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比·“两人中的第二个”

作者:张承志    更新时间:2017-06-26 14:26:35

1

这篇小文涉及三个西班牙语单词。

第三个词,在四十年多前曾奇怪地进入过我们的生活。

那是插队的后期,返城的开头。散在各地的同学重聚北京,串门聊天,无拘无束,胡乱地寻些歌唱。在版本众多的知青歌集中有一首,题目是《芒比》,它就是那第三个词。

不消说那时候不可能添上洋文注音,我连它是什么语都不知道。可那年头的事情不像现今:怪怪的它翻译得琅琅上口,有地名还有年号。而且,后来我才知道:连一个字也没翻错。

在那一八九五年的时候,芒比他离开了庄园

那个年号,1895年,居然被哼哼着牢记在我的心里。后来过了四十年,我才知道1895年是相当重要的一年。不用说地理也和年号一样,那时谁会去在乎唱的是哪儿呢:

穿过了马雅里大森林,走向那无边的荒原

我们草原知青的二流子化,就像我们的地理经济一样永远落后一步。所以,一些在山陕知青窝里唱腻过气的歌儿,两年后才轻飘飘传到我们的闭塞草原。

出去竖着耳朵寻歌——常是我自愿的任务。

从插队水平最臭的山西,学来一首浪漫味儿最浓的歌儿。这一首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我发觉好几个嗓子不错的同学都喜欢唱它。它怪怪的叫“芒比”,刚学时我以为是个饿着肚子精神会餐、想芒果吃的歌呢,一哼才知道是它,一支小小的游击队情歌。

那时候我们虽然会唱它,但没有谁追究过歌的细节。管它什么1895,谁知道什么马雅里。好像不知谁说过这歌可能是古巴的,但没有谁在乎。当然是古巴的,歌里不是唱了“更加热爱古巴我的故乡”么。

那时歌手型的“同学少年”都喜欢摇头晃脑,借高音和变调,发泄一种满肚子莫名的情绪。只是那时弟兄们大都“老气”,还没经历过异性的体验,所以害羞的嘴里唱不出“姑娘她生的美丽非凡她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到了这一句就一哼而过;然后再半是引吭高歌半是向往地,大声唱出下一句:

姑娘她时刻和我不分离,愿把生命献给自由解放

四十年前也明白它讲了一个悲伤的红色小故事。引吭高歌到了戏剧化的牺牲时,接着的这句歌词总是给我以一种莫名的刺激。似乎就在那一句结束时,一个美丽的女游击队员浮现眼前。她黑瞳炯炯,身材苗条,就在弹雨之中,鲜血从她的胸膛迸溅而出。

有一天她倒在我的身旁,鲜血涌出了她的胸膛

虽然色盲一般,我完全不知1895和马雅里,更不知道芒比不是一个小伙子的姓名而是一种政治的称谓、不知道那姑娘为谁流血——但就像近年一个个患了健忘牢记综合征的同龄人,这首歌被我记忆得烂熟于胸,见了鬼一般记着每一个词!

万万没想到,就靠了这一点,四十年之后,我在古巴找到了这首歌的原版! 

2

在去关塔那摩的路上,在大巴上和一个黑人搭过话,他叫迭戈,是个渊博的知识分子。

后来在关塔那摩参观时,没想到又遇上了他。他是文化遗产保护部门的负责人,你若知道一点古巴和加勒比的历史,就会明白这儿没有商周秦汉那种老掉牙的古代。凡是文化遗产,几乎都属于殖民地、奴隶、解放和独立等领域。它们细节丰富,净是书上没有的知识。

听着一个个陌生绕嘴的词儿,我常感到廉颇求学的难度。

顺序是这样的:“西马龙”(cimarrón)也就是逃亡者在密林里搭起棚子住,他们的逃奴寨被人叫做了“帕伦克”(palenque)。几年前我写过一篇《西马龙,西马龙》,自作主张地总结过两种不同的反抗者概念。西马龙是逃跑的黑奴,手持一把砍甘蔗的刀——

