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英华    更新时间:2017-06-09 14:10:56

似乎也与晶莹剔透的白雪有关。

一个零飘碎雪之夜,我第一次兴趣盎然地捧起溥仪的《我的前半生》。读毕,已是启明星高悬的凌晨,由此对“末代皇帝”产生了兴趣。那是在“文革”之中。

再说,结识八条胡同的街坊李淑贤也纯出于偶然。何况世上的缘分,本来就说不清楚。然而,缘分的碰撞,却使我历经坎坷。回想起来,偶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而续补了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倒也算是一段“奇缘”罢。

说来也怪,1970年代初,溥仪病逝之后,李淑贤从东四前厂胡同搬来东四八条东口路南的一座旧宅院,与我家同属一个居委会。没准儿此乃夙缘,更或许是我的母亲人缘好的因由,不爱串门的“皇娘”独独成了我家的常客,竟然与我的母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我一度身患重病。李淑贤经常凌晨四点多起床,陪我坐头班公共汽车赴广安门医院,去找曾给溥仪看病的已故名医蒲辅周的弟子为我诊病。投桃报李——依照母亲嘱咐,1976年地震中我们弟兄三人先为李淑贤搭建了地震棚,但她偏不敢独宿,而愿与我们全家人同睡一张大床,平时更是不分彼此。

由于酷爱文史,我遍读溥仪遗下的所有手稿和旧书籍。当溥仪逝世后,《人物》杂志和《八小时以外》杂志前来约稿,我利用所有业余时间,对溥仪的全部资料亲手粘补、整理并做了编号,先后撰写了溥仪后半生编年、写作线索、提纲,还去医院摘抄了溥仪病历,且通过逐天用纸条留下提纲与李淑贤艰苦交谈,撰写了数万字李淑贤回忆溥仪“后半生”的初稿,这遂成了撰写《末代皇帝的后半生》的启端。

不久,我撰写的《阳光春风溥仪与我》以我与李淑贤联合署名,在《人民日报》的《战地》发表,并被《新华文摘》转载,成为“文革”之后第一篇记述溥仪后半生的长文。

或许,命运注定要历经坎坷。由于一场突然“变故”,我手中寸纸皆无。我本想就此放弃,然而,却被反诬不具撰著《末代皇帝的后半生》的水准,这使我“破釜沉舟”,横下一条心——续补溥仪的“前半生”。

当我从头勉以十年拙功而舍弃一切娱乐,业余自费采访三百多人,搜集数以千万字资料和大量历史照片,撰成《末代皇帝的后半生》之际,忘年挚交溥杰与《我的前半生》执笔人李文达分别题写书名并作序,以示鼎力支持。此书出版后,引起轰动,国内外上百家权威媒体作了评介,李文达亲笔撰文在《人民日报》发表评论——《成功的续补》。不久,此书获中国图书金钥匙奖。这桩国内外轰动一时的《末代皇帝的后半生》著作权案,遂被写入了大学和中学教科书。

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老街坊李淑贤临病逝前,对一位友人孟洪先生表示了由衷悔意:

“我真后悔……我真的很对不起英华,更对不起待我亲如姐妹的刘大姐。我让他们都蒙冤受屈了……”(引自《中华读书报》2008年2月13日报道)

尘埃落定。新华社等众多海内外媒体发布了消息。使我感动的是,东四街道办事处人员见到报纸的报道,打来热情的电话,而且捎来了工委书记的问候。这些老街坊的关心,使我心里格外热乎。实际上,这也是我提笔撰写这篇杂忆的由来。

又是一场小雪过后,细雨沥沥。我偶然途经八条胡同,有意放缓脚步,漫步在旧日的街道上,一种怀旧感,油然而生。

也许并不夸张,东四街道——皇城脚下的古老胡同,俨然收藏着晚清、民国以来的半部历史……

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蓦然回想起,1980年6月2日,国家召开溥仪追悼会后,溥杰和李淑贤商议,由我在溥仪的骨灰盒上捉刀题写了墓志。

继之而来的是,1990年代末,忘年挚友末代太监孙耀庭逝世前,又嘱我为其撰写墓志并“书丹”。我在为其题写的墓志中,感慨系之:“余曾为末代皇帝溥仪捉刀题写墓志,今又幸为末代太监孙老人撰题碑文,莫非天意乎?忆相识于暮春,临青冢而涕泗。黯然销魂者,悠悠余情也……”屡经两年多周折,末代太监墓碑终于竖立于其天津静海老家。其间坎坷,堪称一言难尽。

殊料,这两个“偶然”——末代皇帝墓志和末代太监墓碑,使我成了国内外书法收藏者的关注对象。近年来,不少书画展邀我参加,甚至,外地素不相识的朋友也不远千里奔赴京城,欲以不菲之价讨我一幅书法,倒令我颇感意外。在一次慈善拍卖会上,我的一幅书法作品价格拍至逾万,我当即将此款捐给了民工子弟小学。

聊以自慰的是,历经数十年艰辛寻觅,我遍寻大江南北和国内外,收藏了溥仪登基邮票、理藩部印制的原版宣统逊位诏书、溥仪病历、溥仪病逝前所使用的两副眼镜、镜子以及溥仪的九封实寄封(含信件)等珍贵文物,还积攒下数百小时晚清以来人物录音及录像,收藏了数千幅晚清以来的珍罕照片、数百部外国学者上百年前记述晚清以来历史的外文专著……然而,其中最使我难忘的是,同院的邻居赵老师在我十几岁时见我酷爱读书而赠我一幅清末学者吴蓉的书法:麟角凤毛期造诣,寸金尺璧惜光阴……这成了激励我终生的无形的精神力量。

“雪泥鸿爪”——若无东四九条口居住的经历,我或许无由结识溥仪遗孀李淑贤,也可能无缘使“末代皇帝系列”十部书问世,更难以想像末代皇帝墓志和末代太监墓碑竟由我捉刀题写,那可能减少我不少人生的有趣故事。

倏忽,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九条口的古槐,枝头绽绿。青石板路已经拓宽成了沥青路,眼见附近大厦拔地而起,古老的四合院日渐减少,十条胡同已改造成了“平安大道”,路上川流不息,车水马龙。

此时,我的脑海里,仍不时浮现出当年那对年迈夫妇肩挽纤绳,弯腰拉木车送水的那幅风景画。

瞬间,我又仿佛回到了童年。天地皆白,雪花飞舞,童年的我,静静伫立在家门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瞧着老年夫妇俩头上飘扬着一缕缕白发。嘎嘎作响的木车轮,在小街的青石板上缓缓碾过……


注:此文选自《贾英华随笔辑》(即将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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