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13 15:58:39

海红和良光,茫然地站在雪天白地中。没有风,没有声响,雪花幽灵般打在他们身上,越来越密。天空是不祥的灰白颜色,雪反射出的萤光,泛黄透亮,似乎从古老的时间中散发出来。深埋于地的万千鬼魂在那人野兽般阴沉诡异又甜蜜思念的长啸中,呢呢哝哝,不怀好意地爬出来,围过来,渗到海红身体里。一阵刺骨的寒气由内向外袭击了海红,她惊恐地靠近良光,在碰触到他的一刹那,感觉良光也在颤抖。雪包裹着他们的身体,沉重而冰冷。良光把着自行车,海红在后面推着,一只手抓着良光的棉袄,他们沉默着,依靠本能往前走。

海红很想哭,可看到良光紧闭的嘴唇,她又不敢哭。她感觉到他在怪她。是她先提出去看清飞的,是她在清飞家问东问西耽误了一些时间。良光一直心不在焉,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她却没有丝毫知觉,勉力地向清飞问东问西,以表达自己的善良和关心。她敢说她不是把这次旅程看成和良光的一次约会?单独、坐在良光后面、手抓着良光的衣服、聊天、眼睛对着眼睛,海红一遍又一遍地想像,着急地等着这个星期天的到来。

雪花密集,帘子一样挡着海红的视线,海红想拨开帘子,看远处的情况,却是层层密帘,没有尽头。他们像在世界的中心,无限远无限大,又像只在一点,怎么移动也只在同一个地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不亮也不暗,雪不紧也不慢,时间停滞在那里。十四岁的海红和良光,被遗弃在封闭的无限中。

终于,一个村庄出现在视野里。海红和良光连滚带爬,跑到离路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口。

屋里面浓烟滚滚,有人在烟后面咳嗽着,大笑着。海红站在门口,使劲跺着脚抖着身体。等烟淡了一点,海红适应了屋里的暗和黑。她看见几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人,围着屋角的一个烧得红红的木桩烤火。他们正睁大狼一般的眼睛,看站在门口的海红。

“进来坐啊,小妹妹。”一个男子轻佻地招呼她和良光。海红不知道怎么应对,乖乖地进去,坐在一个高板凳上。

“烤烤火,啧啧,身上全湿了。”那个女人,穿着鲜红的羽绒袄,抹着鲜红的口红,犹如一道亮光照着海红。海红能感觉到身上的雪在迅速化掉,渗到棉袄里、头发里,化为重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今年几岁了?”

“十四。”

“上几年级?”

“初中三年级。”

“大雪天,你和他,一起干什么?”那个年轻男人,带着嘲弄的语气和神情,用手指了指还站在门口的良光。几个男人在后面尖声笑着,打着呼哨。那个女人娇声笑着,打了那男子一下,让他不要吓唬海红,这又引起一阵发狂般的尖笑声和口哨声。

海红的声音越来越低,头缩到肩膀里。那女人走到海红面前,让她站起来,围着她左右看,又用手指顶着海红的下巴,让她头抬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又回头示意那几个男人来看海红。

那几个男人过来,像挑选牲口一样,围着海红,反复揣摩。然后,聚到另一边,悄声嘀咕着,不时爆发出肆意的笑声。

海红被他们推来搡去,浓湿的烟呛着她的鼻子,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围着她看的两个年轻男人捏她的脸,提她的头发,又挤她的胸。另外两个男人冷漠地看看她,又回到火堆面前,顾自聊天。昏暗的房屋压抑、沉闷,他们的眼神不是当地的眼神,他们的谈话也与村庄、大雪无关,怪异、封闭,好像从某处空降到这里,密谋着这意外而又必然到来的猎物。

十四岁的海红被吓呆了,睁着茫然而傻滞的眼睛,驼着被湿透的棉袄压弯了的背,任凭他们折腾。冻僵的脚趾在潮湿的棉鞋里面慢慢变软,每一着地,就钻心地疼。

良光在哪儿?在某个时刻,海红似乎看到良光仍然站在门口,呆呆地,瘦长的身体蜷着,睁着无辜而脆弱的眼睛,脸白得看不见轮廓。那神情好像是:屋内的一切,我既毫无办法,也因此与我无关。