而到了清算日来临、即革命爆发的时候,砍刀换成了步枪的西马龙,就有了一个新名字“芒比”(mambí)。这个名字,没想到几转到了知青嘴上,它就是当年流行的《芒比》。

这个词专指造反者,尤其专指古巴或加勒比地区揭竿而起反抗殖民者的“义军”。一句话它专属于革命;不能用军队、兵士等体制内“国军”、“皇军”的一套词汇来表述。

原来它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我暗暗称奇。

《水浒》里是怎么称呼水泊梁山的兵卒呢?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1895年,规模小但影响巨大的独立战争爆发了。换句话说,不堪忍受种植园奴隶主的工头恶狗逃进密林帕伦克的黑皮肤西马龙们,在那一年变成了芒比。不用说这个1895与后来1959年卡斯特罗和格瓦拉发动的造反一脉相承——于是一首歌被写出来,它歌唱了革命,歌唱了革命中的爱情与牺牲。再过了差不多七十五年,它传进了我的耳朵。

如今又是四十年度过,《芒比》的魅力才刚显露。

这一回,我要学它的原文。

从迭戈的文化遗产办公室的楼顶,能眺望美国虐俘的关塔那摩基地。回到那间办公室,脑子里突然浮起《芒比》的旋律。我没让机会溜走:

“四十多年前我们唱过一首歌……名叫《芒比》,我想,它会不会是中国人编的呢?古巴……有这首歌吗?”

谁知迭戈点了头!

有。有这首歌。

是的,我可以给你们找歌词。

——直到离开古巴,我每天都盼着一张“歌篇儿”出现在电脑邮箱里。那样我就能快快学了它,然后在古巴土地上吼上一番。但是迭戈似乎忘了这件事,让我在古巴的炎热海岸扯开喉咙,用现学现使的西语高歌“愿把生命献给自由解放”的快乐,没享受成。

一直熬到了回国,一直到人在北京而不是古巴——歌篇儿无声无影。

——但就在我已经断念,并且暗咒迭戈是官僚的时候,信来了。邮箱里收到的,是一页带五线谱的西班牙语歌词,题目是《El mambí》,作者是路易斯·卡萨斯·罗梅洛(Luís Casas Romero)。

3

我简直是欣喜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些句子。只有我才知道,我是在用一个个的西班牙语单词,确认曾经度过的青春年华。

这可爱的歌儿,它怎么能译得这么好呢?瞧,像我们挂在嘴上的“六八年”一样,原文是特指的“九五年”(Allá en el a?觡o noventa y cinco,在那九五年的时候)。穿过了马雅里大森林,原来是y por las selvas del Mayarí……沿着马雅里雨林,但说森林也行。……

逐句重学的过程,像历历重游自己的过去。如当年一样,我还是对描述女游击队员牺牲的一节,感受特别。

Un día triste cayó a mi lado

su hermoso pecho sangrando vi,

有一天多悲伤她倒在我身旁,

我看见她美丽的胸膛涌出了血。

原文的置换带来联想,pecho一词像画出的乳房。不过它给予人的唯有庄严悲怆的感觉,因为它表情悲伤、鲜血淋漓。

随着向一个个原文单词的靠近,歌中的女主角不断地诱人联想。美丽非凡其实是具体的;姑娘有小麦的脸庞,她那双大眼睛“比坏更黑”。她要把力量加入我的“蛮勇”,生命于是就献给了自由解放!……原因被简捷明快地涂上了私人和爱情的色彩,一首歌立刻完成,感人而有说服力。

那以后,因此我变得更加热烈

古巴,噢,我的爱是为了你

昨天听到了古巴和美国恢复外交关系的新闻。我猜,这件事不仅对古巴和美国,甚至对整个拉丁美洲和俄罗斯,都会带来相当的震动。

为什么呢?

因为古巴革命——虽然规模小,但它是一个象征。

无疑,国家大饭店(Hodel de National)将很快闪回到革命之前,渐渐地“穷人与狗不得进入”。住惯了分配给她的老城别墅的体制内女官僚正惴惴不安,因为梦里从弗罗里达回来的“还乡团”喊着“还我房子!” 

