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云    更新时间:2017-06-26 09:56:57

这时节已是榴梿季的尾声,十一月下旬和十二月初,损友们开过两次榴梿派对后,已相约明年六月再吃邱家榴梿园的有机榴梿。可偏偏北方来了友朋,总要献献宝,赏味种种本土美食后,仍觉缺了什么,是的,如果没尝过榴梿,远方来客怎算到过了南洋?

自从去年六月某夜临时被友人召唤去赴邱家的榴梿派对,味蕾被每只榴梿里仅有一瓣果实的“极品红虾”宠幸过,我们吃榴梿的段数猛升了几级。

俗话说“人无癖不可交”,榴梿是身为银行高管的邱先生和太太唯一的共同癖好,不过二十年前他们在柔佛买下一块地种下二百棵榴梿树,并非只为饱己口福,不然无法理解,为何他们每到周末就开车奔向对岸,辛苦得家务都荒疏了;为何他们舍得投下超过百万新币,一次次砍掉不够优良的果树重新种植耐心等待(一棵榴梿树长成结果至少五年)。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失败,当两人都被热带阳光晒得黝黑,邱先生终于和技术员一起研制出黄梨(菠萝)制成的天然酵素,不施化肥农药的有机榴梿——枝头的梦想之果日渐成形、成熟。近年他们开始将自家榴梿园的少量产出与亲友分享,试者无不“惊为天果”。

友人向邱太尝试可能性,回话是:有没有得吃,要看今夜有无足够的榴梿从树上掉下。晚餐时我们向客人说:一起为榴梿祈祷吧!

等着榴梿从树上掉下的感觉很新奇美妙。正巧那夜翻到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的《马来群岛自然考察记》,这位英国博物学家、探险家、地理学家、人类学家与生物学家,为了发掘和采集西方世界不曾知悉的动植物种,从1854年3月开始用八年时间游历了马来群岛的无数岛屿。他笔下有大花草科的巨花、“蝴蝶中的王子”大型绿翼鸟刺蝶、酷似人类的红毛猩猩、绝美的天堂鸟、美得难分轩轾的各色昆虫、风俗各异的岛民和奇特自然地理景观,书中竟还有整整一节专记榴梿。

华莱士写道:“……砂拉越河夹岸果树遍地,是戴雅克人的仓储。这一带盛产山竹、兰撒果、红毛丹、菠萝蜜、莲雾与杨桃,但最多也最贵重的是榴梿。这种水果在英国默默无名,但在马来群岛则不论土著或欧洲人都奉为无上珍品。”

来自19世纪中叶的第一手记录中引用了16世纪荷兰旅行家林索登(Jan Huyghen van Linschoten)1599年的笔记:“据吃过的人说,这水果香甜味美,堪称人间水果之最。”另有林索登游记的编纂者帕鲁达努斯(Paludanus)博士的补充:“这水果润热,对于不曾吃惯的人,乍闻有烂洋葱般的臭味,继之入口,即尊为果中之后。土著推崇,赞美有加,并为之作韵赋诗。”

和林索登不同,华莱士是“吃过”榴梿并成了发烧友的:“它的臭味常常十分呛人,有些人因此无法忍受品尝它。这正是我初次在马六甲试吃榴梿的写照,但后来我在婆罗洲拾得一颗掉落地的成熟榴梿,就地尝之,一尝就爱它终生不渝。”

从树到果,这位植物学家的记录颇仔细:“榴梿长在高大的乔木上,树形像榆树,但树皮较光滑、多鳞片。果实圆形或稍椭圆形,大小如大椰子,表皮绿色,密布短硬的木刺,刺脚相连形成六边形,刺尖强韧锐利……它的外皮厚而韧,即使从高处坠地,依旧完好如初。从果脐到果尖隐约有五条直纹,直纹旁硬刺略弯,这些直纹是外果皮的接合线,可从此处用一把结实的刀或有力的手将之剖开。五瓣内衬为白缎色,每瓣有一团饱满的奶油色椭圆果浆,最里面有两三颗大如栗的种子。”

