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婆 的 幽 默

作者:马忠静    更新时间:2017-07-06 15:25:27

外婆长得小巧玲珑,身高不足一米五,一双三寸金莲,平时放开步子走路也像小鸭凫水。别以为五大三粗铁骨铮铮高喉咙大嗓门儿迈着男式步伐与男人并驾齐驱比男人更能扛事儿的才叫女汉子,我那早已仙逝的外婆曾经就是。

大姨一岁多的时候外公双目失明,凭手掌上的眼睛丈量后来四个孩子的长相、个头。外公由我们牵着挑水卖,贴补家用。就是说,一个家的大梁外婆在挑,一挑不打紧挑过了大半个世纪。

我那玲珑柔弱的外婆撑着老少三代。天麻麻亮就在后院园子里忙。一家老少吃早饭的时候她已挎上竹篮踽踽着上街买菜了。外婆的强悍时候我都害怕。院墙那边的学生娃儿们翻院墙糟粕菜园子,外婆气得脸发青,手脚并用,叉腿骑在院子断墙上骂校长不管学生娃儿是个吃干饭的。韭菜碾了,包谷坨扳了,西红柿才只指甲盖大掐了,黄瓜黄花还没谢下撇了,一畦青菜也踩得七零八落了。你们这些个小鳖子!挨炮子儿的!杀千刀的!美国鬼子做的!日本鬼子做的!边骂边把断墙拍得啪啪响,石头子儿像是骂怕了纷纷滚到地里。

没人理。骂累了拿袖口搌去沉淀在嘴角的白唾沫儿,没事儿人似地踮着小脚淘米做晌饭。

外婆的骂并没阻止学校的侵占之心。没多久,半亩多地被学校占去盖了教室。

原以为外婆很有气力,能扯着嗓门儿骂那么大声音。后来知道外婆很缺力气。骂过学校之后几天说话都像蚊子哼。她总是斜着身子挎篮子,借用胯部的力量顶着篮子,仅靠胳膊的力量显然是拎不动的。

前不久看过一张地契,是民国三十年十月十九日期签的,那是外婆用二千大洋买下的房屋地契。发黄的纸有两张信纸那么大,有折叠的井字形褶皱,上方正中是椭圆形的毛主席像,两边各有五面五星红旗,下方有醒目的湖北省谷城县县政府大印,硕大的纸契字样覆盖在新主姓名上。写有不动产产种类、户号、座落、四至、面积、税率、税额、田地等级、产量、房屋间数以及附记等。其他细节看过即忽略,只记住毛笔楷书填写的“瓦房八间、又三间计十一间”。我那不事喧哗的外婆就是女汉子,不光做黄酒一把好手,内战时期还做些大烟壳子给国民党兵抽,若不是金元券一夜之间成了糊墙纸,可能会买更多的房子吧。

扯远了,本意是写外婆的幽默的。这桩事与吃有关。国人重吃,因此有“民以食为天”之说。谁能免俗呢,离开吃还能说些啥呢。

我对糯食百吃不厌,特别是粽子。那个年代有谁觉得粽子吃够过吗,一定都觉得没吃够吧。

那是端午节的早晨,被外婆叫起来之后我到厨房拿碗盛稀饭。外婆说今天过节气,不吃稀饭。正要问不吃稀饭吃什么。一个褐色尖尖角的东西塞给我,我一怔,大喜:粽子啊!那是一个比大人拳头略小的粽子,纯粹的清水糯米粽子,不像现在,总把红豆绿豆蜜枣薰肉咸蛋包里头。外婆说,娃娃们一人一个,没多的。几十年后才想到外婆外公很可能没吃到。外婆帮我剥开粽叶,搁在一个细瓷碎花碗里,洒上一层古巴糖,拿筷子扎了就往嘴里喂。外婆连声说:慢点吃别噎着。外婆也在吃粽子,从头到尾眼睛粘在我的嘴上。粽子太小,不经吃,三下五去二连噎带咽造下去,我望着外婆,外婆摇摇头指指案板上的竹箕,只有几片粽叶了。我起得最晚,幸好外婆给我留了一个。可是不吃还好一吃反而馋了,拽着外婆的衣襟吵着还要。外婆说都仅着我们几个,吃着了就不许闹人了。不管,还是嚷嚷。月桥姐姐过来给外婆解围,拉开我:

“别嚷嚷行不行!”