昨天漫步在破旧的哈瓦那老城时,我们甚至在眼神里都只有理解。我们从不谈论物质的匮乏,不挑逗言论禁制的话题。我们的胸中满盛着中国的体验。我们和他们一块等着,看明天马莱孔的长堤,将迎受怎样的否定巨浪。

整整一个革命的世纪结束了。

我低声唱了一遍,我仍然喜欢《芒比》。

我总觉得,比起秘鲁漫山遍野的贫民窟,比起墨西哥的五百年贫困,古巴人似乎少了些什么。他们对资本主义的体会,也许命定还要重来一回。是的,在资本家全球狂欢的今天,古巴只是一个插曲。但1995年的揭竿,1959年的起义,它们组成了古巴革命。任凭天翻地覆,歌曲魅力依旧,因为它追溯了革命的缘起,更强调了人的自由。

其实我很想把迭戈寄来的宝贵歌篇儿附在后面,因为肯定一些初学西班牙语的人会感兴趣。但洋文太多确实招嫌,还是等以后有更多的“自由”结集编书时再说吧——那时出版社一看散文集兼备歌本儿功能一定支持,读者也可以读到这篇动人的古巴歌曲原文。

“两人中的第二个”

人生若到了总结的时候,回顾人的关系,一定是第一件事。

在默默的冥想中,流水淹过秘密的草丛,涌来的是各色各类人的形影。

回忆与他们——与密友、亲人、师长、熟人、小人,与分道扬镳、形同陌路、给你启发、与你邂逅、离你远去的人,如读一卷自己的传记。

在点滴分量的掂量中,思念如拔丝,感悟如刀刻,它们吞没了自己。这时手会不觉间打开圣经,想寻觅,想与什么偶遇。

于是我读到了这一句。当然,这回是研读原文,否则不会感到震动。

1

这是一个真实故事,也是一个奇迹传说。

当信仰者被压迫者驱逐出家乡时,天涯绝路之上,愚顽的压迫者叫嚣着,在崎岖路上穷追不舍。

驱逐是一种古老的野蛮。把人逐出家门,驱离故土,再轮番杀伐,肆意凌辱。它把残忍做到极端,不让人的意志和尊严有一口气喘息的余地。

当毫无信仰的压迫者在驱逐了之后还要赶尽杀绝,当自己的队伍已经四散,当剩下的同伴只剩下了“两个人”的时候,他俩躲进了一个山洞。

故事讲述的是穆圣和他的伙伴阿布·白克尔两人,在被驱逐之中,当众伙伴已经撤离,当他们最后离家奔赴麦地那的途中,发生的一件事。故事的出处在《古兰经》第9章第40节。原文看似平白,译得传神却很难。我不敢斗胆翻译,所以以下引文不用引号,只是大意:

当那些压迫者(把他们)驱逐(直到)两人中的第二个

他对他的同伴说:不要忧愁!……

于是伟大的主宰,就赐予他们安静,就以无形的军队援助他们

这个表达很罕见。它描述了那次驱逐的彻底,也提出了一种关于少数的认识。确实,这个提法很特殊——是极限的少数,但不是孤身一人。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一种最后的依靠,乃是两个中的第二个。

神秘的体验悄然发生了——鸟儿在洞口筑巢,心上降临了安宁,蜘蛛在洞口织网,身边围护着看不见的援军。于是“他”对“他”说:不要忧愁!就这样危险擦身而过,杀戮被隔离了。援助,控制一切决定最终胜负的伟大援助,在那一瞬从天而降。

因为他俩与真理同在,所以平安与他俩同在。研究这个故事可以发现:它不属于奇迹说话。蜘蛛鸟儿都历历可见,只是神秘的联想点缀其间。所以它强调的“援助”就更是一个大的理论,它的叙述语言——罕见的“两个的第二”也表现了更深沉的体验。

2

数词,似乎有与生俱来的神秘感。

破译数字内藏的秘密,是一项引诱许多人追求的事业。

阿拉伯语似乎更甚,是这样么?我仅有一次,在对咖啡的追究中浅尝过阿拉伯数字的奇妙。

尽管无知、尽管身为阿拉伯语言的门外汉,一旦收获,狂喜袭来,还是禁不住推窗大喊“原文的感觉”!——这种悲愿与毛病相间的举动,也许该先求得读者的谅解。

原文包含了未遭误导与未被曲解的、真实的本意和叙述的文明。有时,妙处只活在原文里,译成了另一种文字,妙处就灰飞烟灭。此处即是一例,它只用一句,但一句蕴含众多。人不仅浮想联翩而已,获得的是——人生的点破。