来到果实的滋味,华莱士似有少许为难:“果浆可食,其稠度与风味难以形容”,但还是努力形容一番:“像浓郁的奶油蛋糕加了浓浓的杏仁味,却又带着一丝丝像奶酪、洋葱酱、棕色雪莉酒香,以及其他种种不可名状的气味。此外,这果浆有种黏稠的顺口感,真是美上加美,这也是其他水果缺乏的特点。榴梿不酸涩,不甜腻,也不多汁,却又让人觉得它样样皆全,简直完美无瑕……”

合上书页,禁不住开始想像邱家寂冥无人的秘密花园,扑通……扑通……青绿色的幻梦在半岛的夜雾晨风里有节奏地离枝、坠落,静待一双欢欣的手珍惜地拎起它的青蒂。真是热带独具的幽秘景象。那夜睡梦里,榴梿坠地的砰然之声该带着几百年的回响吧。

第二天上午不到十点,好消息从柔佛传上了摆满肉骨茶的桌面:经理报告捡到八只榴梿!客人和我们一起欢呼。

榴梿宴在损友之一家举行,泳池边,朦胧光影里橙金色果肉格外诱人,猫山王的滋味完美得如华莱士说的难以形容。有人也尝了主人怕不够喂食客人而特意从城中名摊买来“备吃”的榴梿,直说立见高下,前者的回味清新馥郁,后者的甜香似存僵硬的糖精味。我为自己没有“续貂”而得意,只强烈地感到词穷。

不久前推出以台湾茶叶史为背景的长篇新作《幸福之叶》的作家陈玉慧说:最难的是写感官反应,你如何描述一碗好茶入口时的温润?

榴梿的味道是更复杂难言的。想起张爱玲曾说,没有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突发奇想:如果这位文字高手在场,会怎样描述这顿榴梿大餐?

忘了告诉我们的客人华莱士的这句话——“事实上,光为了体验榴梿的美味就值得一趟东方之旅了。”

星期天晚上,我们坐在狮城厦门街的“茗香”吃福建菜。这个“我们”是蛮有趣的构成——几个上海来的“新移民”,一名本地女子,一对短期居新的美国夫妇(华人教授与白人太太)。大家都说中文。白人女子的普通话太标准,竟引得安娣(阿嫂)侍应生不断进包房倒茶水换碗碟——轮流来听这洋人说的好听华语。

渐渐地情形更有意思了,新移民们开始教美国夫妇如何在本地的“Kopi店”点咖啡——

Kopi O, Kopi Si, Kopi O Kosong, Kopi Si Kosong, Kopi O Siew Dai, Kopi Si Siew Dai……

唱歌一样的音调里,唯一的本地女子笑了:这些朋友,已彻底沦陷在了南洋饮食里。

很自然地,“新移民”们忆起了和本地食物的情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一个说,为了吃,哭都哭过呀。刚来时夫妇俩在咖啡店不知吃什么好,先生随便叫一碗面给她,浸过碱水的面黄黄的,一看就没法下咽,她皱眉埋怨,也来自上海的男人急了,当众斥她娇气。看她委屈得眼泪汪汪,小贩安哥(阿叔)同情地走过来,端回黄面,重新烫了碗米粉给她。二十年了,难堪又感动的一幕一直留在心里。

一个说,儿子刚来时,总想着老家对面菜市场里的砂锅鸡汤馄饨,刚出蒸屉的滚烫小笼包,惦着以前饭桌上的红烧肉、葱烤鲫鱼甚至一盘清炒鸡毛菜。有次大人谈着生活的改变,他在一旁幽幽说:“我也不容易呀。”“你有啥不容易?除了上学什么都不用管。”少年人叹口气:“唉,这里的东西都那么难吃!”几年过去,儿子再次远行留学,午夜梦回,惆怅的已是叻沙和鸡饭。后来在那北美城市的郊外发现了一家“狮城餐厅”,他兴奋莫名,每月一趟,和同样在岛国念书长大的女友巴巴地坐一个半小时巴士前去,吃过其实并不地道的虾面、河粉,再心甘情愿坐一个半钟头的车返回。回狮城度假,天天出门寻食,必得把鸡饭、鸭饭、炒福建面、炒米粉、鱼丸汤、沙爹、咖喱鱼头、Nasi Lemak、Riti Prata……通通扫过一轮。

