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鹅毛大雪的夜晚,街上寂无人影。酷爱读书的母亲,从东四六条胡同东口的小书铺借来一本慈禧女官裕容龄所写的《清宫琐记》。
在夜晚的灯光下,全家人轮番传看,还引发了对周围皇亲国戚的不少议论话题。父亲提起,往日皇上当朝,无论谁,若没有一笔好字,甭说仕途,连混碗饭亦难矣。由此,又提及胡同附近的几个文人,自然少不了八条胡同的王遐举老先生。数年后,我的中学同班学兄刘伟恰与裕容龄同居一院,偶与“慈禧女官”交谈成了我的一大享乐。为习书法,我曾拜“章草书圣”郑诵先为师,却连“半瓶醋”都没达到。此乃后话。
先说王遐举。为人善良且在四邻有良好口碑的母亲,素与王遐举夫人是好友。她俩时常一道买菜,一起街道开会,自然免不了家长里短。闲暇之际提起自家的孩子,母亲向她说起,我从小对写字感兴趣,时常在家里照着碑帖胡乱临摹一气。
一双半大脚的王夫人为此事,颠颠儿地专程登门,三番五次找我母亲好几趟。于是乎,母亲屡次向我提起,让我拜王大爷为师。然而,我这个井底幼蛙,误以为王遐举属无名之辈,竟断然拒绝。我冒失的一句话,气得母亲够呛:
“我要学书法,就要投名师。王大爷不行!”
直到最后,我也不知母亲是如何回复王大妈的,见面总躲着老太太就是了。1980年代末期,我陪同曾任毛泽东和周恩来秘书的孙岳老人,出席中央文史馆举办的书画展,见到一幅笔法遒劲的隶书,才醒悟当年有眼无珠。原来,误以为一位普通街坊的王大爷竟是中央文史馆馆员、当代著名书法大家。
徜徉在展厅,我羞愧地向孙岳提起当年的往事,老人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
“你小子眼高手低,总想当名师之徒,名师在眼前,你都竟然不识,以后长记性吧。”
此后,我屡见不少店铺悬挂着王遐举题写的匾额,顿生敬悔之意。敬的是,名师原来就在身旁,却始终那么谦逊无声,这给予我一生的无言教诲。悔的是,有眼不识泰山,于是我悄悄买来王遐举的隶书字帖,没事儿独自瞎琢磨,却再也不敢从王大爷门前走过。
就在那次,母亲听说我参观中央文史馆书画展归来,嘲笑我说:“怎么说你呢,你呀,就是‘狗眼看人低’。你如果跟着王大爷学字,早有出息啦。那两口子人多好呀。”
其实,母亲素与王大爷相邻多年,也压根儿不知他是中央文史馆馆员,更不晓得他是著名书法大家。只道那是一个见人微笑、厚道的爱读书写字的善良老头儿。
“文革”之前,街道上几条胡同的邻居,很少串门,只是静静地过自家日子,从不彼此打听街坊的闲事,更没什么是非。即使京城名流,也是默默度日,不事张扬,这也许就是“老北京”的做派。
只是到了“文革”之际,居委会改成了“革委会”,几个居委会合并,经常一起开会传达“最新指示”、挖防空洞,邻里间往来才显得密切了一些。直到王大爷病逝许久,母亲才对我叨唠此事。王大妈偶来我家闲坐时,不禁又聊起“拜师”的往事,母亲自然又是一阵唏嘘感叹。
无独有偶。“有眼无珠”之事,发生在我身上,岂止一桩?早在我没拜王大爷为师前后,有一位朋友为我介绍了一名故宫“专家”,让我追随其习字绘画。我去过故宫筒子河畔的西北角楼的平房两三趟,便死活再也不肯了。原因是,我听说这位儒雅端庄的专家只是故宫临摹古画的,虽然待人和蔼可亲,我却不屑为其门下之徒。说来这位专家就是后来的当代隶书大家、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刘炳森。
故,成年之后,我一直怯与炳森先生相见,怕无言以对。因研究晚清史,我历来与故宫人士熟稔,但若到紫禁城研究室院内,定要打听清楚,刘炳森不在时,才敢前去。直至他英年早逝,我才放胆去那个院内访友。待我去看望新调至故宫的陶瓷方家华莎姐,心中又是一跳,原来,她就在炳森先生走后的办公室办公。
这没准儿就是上苍的安排,让我切记,看人绝不可有眼无珠——尤其在皇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