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首次进入一个城市,都是以自己的一种独特方式。但回想那个晚上,从灯火通明的怡保火车站大厦拾级而下,朝黑暗的停车场走去时,我们并没想到会这样走进怡保。
8点45分,我们已经如愿住进诱人的白色火车站旅馆,下一步,要去狮城友人介绍的宏图酒楼吃他所谓“此生最美味的生虾面汤”。
不见计程车的踪影,步行或许也可到达?但四周正如友人描述的一片寂静。前方不远处的停车场似有点动静,赶紧向已发动了引擎的车子走过去,叫住正在拉开车门的妇女。
华人妇女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是两个问路的外乡女子,脸上仍惊魂未定。不过她和驾驶座上的男子说了几句广东话,就转头告诉我们,她丈夫说,可以载我们去“宏图”。
啊?
挤进已有两个少男少女的车子后座,发现是张全家福:中年父母和小儿子,到火车站接从吉隆坡回怡保度周末的大学生女儿。他们说,宏图酒楼在旧街场,不远,但在怡保,两个女子是绝对不能走夜路的。
车子驶过的大街小巷,果然门窗紧闭杳无人迹。早知山城怡保曾从繁华锡都一夕没落,但对夜晚的怡保如同一座死城,还是意外。说话间车子拐入一条斑驳旧街,暗街上唯一灯影人声的酒楼,像夜航中的灯塔散发温暖。
素昧平生的一家人,就这样把我们带进了怡保城。
酒楼的年轻老板娘过来招呼,白皙清秀让人记起此地盛产美女的名声。她温柔的建议不可抗拒:生虾面汤外,还尝了炸鱼滑、网油春卷、伊面。是家老店,传到如今已第三代,三十出头的阮姓少东穿着厨师围裙,头上却绑一条帅气头巾,墙上的剪报显示他作为摄影发烧友的勇气和成绩。要回旅馆时,他为我们电召来计程车,对怡保治安的说法和那对夫妇一样,还嘱咐我们有任何问题都可打电话给他。
治安不靖?有点吊诡,怎么在马来西亚一路尽碰到好人?
相比夜晚的死寂,早晨的怡保像在阳光里活了过来。依着少东夫妇指点,一早就直奔旧街场去喝著名的白咖啡。十字路口,望去都是两层老店屋,一字排开的三家茶室新源隆、新源丰、新源峰和对街的南香,构成了城中咖啡香最浓郁的街口。
在最拥挤的新源隆档口坐下,同桌的两个阿叔见我们面对那么多美食不知所措,就帮忙叫来沙河粉和新鲜叉烧。不一会儿,新源丰的猪肠粉、新源峰的海鲜米线也由两家的伙计送来了,对面“南香”的小伙计捧着汤碗穿梭小街——一瞬间竟有些感动,想起在狮城看惯了的硬邦邦告示:“非本店食物饮料,一律不准在此食用。”
两个阿叔互相倒不多话,大约每天一起喝咖啡吃早餐的。他们走后又坐下一对老夫妇,白发圆脸的老先生要了看来很美味的云吞面,一份《星洲日报》递上来,他接过、付钱,一切理所当然。热情健谈的老先生和贤惠太太也每天到这里早餐。他退休前做玻璃贸易生意,儿女如今在吉隆坡新加坡成家立业。他说富山茶楼的香港点心好吃,怡保城外有很多山洞景点,如果我们多留一天,他可驾车带我们去玩。
飘着新鲜白咖啡香的街口,和老先生一直聊到预约的计程车司机来接我们去华都牙也的凯利古堡。
真是一个太美好的早晨。
十年前,到过怡保的上海好友叙述他们一家如何在黄昏的怡保城里寻找芽菜鸡:他们要去吃最有名的芽菜鸡,在街头问了几次路,然后,整个旧街场的店家似乎都知道了有一家新加坡来的中国人在找“老黄芽菜鸡”。吃完了往回走时,还不断有人唱歌一样地问:“找到了吗?找到芽菜鸡了吗?”
