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时候,他们迷路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层层叠叠,缓慢而沉重地下落。抬眼望去,平原上一切差异和不平都被抹去。褐色干裂的赤裸土地,青黄无力的小麦,干枯有力的低矮灌木,坚硬的道路和两边浅浅的沟渠,都被厚实的白遮蔽,只剩下流线样的起伏和波动。
大地死寂一片,生物缩回洞穴,声音重归腹腔,房屋坠入土地,原野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场,在无休无止地哀悼。
良光推着自行车,海红跟在后面,两个人奋力前行。他们不看彼此,不说话,只专注地走路,听着雪地里自己“吱吱呀呀”的脚步回响声。雪包裹着他们,把他们各自隐藏起来,反而成为屏障和保护。来时的心里话,那哭哭笑笑的叙说和或多或少的试探,都变得轻薄肤浅,无法再说出口。
清飞站在家门口送他们的情景,还存留在海红的脑子里,她不敢回头看。她能感觉到清飞仍然站在那里,朝远处看着已经成为黑点的他们,他的眼睛像一个溺水的人。他身后黑洞洞的房屋,歪倒在地上,整面泥墙已经被风雨阳光剥蚀得单薄脆弱,摇摇欲坠。再来一点点力量,一场雪,一阵风,一串雷,它就会倒的。
雪真的就下起来了。倾斜的房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要倒下来,就要倒下来了。海红怀揣着一种几乎是生理疼痛的担忧离开那房屋。
清飞和他们说了什么话?出来门,海红就记不太清了。她和良光,骑着自行车,从吴镇到这里,骑了十来里地,问了好多个村庄,找了好多家,才找到清飞家。可清飞并不热情。清飞的家,“空荡荡”,只有这一个词可以合适地形容房屋里的情形。清飞的父亲在屋里走来走去,努力找出一点东西来招待两个年轻的客人。清飞的母亲,蜷缩在里屋的床上,头垂着,一动不动。清飞的两个小弟,也在床上玩,其中一个孩子从破被子的中间露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
这突然呈现出来的贫穷和四壁空洞的房屋,让海红和良光非常吃惊,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也是清飞的一部分。出现在吴镇二初中的清飞总是笑眯眯的。他的眼睛小小的,皮肤挺白,一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弯弯的,透着善良和单纯。他每天急匆匆地来去,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晚上又急匆匆地走。海红从来没有想起来他住在哪里,也没注意到他吃什么,穿什么。她和良光家在镇上,吃住都在家里,她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他们不敢再劝清飞去上学,只是小心翼翼地坐着,心里想着什么时候离开。
少女海红心中总荡漾着母性,她牵挂她后排两位男生的学习要远甚于自己的学习。正是初三,学习好的学生可以先选择座位,海红喜欢靠窗的、但不太靠前排的位置,于是,就选了第五排靠墙和窗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她成了后面两个男生的依赖者。
瘦长清秀的良光尤其依恋她。他的近视眼看不到黑板上老师的板书,海红就一题题抄给他,他总是流鼻血,海红就把自己的作业本撕了,揉好,放在抽屉里。清飞睡觉的时候,良光会在背后焦急地叫她,“海红,海红,他又睡觉了”,声音轻轻的,很依赖,有点撒娇的味道。有时候,他用手指戳她的背部,或用手扯一下她的头发,让她看清飞睡得很死的样子。她像母亲一样,从容地喊着清飞,而清飞,也总是会在她的叫声中睁开眼睛,迷糊着朝她笑笑,直起腰来,假装听课。清飞说自己得了假寐症,症状就是爱睡觉。他几次退学,又几次重新上学,来了仍是睡觉。海红只觉得清飞在偷懒,在给自己爱睡觉不学习找借口。