嫁给了狮城男的女子说,那时和老公刚恋爱,他总带她去吃心中的最美味:小贩中心的黑酱油炒粿条,芽笼的豆豉蒸鱼头……地方通常闷热,吃得她满脸油汗。后来她的表情终让男人读懂了:吃什么不重要,先要有冷气!不知那些长相平凡味道有点奇怪的小食有什么魔力,岁月悠悠,已是两个满口Singlish(新加坡式英文)儿女之母的她,早可充当岛国美食导游,某些瘾头,比土生土长本地人更甚:几天不喝基里尼路的咖啡,不吃某摊肉骨茶,浑身不舒畅。

如果说,香料是埋藏在南洋食物里的秘密,本地小吃中,口感层次丰富的叻沙最是撩人?想起一个移民舞蹈家朋友,从岛国又辗转去了外地工作,每次回来探亲,女儿都从机场接了他直奔“加东叻沙”,让他在舌尖上的温柔乡里饱足了,才载着人和行李回家。

一直没忘的还有一幅图景:刚来不久,曾在一座小贩中心外偶遇一本地诗人带了位长发女孩来用餐,有几分姿色的苏州女孩筒状长裙及地,望着有些油腻的水泥地迈不开步子,见了我们立刻嘟哝:我都不吃小贩中心的!

嗲气的苏州女孩还在新加坡吗?当年,另一个朋友倒真为故乡的鲜美小馄饨作了归人。这朋友拿美国文凭美国护照在狮城有高薪工作,却执意要放弃一切回家乡杭州去。临走时他告知,起先家人都激烈反对,直到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想一想,我每天都在吃着至今不能习惯的食物!”东坡肉西湖醋鱼龙井茶养大的家人,听了这理由都默不作声,不再坚持。

舌尖上的记忆究竟是生理还是感情的?这也是吊诡之一:有人放弃了在移居地的尝试,只因住得还不够久?而有些味道,离开了才会在想念中浓烈起来。不就有这样的老外,走了又回转来,干脆娶了本地女子久住,只为习惯了热带的天气,热带料理的辛辣刺激。

从凡常小食到国菜辣椒/黑胡椒螃蟹,到最华丽浓郁的娘惹菜,颜色艳丽香气诱人的南洋之食,最终会抓住中国新移民的胃。他们从拥有八大菜系、悠久饮食文化的文明古国而来,但同样“回不去了”。情感融入之前,味蕾已开始异变。一片水土,一座城,一个国家,有时就浓缩于方寸,含在口里。

有人说得好:所有的美食感受,都离不开情境体验;所有的美食故事,其实都是一个人的成长史。

童少的滋味还是在的,只是舌尖上已堆叠起两个家乡的记忆。

辞职返乡的马国前同事阿珠忽飞来狮城“公差”,见面才明白,休整一段时日后她当上了印度尼西亚棉兰某地有三十多员工的华文报的总编辑。呵,眼前立刻一派古朴的南洋小城风光。她说那里薪水自然不比这边,刚上手的工作也还蛮忙,但小地方生活简单民风淳朴没有压力,看她轻松的样子,确像过得十分怡然。

是和京小姐同去会阿珠,交谈没几句,京小姐便顿悟般宣称找到了“人生下半场”的活法:屋子的贷款供完之后,就可以开始在南洋小镇荡来荡去的日子!遐想即刻展延:印尼和马来西亚?哪些小镇,可以悠然住上几个月?