位于盛产锡米的近打河流域的怡保,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急速发展成“银光闪耀之城”,各路人马涌至,戏院、酒吧、沿街摊档,入夜仍热闹非凡。昌盛几十年后,怡保随着锡价崩溃、矿场关闭而没落,年轻人纷纷到别处谋生。写小说朋友描述的情景饶有意味:盛极而衰的怡保,是个居民善良,都是熟人,但已变得空落落的小城。
今天的怡保努力推行许多发展计划,试图恢复昔日繁华。然而它让旅者和文化人眷恋的,却正是充满怀旧气息的老街道,还未被现代化摧毀的场景。它是从怡保出发的作家黎紫书笔下的“州府”——深邃幽暗爱恨情仇的背景,它是阿牛镜头下纯真少年情怀的底色,也是生于怡保的留台作家陈大为的诗句:
我把族谱重重阖上
仿佛诀别一群去夏的故蝉
青苔趴在瓦上书写残余的馆史
相关的注释全交给花岗石阶
南洋已沦为两个十五级仿宋铅字
会馆瘦成三行蟹行的马来文地址
后来在网上看到有年轻怡保人抱怨城市发展停滞薪水太低,连车都供不了,但也有人写道:既然繁荣不了,就让我的家乡保持宁静吧,反正我就是爱它。
我们来迟了吗?只看到一个“没落”之城。但有时,幸与不幸,好与不好,其实在于你用什么眼光去看。
落日般的城镇,落日般的岁月,自有一份文学之美,历史遗韵。
星期五,亭亭打来电话,召集我们星期天傍晚六点到马里士他路吃榴梿。说已在阿玲那边预订七个榴梿,但不保证一定能吃到,因为“等候名单很长”。
六点?就是晚餐了。虽然我已会吃榴梿,以榴梿当正餐倒还是第一次。
果然在阿玲的摊位,“损友”五人只尝到四只风味绝佳的“牛油”:干包果肉苦甜,回甘醇香,最后那个香气馥郁如酒。卖了三十年榴梿的阿玲,把她认为不够好的榴梿都断然弃之。
意犹未尽,转移阵地再吃。几步之外这摊名为“空军”,因坚持卖极品榴梿刚得亚太品牌大奖。摊边灯火通明,排开近十张桌子,伙计还在不断翻下桌面,这景象恐怕南洋独有——亲朋好友围桌不为吃饭喝茶,桌上主角只有榴梿。
五女又分食个大肉厚的“猫山王”两只,饱腹不在话下。隔壁的“亚顺”,榴梿筐里插着“黄肉苦甜,扁种子,包好肉”的牌子,无本事再吃,精神却提起来了,和摊主聊天,说是“每天可卖两三百粒,六点开档,九点就卖光”。
到狮城二十年,吃榴梿只是近年的事。虽然听说只要尝试几口,度过最初的“适应期”,便很容易为榴梿着迷,之前十八九年,味觉经历慢慢本地化的过程,与南洋人引为骄傲的热带果王却是无缘。闻其味必躲得远远,走过榴梿摊碰到小贩兜售,总一句“对不起,我不会吃榴梿”后疾步走开。友人盛情下勉强尝过,捏着鼻子囫囵而吞。直到一年前老板招待中国学者,陪吃了螃蟹后移步实龙岗体育场边一榴梿摊,两只“金凤”上桌,果壳打开,第一次好奇怎么这黄黄果肉并无臭味?抓起一囊,入口甘香,好味呀!神奇的跨越瞬间完成。
同事听闻我终对榴梿开窍,包车组织榴梿团北上,在新山榴梿大巴刹见识了名称千奇百怪的马国榴梿:D24、红虾、葫芦、赵传、意难忘……“小红”不算风骚,还有唤作“林凤娇”的呢。一口气品尝了五六种,大快朵颐。
榴梿确是让人爱恨极端的水果。“榴梿出,纱笼脱”,有人爱它滑似奶脂,齿颊留香,嗜之如命;有人嫌它臭如猫屎,不堪入鼻,绕道而行。当年孙中山“恶之”,其红颜知己陈粹芬“喜之”。郁达夫的形容是:“有如臭乳酪与洋葱混合的臭气,又有类似松节油的香味,真是又臭又香又好吃。”苦甜,臭香,怎样的水土孕育如此奇异的果实,将冲突的两极融于一体?记得有一年影星陈冲来此,记者问她对新加坡的印象,她答得感性:整个岛国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有点腐烂的香蕉的味道。想一想,南洋水果不都有似臭实香、大香若臭的芬芳?香蕉、芒果、木瓜、黄梨、菠萝蜜……满身硬刺的榴梿,只不过特立独行,异香更浓烈而已。
读到马国美食博客林金城的《榴梿送饭》,写他幼时一家大小席地食榴梿,穿唐衫孖仔装的外婆蹲坐不便,总以高姿态坐在圈外参与,遇到对味的便以东莞乡音嚷说要留些送饭。他那时无法想像甜食的榴梿与白饭配搭是多恶心的吃法,而外婆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不忘探寻他惊疑的目光,唤他“过嚟吃啦,几好吃架”!他外公以卖榴梿为生,外婆则嗜吃榴梿出名,有次为了把整摊榴梿吃光,竟被外祖父一气之下扔出门外……“有人说,早年南来的华人都迷信榴梿有股魔力,一旦吃了便流连忘返,落籍南洋,不愿归去!如此推想,当年外婆不仅着魔成痴,甚至还扮演公然惑众、推销南洋的角色呢!”
