自己,举起来,颤颤地哆嗦给祖父看:十根手指渐渐往一块贴,越贴越紧,像要合力捏住什么东西似的。“手……手……我的手!”大姑的两只手撮成两盏白莲。

祖父慌了:“如意啊,快拿热毛巾来,你六姐手抽筋了!”祖父的哀伤牵动了我的哀伤。

父亲应承着跑到厨房,往脸盆倒开水,把毛巾烫热拧干,包在大姑的一双手上。小爹面无表情东瞄西看,屋里的惊慌失措跟他没有关系似的。痉挛的双手转移了注意力,大姑暂时忘了哭。热敷了一会儿开始缓解,十根手指像心贴心的兄弟,依依惜别,松开对方。

长大后想起这一幕,一直想问大姑后来在什么地方躲着哭我那英年早逝的姑父?

奶奶在我出世的前一年去世。爷爷拉了几个月板车下放到磨盘山。父亲到神农架林区当工人。人走了家才散还是家散了人才走已经说不清楚。

那些要散没散的碎心日子,祖父心上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刮剥。那种窘境谁都扛不住,我的祖父扛住了。那个时期,祖父念叨最多的是“虱子多了不咬人。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是,祖父的胃病明显加重,口袋里揣着苏打粉,一难受就撑开纸包往嘴里倒白色的粉沫。我曾偷偷沾过一指头尝了,知道苏打粉是世界上最苦涩的东西,而我的祖父几乎天天吃。苏打粉治着他的病也损害了他的胃。

其实,活到这等份上,拉板车就成了一件减压的事了。据说,祖父自觉到街道领了一架板车,表明自己接受劳动改造的态度。祖父确信自己是剥削人民的人,愿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要做一个纯粹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后来知道,爷爷不是刻意贬低自己,是顺带把毛主席语录用进去,讨街道负责人的欢喜。为了洗心革面,祖父拉板车很下力。

曾将许多个架着车把身子前倾手持鞭子厉声训斥驴的板车车主替换成爷爷。遗憾的是从未亲眼看爷爷拉板车。成年之后才想到,祖父从一个乡绅小业主弄去拉板车,从生活的高处跌至低处,实在是无选之选。现在又明白了一层,祖父心甘情愿拉板车成了底层劳教者的一员,其实他的地位连普通拉板车工都不如。普通板车工心理上没有落差,可能对现状习以为常。祖父则不同,首先得拉下脸面,忘记所谓身份,接受命运的落差。拉板车就不是一般人能适应的转折,相当于一个土豪突然丢了万贯家财一贫如洗遭众人不耻。这种转换不是一般人能适应的。然而,一个人只有顺变才有人生续篇。

如果说压在板车上货物重量能测算,那么,压在祖父心里的隐形重量是测算不了的。

一直想看祖父拉板车,爸妈就是不肯带我去。后来又听爸妈说祖父下放到磨盘山了。我问祖父是喜欢拉板车还是喜欢下放磨盘山。他们都不理我。后来问过爷爷,爷爷说,亲附土地比拉板车安稳。有过在高处与低处穿梭的阅历之后,我也渐渐学会了体恤人情世情,理解了祖父当初的心境。

并不记得祖父最后一次离开剧团的样子,然而,脑海里一直保留着这样的画面:祖父的玄色长衫的背影,迈着稳当当的大步,卷起层层尘土。我在心里问自己:“爷爷真的变成穷人了?”

祖父偶尔到剧团来,两手空空,灰头土脸,瘦削的脸庞挂无可奈何地笑,抚着我的小辫儿念叨快点长啊长大好帮爷爷曳长绳啊。爸妈惊异地相互看看,再一起朝祖父投去一眼,眼里略带不满和讥诮。

我答应帮祖父曳长绳,当时并不知道曳长绳是什么意思。后来知道,当地曳长绳的都是驴。

没有油条糊辣汤日子也在过。惦记祖父带我曳长绳。

没多久,被父母弄到幼儿园上全托,跟爸妈见面少,跟祖父见面更少。那时每周只休星期天,祖父去幼儿园接我一次。儒雅洁净的祖父变得又黑又瘦,眼里有血丝,两腮突增深重的皱纹,宽肩膀无力地塌着,挺直的背变得佝偻,身板锋薄。我缠着祖父要曳长绳,祖父苦笑一下,说小孩子咋曳得了长绳哦。我说曳得了。祖父叹气摇头不吱声,两个大拇指朝相反方向揩眼睛。

那一天,妈拉着我的手准备回外婆家。我们从剧团出来现,过小南门穿过鸭子坑来到文风亭,右拐往前进入后街,再往前走三百米左右就是外婆家了。离外婆家一百米左右的左街边有家国营粮站,粮站的前门是售粮门市部,旁边有个大侧门,运来的粮食来要从这儿进去。这个区域有太多的驴屎疙瘩,拉板车的多数都在挥鞭抽驴,因为粮站侧门外头有个缓坡,对拉板车的人和驴都是一种考验,要拐弯,要上坡,要拼尽气力,否则就进不了粮站的侧门。驴屎疙瘩让人烦的时候也让人高兴,提醒我马上快到外婆家了。那天我和我妈像平时一样,一边小心在布满驴屎的空隙走,一边留心送粮食的板车。突然,响过两声清脆的鞭子,一个熟悉的背影令我心头一热——是爷爷吗?突起的肩胛骨,风鼓起他的黑布衫,双手握把,比驴更吃力,驴腿在缓坡上滑动着,一通鞭子刷到了身上,驴直叫唤却并不往前曳,只是前蹄跃起,仰面乱叫。怔忡着摇摇着妈妈的手说:“是爷爷!”

“你……认错了,”妈很坚决地说:“你爷爷不在这片拉板车。别看了,外婆在家等我们。”

妈使劲儿拽着我快速离开。走了一截路,扭头回望,粮站侧门无人也无驴,除了驴屎疙瘩,人车全无。刚才一幕更像幻象。

一直想求证那天是不是祖父。小时候没有机会,大些懂事了,觉得求证是不仁慈:是,已成过去;不是,旧事重提无意义。偶尔抱怨母亲势利,就算不是祖父,上前推一把又能怎样呢?后来知道母亲也不是势利人,从没为自己有个“反革命”公爹自卑,从不避讳自己的公爹劳动改造时拉过板车。曾有无聊之人拿祖父头上的帽子压她,把“保长儿媳妇”当作杀手锏。这事儿搁其他人肯定是捂着脸就往屋里跑,哭一通命苦然后见人就躲。母亲偏不。指着人家眼窝反击:“想当保长儿媳妇还不得要你!”任何时候母亲的“嚣张气焰”都足足的,出身好,任性,没办法。

祖父拉板车仅仅是接爱劳动改造的开始,没多久发送几十里以外的磨盘山劳动改造。我在磨盘山住过一段时间,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那里民风淳朴村民厚道,肯借粮食家具家具借给我们,感觉不到歧视。祖父也吃过一些亏,都是其他公社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恶作剧似地捎上他斗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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