“就嚷嚷,我要吃——粽子!”

“还有两个粽子……”外婆拿黑白分明的眼仁睃我。

“在哪儿呢?”我问。

月桥姐刚要说什么,外婆拍拍她的手说:先莫对她说。

只见外婆睇一眼月桥,月桥回望外婆,然后忍着笑看我。

“快告诉我!”

“这么多娃子,拿出来就没你的了……等晚上吧。”月桥姐说。

月桥姐比我大五岁,却是我的下饭菜,怎么欺侮她都是可以的。寻思她不敢骗我。

一整天心都被粽子牵着。两个粽子?藏哪儿了呢?碗柜里没有,不会在摞柜捂着,外婆的口袋也摸过,瘪的。月桥姐姐敢骗我吗?狐疑地看着她,可我宁愿相信有。

那一天显得比任何一天都长,晚上的面糊吃得心不在焉。盼晚上。中间问过月桥姐,外婆的两个粽子能藏哪儿。月桥姐姐偏头看一眼外婆,外婆抿嘴笑。笑什么呢?无非是笑我好吃,其他小孩儿问都不问。可她俩都没否认有,所以我对吃到外婆藏的粽子还是有信心的。

盼到天麻麻黑,还是我一个着急其他人都不着急。月桥姐在叠衣裳,规整好以后,这屋搁几件那屋搁几件。外婆四平八稳地擦着灯罩。有什么好擦的呢每天擦,一会儿呵口气,一会儿又呵口气,揉得软软的一坨火纸卷成一小坨,外婆小巧白皙青筋凸起的手在灯罩子里头左旋转右旋转擦得急死个人。擦完一阵,外婆把那坨纸取出来,迎亮看看,然后又呵气,再把纸塞进去左转转右拧拧,不知道哪儿来的闲心。

终于等到端煤油灯进屋了,几姊妹也都睡着了。我十分友好地对月桥姐姐说:“今天我不抢你铺好了的地方,睡你脚头就行。”为粽子我对下饭菜很温和。粽子多半不会是月桥姐收着,可她受外婆信任,习惯跟她分享秘密。

眼皮开始打架,姊妹们有的已经发梦呓了。强打精神,不等到粽子我是不会睡的。外婆看看月桥又看看我,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事儿。月桥姐的嘴是抿着的,眼睛都笑弯了,一天都是这副样子,中邪了似的。不管她,粽子的事儿马上就要揭晓,我得打起精神,看这一天熬的,不容易哩。只见外婆从床踏板边上拽出了她的专用腰盆。我就纳闷儿了,粽子不可能藏腰盆里头的啊,那是洗脚用的。上前瞅了瞅,果然没有。外婆朝盆里倒进半盆清水,一屁股塌到床沿,佝腰脱鞋子。哦,外婆要洗脚了,再快也得等她洗完脚才能拿粽子吧。似乎也不对,外婆洗脚以后该睡觉了,可粽子到底还让不让人吃呢?望着月桥姐,她好像再不敢看我,脸扭到一边,肩膀颤颤的,咬着嘴唇。笑什么呢?不就是想吃粽子么,有这么好笑吗?

外婆把她的尖尖鞋搁到踏板上,看也不看我,说:“马家女娃儿,怎么还不睡呀?”

“不瞌睡,”望一眼月桥姐,说:“一点儿都不瞌睡是吧月桥姐?”

月桥姐垂下脑袋“嗯”一声。

见外婆只顾脱她那雪白的粗布袜子,脱得四平八稳。

我有些着急,压低声音问:“外婆,你藏的两个粽子……在哪儿呢?”

外婆白我一眼,忍着笑,把袜子搭到鞋面上,一双小脚浸在腰盆里了。半盆清水晃动起来,一双尖尖的白嫩嫩的小脚浸泡在盆子里,腰盆起了涟漪。耐心等待涟漪渐渐平,看到盆子里面有两个瓷器般的粽子状的小东西晃悠。这是想粽子想迷糊了么?看什么都像粽子怎么回事?听到自言自语,月桥姐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外婆也笑了,哈哈大笑。刹那间,我明白了,也笑了,轻轻念叨:粽子啊粽子,外婆的小脚粽子。

我亲亲的外婆被生活压迫得腰都直不起来,可她仍有心思幽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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