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式执着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5:06

人生得意的时候,祖父雇过一些伙计,长短工都有。先后给他的四个孩子请过两个奶妈。父亲和二姑一个大姑和幺爹一个。爷爷娶的是方园百里的大家闺秀。老街坊嘴里的奶奶是这样的:一张鹅蛋脸,慧目,谦和弱柔。奶奶过门几年没生下一儿半女让祖父在人场嘴拙。

奶奶不是不能怀,而是怀上之后存不住,稍有闪失就流产。踮起脚够一件爱物,流了;稍用劲喊声丫环,流了;亲热时搂抱得紧点,流了。就是现在说的习惯性流产。这桩事并没影响奶奶常给些名门望族当接亲伴娘,跟鹰钩鼻子鹞子眼的中苏友好大使合影。祖父顶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撇开日常事务开始踅摸坊间的“引子压子”。

祖父排行老二,人称马二爷。祖父有一大哥,人称马大爷,我喊大爷。大爷双儿双女。“引子压子”的“引”跟引进人才有点相近。“引”,说得通俗点儿就是过继。当年马大爷家业不抵马二爷的,但马大爷子嗣繁盛。因此,当祖父请求大爷过继一个侄子给自己当儿子的时候大爷想都没想就说:“行。”

“多谢大哥!”祖父给大爷作揖。

“引子压子灵得很,”大爷说,“一引儿女哗哗来!”

“正是。引哪个,请兄长决定。”

“庆和,”大爷不假思索,“要引就引庆和。”

想象祖父噎着的样子,好一会儿回过神,嗫嚅:“嗯……听哥哥的……就引庆和。”

祖父们说的庆和我叫大伯,从小患病,总是吭吭卡卡病怏怏。别人家这个年龄的男儿正值风华正茂胸脯挺得像两块铁疙瘩。大伯不同,脸色萎黄两个肩膀下塌,身板锋薄,一阵风能刮跑似的。大爷的另一个儿子我喊三爹。三爹鼻直口阔双目炯炯,身强体壮,犯横的时候五牛都拉不住。祖父一定想过继三爹吧。

给谁便是谁。俗话说吃赊饭不能嫌稀,引子压子哪儿能挑三捡四呢。祖父沉默片刻就把过继之事想清楚了,实诚地对大爷说:“往后,庆和就不劳哥哥操心了。天井院北边的房子归庆和。”

大爷点头。

祖父搁在心里的话没对大爷说。房子也好娶亲也好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把继子的病治好。

想必知道肺痨在当时治愈的可能性为零。祖父憨厚。憨厚人爱犯傻,认定继子年纪轻,只要配合治疗,治愈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吃过药扎过针,不见效,折腾一年多,大伯反而蔫头耷脑了。

家族成员包括大爷在内都觉得祖父是在白废力气。祖父的斗志反被激发起来了。托人在坊间收集单方。大伯也可怜,收集来的那些单方能吃的不能吃的有毒的没毒的毒不死却能把人折腾个半死的全都试过了,吃得大伯见药就哆嗦可仍旧通宵达旦地咳嗽塌着双肩走路。

祖父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掏心掏肺为大伯治病,大爷看不下去了,一天后晌穿过天井院过来对祖父说:“二弟前前后后做的这些个事儿我都看在眼下,剩下的就是庆和的命了。你的钱财也不是大水冲来的,为将来的儿女蓄着一些吧。”

祖父垂着脑袋嘟囔:“哥,我还在想法子,先别说命!”

大爷不再言语。

祖父新收集的单方是蝎子沾鸭血,吃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大伯开始肚子痛,频频拉肚子。肚子一空身子骨更虚走路都得让人扶。

没过几天开始试验另一个方子。祖父知道,照大伯的体质看,内服的方子是试不起了,只能考虑外用。外用方子很多,斟酌下来,有一个方子相对安全,情理上也说得过去,那就是用拔毛母鸡热敷。具体做法是宰一只母鸡,用开水烫了去毛,热腾腾搁置病人怀里热敷。方子相对麻烦,但病人无痛苦。那些日子,马家后院天天充斥着撵鸡宰鸡的喧闹。头一次热敷,祖父推掉所有事情,端一把太师椅叉开双腿坐那儿督阵。祖父两条胳膊架在椅背上,目不转睛望着躺在床上的大伯鸡肋般的上身。伙计穆三溜子在开水盆里旋鸡毛旋得是吸吸溜溜。深秋的天,竟是一头大汗。祖父催他旋得麻利点儿,冷了不起效。穆三溜子应承着。用白色土布把鸡包好往大伯胸口搁。“啊呀烫——”大伯大叫。祖父触电般弹起,示意穆三溜子靠边儿他亲自来做。祖父把肉团揉了又揉吹了又吹觉得温度差不多的时候轻轻让大伯揣好,烫也忍着。热敷将近半小时,大伯说没热气了。祖父取下微温的母鸡,拎起来一看,大吃一惊,鸡身变黑。大伯仍旧在咳,否定方子似的似摇头说:“不管用哩……爹……一点儿用都不管用……”