对清飞,海红像个小母亲一样,关心他,爱护他,替他焦急。但是对良光,除了像母亲一样,她还被他的黑眼睛所迷惑,为他茫然而脆弱的眼神所吸引。每次隔着窗户,看他头向上仰着,脚尖点地,双手袖在臃肿的棉袄里,鼻孔里塞着半红雪白的纸球,目中无人地朝教室这边走过来,海红心里就暖洋洋的。哪怕良光只是用手指捣一下海红的后背,那被捣到的一点,就有奇异的东西荡漾开去,让海红满心愉悦。
她保存他写的字,一个个小纸片,碎片般的只言片语,他撕下来的,或不经意扔的,她又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里。她一遍遍地看。就是今天,她好像仍然能看得清那一个个的字,那每个字的字体、形状和内容,仍如刻印般清晰。
她在吴镇南头的河坡边徘徊。坡头菜地的另一端,就是良光的家。他和他的寡母住在吴镇街内最靠边的地方。她希望能看到良光从屋里出来,她假装无意从此路过,然后说声“你好”,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其实,她更害怕良光出来,她的家不在这个方位,她根本不可能从这里路过。她害怕良光识破。海红只看到他的母亲在菜园里走动,挖地、种菜、除草,她看到一张严厉、固执的脸,那张脸全心全意地种着她的菜,就像她全心全意守护着她的儿子,海红不敢走近一步。
良光走路、说话的样子,就是个乖孩子。在他和母亲之间,有很脆弱又很牢固的感情。他随时关注着母亲的表情,他知道母亲在为他受苦,他为害怕无意间违拂母亲的意愿而脆弱无比。海红喜欢他的就是这种纯真的脆弱。他们如此相依为命,海红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很想挤到他们中间,去感受这种神秘的联系。
雪越下越大,天非但不暗,反而更加明亮起来,明晃晃的,照得海红的眼睛有点花。雪片打在身上,很有重量,很快,俩人就变成了两团移动着的雪球。但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奋力从雪地里拔脚、行走。他们似乎仍然在惊魂未定之中,那黑洞洞的房屋追逐着他们,像某种暗沉的、不可知的真相。
海红突然发现,他们像鬼打转一样,又回到了那座小桥边。雪覆盖了青石桥,斜坡上的枯草,小河中裸露出来的块块石头也都盖了厚厚的白帽,但是,河里的浅水还缓缓流着,冒着丝丝热气。
海红记得这座桥。来时,风正大,海红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良光歪歪斜斜地在路上摇摆,很吃力的样子,不由得“咯咯”大笑。前面的路突然低下去,良光“唉呀唉呀”,捏着车闸,速度却减不下来。海红只感到风呼呼地刮过来,屁股突然腾空,她本能地抱住正在骑车的良光。隔着厚厚的棉袄和后背,海红感受到良光身体的僵硬。慌乱之中,海红又松开了手,屁股却错了位,海红“唉哟”一声,被甩到了坚硬的地上。
那瞬间的拥抱停留在海红的感觉里,她双手充实,心脏狂跳,忘了疼痛,忘了自己半躺在地上,狼狈不堪。良光放稳自行车,转身急跑回来,拉起海红,惊慌地叫着,“没事吧?没事吧?”抬起头,却看到海红红得发紫的脸。
良光一只手扶着海红,另一只手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风带着灰尘刮过良光的脸,吹进了眼睛里。他腾不出手来去揉,就使劲眨巴着,可爱极了。海红不管不顾,仍然依赖着他,心里荡漾着什么,拚命找话说,不知怎么,却出来一句,“其实,我见过你妈。”
她的声音蚊子一般,良光却吃了一惊,“我妈?你在哪儿见过?”他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挺了起来,要自我保护似的。他并不愿意别人提到他的家庭。
海红有点慌乱,赶紧转移话题,“真羡慕你,你有那么好的妈,我妈早就不在了。”一提起母亲,十四岁的海红马上又变回了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她在妈的床前哭,妈身上蒙着一张白布。她想揭开妈脸上的白布,想看看妈的脸,她不相信妈就这样不见了。可是,她爹,她姑,所有的大人都拦着她,不让她看。在外面蹦着跳着高高兴兴回来的海红,就这样,再也没有见到妈。