饮食习性,实为一代人的故事。“一只榴梿三只鸡”,榴梿性温滋补,物质匮乏的年代,南洋老祖母似乎都爱死榴梿也偏好榴梿送饭。而能欣赏“榴梿配饭”的,才是最高段数的榴梿迷?从网友对林文的回应中,我抄下“榴梿送饭”的三种食谱:马来人的,早期华人的,峇峇娘惹的,口味和做法有微妙差异。
如林金城说“历史虚虚实实,榴梿可具象可抽象”。东马大诗人吴岸有著名的《榴梿赋》:“在洁白的子宫里/孕育着稀世的醇膏/披着盔甲/戴上自由女神的桂冠/伴着八月骤雨的节奏/悠然降临人间”。对“榴梿是郑和大便”的说法,狮城的王润华教授一定很愤怒,在他眼中榴梿是一道“后殖民风景”,《榴梿滋味》一书中,他将“吃榴梿的神话”作为一种“后殖民文学的文本”来分析。
在南洋,榴梿的种种皆成新闻。近年焦点与中国崛起及全球化有关:马国榴梿大量出口中国大陆及香港,新马人反而要吃贵价榴梿了。
唉,说不尽的榴梿!无论如何,下月初要去柔佛的榴梿园吃一趟榴梿,因为组织者的话太诱惑:直接到园里吃,可尝到有机种植的榴梿;刚掉下的新鲜榴梿,和运到本地的有很大不同。榴梿最好一落地马上吃,很“粘喉”,不能马上也要在掉下后六小时内入口!
和我一样最近才迷上榴梿的朋友说,来新十多二十年后能幡然醒悟爱上榴梿,实在太好了,仿佛终于拿到一张“生活永久签证”,可以自诩为南洋人了。
与这两个槟城男的相识,很像一篇小说的开头。
来到乔治市当天下午,我和女友站在街边,为了要问去海边怎么走,扬手去拦一辆从不远处驶来的电单车。载着两名男子的电单车在马路上打了个漂亮弧线转到面前,还没停稳,长得像谢霆锋的骑手已笑了起来:
怎么又是你们!
大家都笑了。半个多小时前在打铜仔街路口寻找孙中山住过的“庄荣裕”时,为问路招过一次手。驶过小街的这辆电单车停下来,后座的圆脸男好心告诉我们,孙中山纪念馆在前面不远,不过这时候已关门。当时友人就说,那束马尾的骑手很酷哦,轮廓深邃眼神深沉。
再次偶遇,很奇妙地就有了几分熟悉感。你们要去哪里?海边,City Hall那边。那有什么好看?“谢霆锋”微笑时露出整齐白牙。殖民地老房子,旅游书上都介绍的呀。圆脸男对同伴咕哝了句什么,然后认真地看着我们:“我们可以载你们去,不过你们要到叶氏宗祠——就是你们之前走过的那路口,等我们二十分钟。”
他们要回住处多骑一辆电单车来吗?