其实朋友中早有人在南洋小镇晃悠了。也供职于狮城的华先生,近年似乎故意在边境的兀兰租房,一有空就迈过关卡往马国小城小镇跑,居銮、麻坡、芙蓉、怡保、江沙、金宝、文冬……仅有一个周末,就去近的地方,多几天假期就走得稍远。坐火车或巴士,一处处漫游;散漫的晃荡,好就好在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街头欣赏一下各有来历的老建筑,经过有趣的老铺子进去望望。更多是在茶餐室里耗着,看会儿书,和东主或每日坐在同个座位的茶客聊聊天。餐食是不用愁的,每处总有些闻名美食,岁月留下的味道,价钱也叫人惊喜。“高高的屋顶、悠悠的吊扇、马赛克地砖、友善的老人、摊开的《星洲日报》、香浓的咖啡、移动的光影,(有些还配置)龙脑木椅、云石圆桌,仿佛一头扎进了过去的老岁月里。就这样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孤立于南洋的语境里,却其乐融融。”

纯朴沧桑人情味浓,对华先生而言并非魅力的全部,他说再微型的南洋城镇也有几栋殖民建筑和老店屋,加上基督堂、**堂,各色人种,这中国小城没有的景象,对新移民太诱惑了。

我走过的南洋小城名单上,怡保和太平,是从几十年前的繁华城市逐渐“没落”。尤其怡保,昔日堂皇的规模仍在,年轻人奔往大都会后弃留的父辈和老屋旧巷,已被五脚基竹帘筛过的阳光雨水,斑驳成另种风韵。走过这黄昏般的落寞之城,你会觉得自己变得柔软,一种温情慢慢在心里滋生。

与上述两城不同,由新山北上火车的第一站居銮,从来就是个散淡在热带炎日下的小山城。去年三月首次抵达,只知最著名的是“火车站咖啡”,曾为当地文化人聚集点,不料正逢星期四休息。失望间遇到个开辆旧车赚外快的老人家,载我们去吃了肉骨茶,看了会馆聚集、屋檐雕饰奇异的老街,又在大路口新店里找到“火车站咖啡”老板——小城人都互相认识。老板请吃炭烤软面包、牛油炒的黑咖啡,话头一扯开就是家族三代移民故事。半个月前和一伙同事去柔佛吃榴梿,又意外停留居銮,这回小城最美妙的款待,是那碗加入十多种药材烹成,好味之极的“东甲牛肉面”。

当然,如果认识一两个当地文化人,读过些文人的叙述,小城故事会更历史和文学。已落幕的怡保老酒吧“东华”,秾艳又缠绵的往事,由当地人李永安那本《情人的午后》流播。民国时期外交部长陈友仁之妻、曾执教狮城南洋美专的传奇女画家张荔英,当年常驾一部粉紫色小车到马国城镇觅景写生,她的后印象派南洋静物,笔笔情深。董桥书里格外古典的南洋,都蒙着一层淡紫色月光,热带色泽鲜明的人和事,被他织成文字锦缎。上个周末和友人到了以美食著称的麻坡,白天做了贪食街的馋猫,入夜跟着资深报人张先生的车在总共六条马路的城里转悠,“同盟会重镇启智会堂”,“二战时画家刘抗和妻兄陈人浩经营的巴黎风咖啡馆旧址”——寥寥几句像魔棒点睛,眼前的画面立刻有了景深。白天我们坐过的茶餐室仍亮着灯,三两茶客身影依稀。也有真假难辨的按摩院和夜店,一家“有中国妹来才开”的酒廊名唤“夜夜逢”,那晚沉默在幽暗里。文化名城的风月,也比别处多点墨水?

说不尽的南洋小城,回想让自己刹那动过迁移之心的,有一处是老挝北部的琅勃拉邦。因那寺庙处处的古城有前消费时代的质朴笑容,也因几千美元便可在湄公河畔建一栋小楼。人总在寻找适合自己栖息的地方。不晓得生活消费的廉宜是否列入“宜居城市”指标,却知理财专家告诉新加坡人,需百万新元才能过理想退休生活。这天文数字令许多中老年人沮丧,也让年轻人刚开始工作就被“养老”捆住手脚。然而谁说非得有百万储蓄才可退休,如果目光转向那一个个南洋小城,在麻坡,月房租五百令吉已是中等价位。

欧洲和北美的小城小镇更漂亮古意?对多数亚洲人来说,那些“天堂”都太遥远。华先生说在老南洋茶餐室里,“时间似乎有了另外的意义,我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反过来说,只要你愿意变成另一个自己,愿意踏上“回归”之途,在南洋小镇悠闲地荡来荡去,实在并非遥不可及。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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