瘦长的良光迷惘地看着流泪的海红,手足无措,“你别哭,别哭,你比我强,我都没见过我爹。”海红含着泪水,以鼓励的眼神看着良光,让他说下去。
良光垂下眼睛,踮着脚尖轻轻地往前走。
“我妈给我说过,我爹死的时候,有人想占我们家的宅基地,逼着我妈改嫁,我妈就是不走。我妈自己开菜园,种菜卖菜,养活我,让我上学。我从小都知道,我们家艰难,有人欺负我们。我一定得好好上学,上出个样子,给我妈争口气。”
海红安静地听着,良光的声音清甜,一个男孩子明朗的声音,有一点点伤心、绵软。海红喜欢极了。前面的路洁白通畅,桥边的海红满心欢喜。
海红记得,过了桥,走一段路后,有一个三岔路口。路口有一个大院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个孤零零的院子。院子里堆放着一些废旧的机器,笔直的高大杂草从机器内部钻出,像坟场一样。院子外面是三条分岔小路。她选了右边的一条路。
海红记得很清楚,在看到院子里一口破旧残缺的铁锅时,她眼前闪过继母的儿子,她的继弟弟小峰,正后仰着身体,四脚朝天,往盛满滚粥的铁锅里跌去。
她告诉良光,她有一个继母,继母还带着个五岁的孩子。
“他叫小峰。他不敢和我姐姐哥哥玩,只和我玩。他也怪可怜的,不会说咱们这儿的话,我们那一片儿的小孩不和他玩,我姐我哥也讨厌他,他一开始不知道,见他们就扑过去,老是被他们推过去,他就不找他们了。今年暑假,继母和我爹到新疆去摘葡萄,都是我一个人在家带他。”
良光朝海红看一眼,笑了,很明白的样子,“你性格那么好,他肯定依赖你了。”
“他的屁股,屁股被烫伤了。”
海红说着,突然间浑身颤抖。她,还有姐姐哥哥,拿凉水泼,拿毛巾擦,又拿手去抹,那孩子的皮像腐朽的纸一样,一下子就被带了起来。她,十七岁的哥哥和十六岁的姐姐,三个人跪在血肉模糊的小峰面前,手里挂着他的皮肤,哇哇大哭。
良光紧紧拉着海红的胳膊,隔着厚厚的手套,海红能感觉到良光温暖的示意和想保护她的愿望。
海红没有给良光说,夏天过后,继母带着浑身伤疤的小峰走了。
继母家的人找到继母了。他们站在海红家门口,大吵大闹,他们向父亲要人,要父亲赔偿。继母在老家有丈夫,那男人也来了。他缩着肩膀,瞪着眼睛,手里抄着一个砖头,做势要打围观的人,眼睛里闪着恐慌,却又贪婪地盯着父亲。父亲,海红的父亲,又一次拿出杀手锏,不管不顾,坐在地上,在灰尘里扑腾着,“啊啊”大哭,任事情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发展。灰尘蒙在他脸上,眼泪又一遍遍搅和,把他的整张脸涂成一个大花猴。
瘦小有力的继母,强壮能干的继母,站在人群中央,行李早已被打落在地,花花绿绿的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她左边看看她的真丈夫,右边看看她生活了几年的假丈夫,满脸张惶,手张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姐姐和哥哥拿着锄头、瓦片,站在那里,哭喊着,和继母的家人对骂着。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把她裤子脱下来,钱肯定藏在她裤裆里”。
人们哄笑着,跟着喊,“脱她裤子,脱她裤子”,又指点着海红的姐姐,“你爹像牛一样地给她拉,肯定攒了很多钱。”
他们笑着,推着海红的姐姐和哥哥朝继母那边去。一阵接一阵的大笑,波浪一样地翻滚着,夹杂着口哨声、唾弃声和嘲笑声。
海红只感到羞耻,如果地下有洞,她会钻进去,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瞬间消失,她会付出任何代价,可她只能站在远远的角落,直挺挺地站着,任眼泪在脸上肆流。她知道,那些人在看她家的笑话,他们巴不得他们吵得更凶,打得更狠,闹得时间更长。她想从此以后,她永远不在这个地方出现,永远不回来,她不要看到这烂污的生活,这肮脏的地方,她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她必须考上一个学校,不管是什么,只要离开家离开这个地方就好。
走之前,继母拉着海红的手,低声对海红说,“就你最好了。”海红的眼泪像无声无息的暗泉汹涌流出。她看不清继母、父亲、姐姐和哥哥的脸,看不清像困兽一样被围困着的继母,看不清围观的人狰狞的脸。