椰脚街、大统巷、打铜仔街和本头公巷构成一个十字路口,位居乔治市古迹区中心地带。街边有家看起来苍老的“华民茶室”,走进去发现,除了我们两个游客,其他人都是熟络的老街坊。稍歇,向老妇叫来“茶乌”喝了,就到街上等我们的骑士。
街角的大树下有一辆三轮车,几把木椅,很像一幅静物。我们走进画中坐下,看着四周布景一样的百年老店屋。黄昏慢慢降临,行人寥寥,阳光把对街的白墙染成灿灿明黄,无声地,像一出戏序幕的情景。坐在十字路口的淡金色世界里,两个外乡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有人过来搭讪,在“华民”见过的。他坐上三轮车,一直絮絮说着什么,要说服我们第二天包他的车?听不清这车夫的话,只觉有人在远远地念绕口令。
好像过了很久,两个熟悉的身影惊醒了梦中人:他们真的来了,开了一辆小车!
这次是圆脸男驾车。大家都有些兴奋,很快交代了各自的姓名身份。海边天色已开始暗下来,匆匆拍过照片,车就往回开了——比起那些殖民地大厦,这两个当地人的生活显然更加引人。原来他们是好友兼邻居,马尾男单身三十出头,圆脸男已四十多岁有上小学的女儿,两人各自开了家小古董店,都在本头公巷街边,紧挨着大伯公庙福德祠。每天他们都一起出来喝两次咖啡吃一餐饭,所以似乎永远在小城里晃悠。
圆脸男姓陈,他的店其实是老槟城有名气的脚踏车店。各款老爷脚踏车,或高吊楼板下或挂在墙上——这画面上过不少媒体。从小喜欢老旧事物,他把多年收集的古早物品摆在店里:牌匾、歌星明星旧照、如今少见的大光灯、时钟、熨斗、玩具、黑胶唱片、鸟笼、茶壶……古色古香塞满一屋。
马尾男姓蔡,他的店里也林林总总,但多了字画、面具和自己用旧物设计的灯盏,更文艺气息。屋子中间还布置了闲坐的沙发小几,几张好莱坞碟片显示主人的另个喜爱。很有意思,蔡帅哥应是自觉能吸引眼球的那种,举手投足都有明星架势,我们也干脆把他当明星猛拍了一轮。
这结合了爱好的生意足以维生吗?答案是肯定的,尽管不能算富裕。帅哥说不几天要去巴黎跳蚤市场淘货,他店屋楼上,也一直租给洋人朋友住。憨厚的陈男呢,当其他脚踏车店纷纷捱不下去关门大吉,继承父业的他守到了人们追求健康生活,脚踏车又复兴的日子。
那晚的本头公巷,在茱迪·福斯特拍过一星期《安娜与国王》的店屋前,我们意外窥见了绮丽一幕:夜色和暴雨一起到来前,夕阳奇异地迸发最后的光亮,乌云的酝酿让暮色的晕染如此绚烂,把对街一大面山墙照得金黄金黄,雕花的黑色屋檐像蜿蜒的镶边,精致小窗嵌在墙中央,真可以拍一张明信片。
雨止了,陈男的老母凝坐廊下竹椅一动不动,一身南洋花衫裤的侧影,叠印着五脚基外冰蓝夜空。绝好的光线画面,可谁忍心惊动仿佛坐了一个世纪的老妇?
小说也不会写得如此巧合,逗留槟城的两天里,我们竟然和这辆电单车、这两个槟城男遇见了五次!除了上述两次,一次是在夜食摊档碰上,一次是临走那日中午我们特地前去道别。可告别后回旅馆取行李前,我们匆匆去找一家朋友介绍的“咖啡电影”喝了杯卡布基诺,出来走在小巷里,那辆电单车又迎面驰来!
这回,大家倒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回到狮城上班,那个笼在淡金色阳光里,桃花源似的街口不断摆荡回来。记得有人论述“人行道的幸福生活”,认为小城才是最人性而适合居住的。宁静纯朴,居民互相认识,没那么多压力、计算的小城人生,是更自在美好的人生。
离去那天在陈男的脚踏车店门口喝茶,一名灵秀女子骑车载着男友飞驰而过,一路留下银铃般笑声。陈男边扬手回应她边说:这对恋人是在后巷开咖啡座的,每天这时候都关了店自己去喝茶逍遥,你看,他们多快活呀!
颈椎僵硬地坐在电脑前的我,走了一会儿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