那个女人招呼良光进到屋中,烤火取暖。良光没有反应,畏缩着身体,头发上的水流到眼睛里,又四处蔓延到脸颊耳根嘴巴里。他眨巴着眼睛,不敢抬手擦拭。后面的年轻男人走上来,把良光往海红这边猛然推过来。良光的下巴撞到了海红的头上,胳膊也扫过来,打到了海红的胸部。良光倏然伸直胳膊,神情恐慌而紧张,像碰到了不可触摸之物。这又惹得一群人跺脚、尖笑。

年轻男人突然举起双手,把海红和良光的头,狠狠地往一起撞,嘴里嘟哝着,“你不就是想和她好吗?”

“咣”地一声,海红像撞到坚硬的石头,眼前火花四溅,她踉跄着,捂着头,直退到火堆旁。有个人把她推过去,又有人把她推过来。她听到良光孩子样的哭声。她没有抬眼看他,眼泪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有人举着她的头,把她往良光那边提,那边也有人举着良光,往她这边来。他们把她和良光摆正,让他们头对头,亲个嘴。

海红死命地别着头,不肯往良光的嘴边凑,良光的脖子也僵硬着,但却拗不过这群男人的强力。良光的嘴唇被挤到了海红的嘴唇上,冰冷、潮湿,还有混合着眼泪的咸臭的黏液。海红紧紧闭着眼睛,不看良光。

狂笑声、口哨声、起哄声、那女人的笑骂声,屋顶似乎被掀起来,直冲向被大雪压伏的天空。

也许是厌恶了众人的恶作剧和他们两个丑陋的形象,一直坐在火光深处的那个男子,阴沉着脸,不耐烦地朝嘻闹着的那帮人挥了挥手,“赶紧送他们走。”

那个年轻男人笑着对海红说,“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那声音像哥哥对即将出去的妹妹,溺爱而放松。海红迷惘地看着他,不相信竟这么简单,一时间忘了挪动身体。

那女人在后面扬声笑起来,“傻姑娘,还真不想走啊。”

年轻男人推着自行车,海红和良光机械地跟在他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雪停了。天空是静穆的亮。那一刻,海红明白了什么叫“白雪皑皑”,正下雪的天空大地绝不能称之为“白雪皑皑”,唯有雪停了,似乎有阳光照耀,而阳光又没有完全出来,那隐约闪烁的亮光,才叫“白雪皑皑”。

年轻男人一直把他们送到一个小岔路口,停住了,对他们说,“顺着这个路口往前走,就能看见大路,右转直走,就到吴镇了。”他停顿了一下,笑起来,“这个岔路口,我要是不说,你们肯定走错。”雪光下的年轻男人,眼睛明亮,一笑起来,竟还有些孩子气。

海红和良光,这一路没有说话,各自踉跄着往前走。海红没有勇气再和良光对视,她怕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形象。终于看见吴镇西边那一排三层红砖楼房。那是吴镇烟站的宿舍楼,也是吴镇众多初中生寄宿的地方。再往前不远,就是良光的家。

海红突然有点惊慌。她等了那么久要和良光说的话,要问良光的一件事,好像早已无法张口。马上就要到家了,她再也没机会了。一路上已经消失的某种东西又慢慢回来。她偷眼看良光,良光目不斜视,一脸怒气地专心走路。和着泥雪的头发,黏糊糊地,趴在他眉头上,可怜而幼稚。海红又把话咽了回去。

站在良光家门口,还没等良光推门,良光的母亲就打开门来,好像她一直在门口等着。她紧紧盯着儿子,扫过他黏湿肮脏的头发、摔满污泥的脸和有些红肿的眼睛,回过头,看海红一眼,冰冷,充满了谴责。海红低下了头。良光什么也没说,迫不及待地进了房屋。

门关上了。

海红转过身,准备离开,她重新握住车把。冰冷的车把。

暗白的吴镇,有炊烟从某家屋顶升起,随着风在广大的空中回旋。寂静无比。雪又落了下来。海红推着自行车,听着自己踏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声音。