祖父掂度:若真不管用,那好端端的鸡身怎会变得乌黑?分明是吸出了体内病气。没二话,第二天接着敷。

祖父照例推掉一些事情在家张罗热敷。半小时过后,敷过的母鸡像头天一样变成乌黑色。大伯边咳嗽边摇头:“爹……别费劲了……不管用,活糟蹋东西……”

祖父不言语,没人敢出声儿。接下来的日子,热敷过的鸡身颜色明显变浅,显然是拔出了毒气。再看大伯,气色好了许多,咳嗽不似从前那般剧烈。临了,趁热打铁巩固疗效。渐渐地,大伯竟然不咳了。

祖父的倔强创造了一个奇迹,大伯肺病痊愈了。曾几何时,大伯的咳嗽声一直搅扰着院子两头的老老少少。现在,族人全都睡上了安稳觉。大爷早已对言辞不多的祖父佩服得五体投地,指着大伯马庆和的鼻子让他记住是祖父救了他。大伯点着头,健康舒郎的笑容里满是感激。

祖父张罗人马抢亲冲喜。这是治疗的延续。祖父要为大伯娶上一门亲,指望冲喜除病根。

那一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祖父裹一身桂花香,带家丁伙计,别着盒子枪,从粉水河摆渡到格咯嘴抢亲。“抢”是习俗,娶亲的一种形式,其实私下已由媒人接洽,双方愿娶愿嫁,跟强抢民女不是一码事。若是有理可挑,仅仅是准新郎没有亲自到场。祖父不让大伯出门,怕吹了河风不利于恢复。

“抢”回来的女子成了大伯媳妇。是我和姊妹们的大妈妈。现在仍记得她用清脆嗓音喊我们小名,笑目丁儿地逗我们。大妈妈有一双高耸的颧骨,皮肤好得像瓷器,两只眼睛黑葡萄似的。记忆里的大妈妈泼辣能干吃苦耐劳,给大伯生了一男三女。

接着说冲喜。祖父明说,娶亲是为了冲喜,繁文缛节可以不要,亲戚里道的接过来吃一天流水席,大婚告成。

好闹腾的厨子伙计自然不放过大伯和大妈妈。一个个吃完喜宴席不睡觉,躲在新房外头听壁角。红烛映着一对新人,喜气隐隐扭成一团,丝丝密密冲散了残存的晦病之气。面有喜色的大伯跟粉嫩的有着两坨高原红的大妈妈说事儿:

“你多大啦?”

“属猴。你呢?”

“属猴比我大。我属牛。”

听墙角的哧哧笑,说这下好了,“猴子爬到牛背上。”

红烛,喜泪满腮。

第二天,伙计们的顺口溜就编出来了。

“马庆和,冬月十二接老婆,洞房花烛玩把戏,猴子往那牛背上骑。”

不管几个捣蛋鬼咋笑话大伯大妈妈,也甭管谁爬到谁背上,冲喜的威力是巨大的,大伯不再气薄神虚,精气神足足的,从未患过病似的。大伯成了健康人,身板直了,肩膀不再下塌,拉得平端得住,想听一声咳嗽都难了。第二年初春大妈妈有喜,隆冬时节生了堂姐。

给大伯的治病过程,“引子压子”渐次起效。奶奶习惯性流产不治而愈,生了大姑二姑之后又生了我爸爸和幺爹。祖父双儿双女,都说是修来的福气。

祖父应该福源深厚,后半辈子有着不争的坦途,哪晓得岔出个文化大革命,率先把祖父的福革了去。两个姑姑率先跟祖父划清界限。父亲和幺爹也受到牵连:上学就业都受影响。大爷大伯以及所有嫡系一夜之间跟祖父反目。为撇清自己,大伯当众打了祖父两耳光。无法深说点到为止。人,原本都好好的,运动一来突然间变得不是自己。只说大伯跟祖父是同一年冬天无常,只是在不同的地方。祖父就地速葬神农架木渔。大伯葬在谷城。二人相隔几百里,不通音讯,归真却像是商量过的。不知临终时他们有没有想起对方。爷爷记得多年前过继的一个儿子吗?大伯会想起那个铁了心给他治病的马二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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