而且这发蒙启示的一句,甚至不是一个整句。它只是一个简单词组,一个基数词加一个序数词组成的,两个字的词组。

二之第二。两个的第二个。两人中的第二个。二,第二……

它的原文是阿拉伯文:       。大致可以读为Sāni asnayni (萨尼-埃斯耐尼)。就这么简单,两个词,一个词组,两个人,第二个。就是它,滋味让人吮吸不尽。

分析句中的语法,“第二个”(sāni)似是被驱逐的宾语。但语法的咀嚼不能解释全部。艺术化的表达常是不完全句,何况诗韵密布的圣经。“二之第二”可能是一个不完全句的一部分,是一个形容状态和程度的短语。他确是听“不要忧愁”的那个宾格的人、是历史中的穆圣密友阿布·白克尔,但段落里“你们援助他”(tansurūhu)、“援助他”(nasarahu)、“支援他”(anyadahu)等行为的宾语,都并不指向他。

“第二个”只是阿布·白克尔么?

原文的这一句是

原文字面只是:“驱逐他,两个的第二个。”这是一种程度的表述,可以理解为“驱逐他(甚至直到)两个人里(只剩下)第二个”。

令我最留意、最喜欢、也最吟味不已的,是这个奇妙的经句,并未明言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这里隐藏着互为第二、互为“两人中的第二个”的——语言的可能,哲理的深意。

Sāni asnayni,最后的决战前夜,战壕里唯有的两人中的第二个。Sāni asnayni,人的存活中最后依靠的那第二个人。Sāni asnayni,从来秘密只在两人之中。三人或聚众从来陡招伤悲。……Sāni asnayni,两人中的第二个,它催我斟酌,诱我长吟浅唱,禁不住地浮想联翩!

那以后,阿布·白克尔成了哈里发(接班人)。比起哈里发的称号,比起以后他迎来的国王的日子,他更重视“两人中的第二个”。我猜他一定常常在星期五的讲演中对群众讲到他对这个词的解释,讲过他因为成了“第二个”获得的满心激动。我猜,在他的帐殿里一定悬挂过一面绚丽斑斓的大旗,上面用金线绣着这个称号——

“       ”!

3

但它给人的启发才刚刚开始。

这一节大量地使用“当……的时候”句式的排比,节奏紧张而抒情。当抵达严峻的关口,当人忍受着叛离,当随众逐个地远去,当日子那么艰辛,当人已经独力不支——成为后背的依靠和前胸的遮挡的,唯有一个人。

我也是当遍历了大西北的穷山恶水,当结交过数不清的朋友,当生命走上最后一关,当不仅对人也对自己能够判断以后——才认清了谁是我的“第二个”,我又为谁成为“第二个”的。

一个词组,写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字千钧地概括了所谓朋友,更入木三分地解剖了世间的男女。

噢,“两人中的第二个!”你一语讲透了我的人生一切,所有度过了的和还没有迎面的。你用两个类似词——它们连读音都似近又远,连书写都那么奇妙,初学者常会弄混——揭破了人的结交离合,解释了什么是前世的兄弟、渡世的伴侣、大业的同志。

修辞与哲理的震撼,经久不息地裹挟着我。

4

哪怕书法笨拙,我要把它写给你——“萨尼-埃斯耐尼”,我的两世一人的兄弟。在你的山野,在我的宿地,比一切信义诺言更高的是它。我和你,形成了“两个”。

哪怕墨迹枯涩,我想把它写给你——“Sāni asnayni”,我的以命相托的伴侣。在我的前定中,在你的宿命里,比一切山盟海誓更高的是它。你和我,互相成为了“第二个”。 

写成圆形,写成楷体,我还是写不好——“       ”,我知道你不允许什么笔下生花,因为你等着我的进步。

从来没有这么喜悦,由于懂了这一句。

在我的心里,这两字一句,像一面旗,像一团火,它鼓舞着我,温暖着我,不舍日夜。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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