她感到自己浑身颤抖。这一下午,她一直都想小便,但她没有提。在她和良光的关系里,怎么可能有小便存在呢?憋在小腹的满当当的液体突然下垂,直坠到膀胱部位,像要爆炸似的,疼痛难忍,她一步也动不了。她弯着腰,用冻僵的手去解那条布裤带,手抖抖索索,不听使唤,打不开那裤带的结。海红双腿紧并,努力收缩膀胱,一边把手交叉着从棉袄的扣子空隙插进去,希望用身体暖一下手。乳房的软和热让她吃了一惊,她拿手使劲往下按,想要把那热挤出来,传导到手上。乳头在掌中突然挺了起来,小小的硬硬的,和手掌的硬相抵,一股麻麻的滋味传遍全身,像打了一个令人迷惑的冷颤。

海红抽出被暖得半热的手,解开裤带,慢慢蹲下身子,看着身下的雪慢慢湿润、下陷,露出深色的土地。腹部突然空虚,空得难受。

她觉得难堪极了,丑极了,什么也没有了。

清飞最终没有再去上学,去了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两个月之后,海红开始收到地址不详的来信和各种书。班主任用审查的目光一遍遍地看她的信和厚厚的包裹,信封上的落款是“姐姐海慧”。

海红和良光,莫名地,就不说话了。良光搬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开始和以前从来不玩的男生一起玩耍,高声说话、打趣,变得有些奇怪的活跃。

海红坐在座位上,低头看书,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她看不见一个字;拿起笔,还没有来得及往白纸上写一个字,泪水又流了下来;老师让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只眼泪哗哗地流。她用书挡住脸,用手遮住眼睛,都没有用,就是止不住。

没有吵架,也没有任何开始和拒绝,他们分手了。在海红和良光之间,有一堵厚厚的墙,突然清晰起来,他们分别站在墙的两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然后,就真正遥远了。

在清飞回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良光考上了高中。

半年之后,已是夏天。清飞又回到吴镇。

海红似乎没有关心过清飞在哪里,做些什么,她喜欢他匿名寄来各种书和随书而来的长信。和其他收到情书的女孩子一样,她激动万分地躲在厕所里一遍遍地读着信。对信里的热烈情感和他所描述的他的生活,她不太懂,也不感兴趣。但有人给她写信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她开心快乐。她第一次读到《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简·爱》,第一次享受到别人羡慕的眼光,第一次朦胧感受到爱情的绝望与伟大。但是,清飞和她,好像还隔了很远很远,她对他有奇怪的忽略。他那样快地落入到现实之中,那么实在的、已然确定的生活,那不应该是她的轨迹。她不会在吴镇,她也不会漂泊在某个不确定的地方。她天然不喜欢这种感觉。

在吴镇十字街的拐角楼处,海红看到了在那里等她的清飞。这是清飞退学后第一次在吴镇露面。清飞变了,说不清是洋气,还是成熟,他身上有海红非常陌生的气息,来自于城市的夹杂着某种欲望的气息,海红有些微的不舒服。她第一次注意到清飞的嘴唇。红润润、湿乎乎的,那么小,那么丰满,每看他的脸,她都忍不住盯视他的嘴唇,又迅速闪开。旁边几缕黑黑的短胡须也让她烦躁不安,有一种她还不太清楚、有点向往但又有点恶心的肉的感觉。

清飞和海红沿着吴镇的主街道往北边走。月光下的吴镇幽暗、平静,夏日晚风把白天的燥热吹走一些,空气中有着淡淡腐臭的味道,那是从吴镇的生活中发酵出来的,或清或浊的呼吸、炖肉的浓香、弃置在街角的内脏、腐烂的青菜水果、粪便、从十里八乡过来的人们身上的各种细菌,汇集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多义的空气,说不上难闻,还好像很让人怀恋。过街北头的清真寺,气温骤然降了下来,清凉的风从右边阴森森的树林吹过来。海红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树林里面是回民墓地,上学的时候,海红经常看到埋葬的仪式,印象中她还看到过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的僵直的尸体。从那以后,每走过这个地方,她觉得那树林里游荡着无数的白色幽魂。