“就你最好了。”多少年后,想起这句话,海红仍然觉得羞耻。不是善良,根本不是,那是对家庭的叛变,对在泥泞中斗争、哭喊的姊妹们的背叛。她只是懦弱而已。她清楚自己。她不敢为自己争取任何东西。所有愿意支使她的人,都可以支使她。良光母亲只那么一个眼神,她就逃跑了。
没有大院子,没有村庄,也没有海红印象中的三岔路口。白雪盖住了一切踪迹和标志,海红朝桥的两边望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连路都分辨不清了。春天的时候路两旁的树都被砍了。大公路两旁合抱的白杨,乡间土路旁的钻天细白杨,渠边田头成排的迎风槐,都被砍掉了。没有了树的起伏和屏障,原野就像被剥光了衣服,空落落的,无依无靠。
无边的白中,几棵枯树默立,远处几座突起的坟,几面高高的五彩旌旗在飘舞,有一种凄怆的鲜艳。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坟前跃动,雪的白光反射,人有点不确定的样子,闪烁飘忽。海红和良光像看到了救星,把自行车一扔,往那个方向奔去。
那人头发胡须蓬乱,胸前围着一块明黄的缎面绸布,嘴巴半张着,涎水吊在胸前,直直的,几乎成为一片细密的冰棱,棉袄棉裤外面四处露着已成灰色的棉絮,黑色的赤脚。他在插有旌旗的新坟前“啊啊”叫着,舞着,仆地,磕头,祷告,围着坟转圈儿。他一会儿弯腰看坟,又抬头向天,痴狂的眼睛扫过海红和良光,却又穿越他们,茫茫地朝着空洞的远处。海红被这旋涡般的狂乱和激情吸引,仿佛那里有一个通道,连接冥界和上天,神秘恐怖,却又极想走进去。
良光壮着胆子轻轻问了句,“大叔,往吴镇怎么走?”
那人突然停下动作,眼神从某个地方收回来,看住良光。好一会儿,抬起脚步,往海红和良光这边来,眼睛仍然直直盯着良光,只听见“吱呀吱呀”雪被踩的声音,在这静天远地中,瘆人得慌。那人一把抓住良光的手,把他往坟边拖,良光使劲往后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雪地上拖过一条深痕,直朝新坟而去。
到了坟边,那人“扑通”跪下来,猛烈地磕着头,嘴唇上的涎水长垂,直到雪地里。他向良光比画着,神色焦急,拉着良光朝坟上指,用手刨着土,又拿手在脸上使劲抹,眼泪鼻涕泥土涎水在脸上糊成一片,然后又趴下去,磕头,边磕边乞求地看着良光。他脸上的悲伤和着泥痕,有些滑稽,也更增加了些恐怖。
趁那人磕头之际,良光挣脱出来,拚命往回跑。那人抬眼看没了良光,疯狂地长啸着,朝良光追来。海红害怕极了,紧张地后退,却被绊倒了。一个深埋于雪的黑色树枝露了出来。
海红一动不动,紧握着树枝,在那人奔过来的一刹那,朝那人的腿扫了过去,那人一下子趴倒在地。海红拿着树枝乱舞,良光又奔了回来,夺过树枝,疯一样地朝那人身上狂抽乱打。那人挣扎着,却又不知道躲闪,只是抱着头惨叫。他的头被打破了,有血从他顶着白雪的头发中渗出,雪白血红。他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良光和海红,目光里充满不解和委屈,像一个被父母冤枉了的孩子。
瘦长的良光目光狂乱,头发上的雪化了,冒着热气,他拿着那黑色带杈的树枝,一下一下往那人身上刷着,如恶魔附身,不能自已。那人在良光雨点般的敲击下,无处藏身,终于,抽抽嗒嗒地哭泣着,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旋,回转身,往新坟边爬去。
海红呆呆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巴,不敢相信似的看着良光。瘦长清秀的、说话清甜的良光,野兽样地挥舞着树枝,追赶着往那人背上打,眼神里有着海红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她推起自行车,大声叫喊着良光的名字,良光像突然醒过来,扔下树枝,跑了过来。他们走了好远,海红回过头去,看见那人仍在坟头疯狂地舞着,枯枝上的五彩旌旗在雪中静默地垂下,没有一丝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