刚才在医院宿舍的时候,清飞当着她的面,脱掉长裤,换上一条齐膝的短裤。这让她有点吃惊,但又不知道往哪儿躲或怎么说他,脸红着,任由他做了。印象中,清飞不应该会有这样的行为。在海红面前,清飞永远脸红着,紧张、又有点讨好地朝她笑。好久以后,海红才意识到,清飞其实比她还紧张,那条短裤,他怎么也穿不上,他好像在履行一种仪式,想让海红意识到他们之间某种关系的存在。

海红跟着清飞,模糊中来到了宿舍顶层的露台上。

清飞慢慢靠近海红,轻轻地、试探着搂她的腰,嘴唇贴着她的脸,轻轻舔着。海红只觉得脸上有一只湿淋淋的小动物在爬行,黏乎乎的,腻湿的毛和舌头在她眉毛、眼睛、鼻子上游来移去,慢慢又探向嘴唇,很恶心。海红努力向外挣着脸,紧紧闭着嘴唇。清飞的力度逐渐加大,用舌头拱开海红的牙齿,像蛇一样灵活地伸向海红的口腔内部,不断向里搅动,舌尖时而抵住内腭,时而朝里面的虚空挺进。海红用手推着清飞,希望把他推开,但又像中了魔似的,浑身发软,没有一点力气。

他们不知道,吴镇的圣徒德泉正一步步走来,准备从天而降,解救海红,而清飞,将被一个古老的形象所惩罚,从此以后,堕入黑暗的深渊。那些天,海红像被带入一个迷幻的梦中,晕晕忽忽,那个手握《圣经》(她没有看到那个人手中拿的是什么书,但她认定,那就是《圣经》)、瘦削笔直的圣徒既遥远又真实,在她身边飘动着,严厉地看着她。她看不见他的面容和眼睛,但她感受到他的严厉和谴责。

海红很长时间不敢出门,她害怕被认出来,怕有人勒索她。那个人知道她住什么地方,他拉着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带她回了家。他那么知道,看来他盯着她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一直没有人找她。那个神秘的人,在那样的时刻,从天而降,然后,又莫名消失。

夏天将要过去,在吴镇通往县城的公路旁边,海红又一次看到清飞。清飞拉着一辆装满煤的推车,从公路另一端过来。绳子斜勒在清飞的肩膀上,勒出深深的印痕,他脚上的破拖鞋把不住地,每往前跨一步,都要格外地蹬一下,身上的破背心和短裤也随着身体的倾斜而歪斜着。他的头发长了,蓬乱着,脸上黝黑的煤灰闪着光,她看着他,觉得难以忍受,那不是《安娜·卡列尼娜》,不是《简·爱》,不是他长长信中的炽热词语,什么也不是。

而清飞,在看到她的刹那,脸突然涨得通红,那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哭,他仍然努力往前拉着车,两条腿不停地绞在一起,像喝醉了酒,推车晃动着,黑色的煤块不时洒在公路上。海红和清飞,不知所措地对望着,嘴巴乱张了几下,都没有说出话来。海红觉得一股来自胸腔的恶心又泛了上来,她想起他搅动的舌头,鲜红的嘴唇和黝黑的小胡子,她想吐。她迅速转过眼睛,朝公路的另一边望去。

之后,海红再也没有见过清飞。

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甚至,那些失落和疼痛,还没有来得及真正生长,只在你心里回了个旋,就无影无踪了。就像那个冬天的下午,雪遮天蔽日,掩盖了人类一切踪迹,无情而决绝。

十四岁的少女海红,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蹲在雪地中,眼泪掉下来,一串串地,掉在厚厚的雪里。泪眼模糊中,海红看到雪地上一个个湿的小窝,一点点洇染开来,和刚才的湿连在一起,往下陷,往四周扩张,更多的湿润土色显露了起来,形成一个深陷的洞。她觉得心像被切掉一块,疼得厉害。她想叫喊,可这雪天太静,她喊不出声。

她只是呆呆地盯着地面。那由尿液和眼泪搅成的深洞,和她对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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