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08 11:00:32

少年阿清在外面玩累了,回到家里,看到奶奶、婶子们正围着镇南的村支书吴保国吵架。吴镇分镇南和镇北。阿清家属于镇南。

吴保国说,把树砍了,这个地方建个广场,铺上水泥,再盖个小凉亭。为大家好。

奶奶说,这树都百十年了,多不容易,你说砍说砍了。砍了咱这儿的精气神儿可就没了。

婶子说,这树阴凉多好,你看,咱们镇上哪棵树有这棵树叶儿阔枝儿深?这以后,夏天搁哪儿吃饭啊?搁哪儿歇凉?

吴保国说,以后这儿成凉亭了,弄些景观树,像城里一样,干净整齐的。咋就没地儿吃饭了?咋就没地儿歇凉了?

奶奶和婶子齐声说,俺们就想在这棵树下吃饭歇凉。

吴保国拔高了声音说,你们这是故意抬杠,找气儿生。

奶奶又低声嘟囔着,树要是没了,我也要死了。

阿清好像没有听见他们吵架,先是坐在树下,玩那个蚂蚁洞,又躺到他平时喜欢的那个大树根上,头伸进树根下面的洞里,睡觉了。

阿清经常在这儿睡觉。他和小伙伴们在这儿玩泥巴玩蚂蚁玩玻璃球,各自盘踞一个树根,讲鬼故事说笑话。夏天中午,大人们搬个竹床,绕着树根,跟着树阴凉,吃饭、聊天、睡午觉。阿清们就悬在吊床一样的树根上,悬着悬着,就睡着了。

吴保国带几个人围着树转来转去,研究从哪儿下手锯树。他走到阿清身边,踢他一下。阿清,起来。阿清没有应声。他弯下腰想把阿清从树根处挪开。阿清抱住树根不放手。

吴保国把阿清扳过来,阿清的脸给树洞里的灰尘糊了厚厚一层,眼睛像个熊猫,眼泪在脸上画下乱七八糟的印痕。看见吴保国身后的人,阿清回身又抱住树根,头、手、脚和他身体的每一部位都紧紧盘着树,就像他也是那棵老树的一部分。

许家亮盖屋

收粮食的王吉光、卖电器的张振国和在乡政府上闲班的李红中坐在医生毅志的诊所里,看着外面的雨,商量着明天王吉光儿子十二岁生日“开锁子”的事情。这是吴镇孩子的成长礼,要大操大办。为此,王吉光已经请了好几场酒,和三个好朋友,已是吴镇著名支客的振国、略懂些易经卦相的红中、会写毛笔字的毅志商量具体的细节,开锁的仪式,各自的分工,该请的人,该坐的位置,等等。

雨下得不紧不慢,无精打采。街道上的灰尘,两边新栽的树,路边的垃圾,都像落汤鸡一样,羽毛东一撮,西一堆,湿淋淋露着青色的肉皮。午后三四点钟,酒后必睡的振国歪在椅子上,头仰着,打起了鼾。

吴镇南头的老单身汉许家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直直地走进诊所,走到后面放茶壶的地方,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大塑料杯里的水倒掉,又装满水,回过身来,盯着望着他的这四个人。

“我准备进城了——”许家亮头使劲向上一仰,喜气洋洋地宣布,声音高亢刺耳,像唱戏一样抑扬顿挫,拖着长腔。

许家亮的脸很小,呈不规则的多棱角状,按吴镇人的话说,三扁四不圆,外挂葫芦瓢。颜色黑黢黢油光光的,像是长年不洗,油和灰层层涂抹,腻厚得发亮。那双眼睛也是油黑色,以超出他年龄的频率滴溜乱转,狡猾、紧张、恐惶,充满警觉,好像有人在后追杀,他随时就得拔腿奔逃。他身体矮小、轻薄,走路没有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就悄然站在了人后面,或呆在吴镇茶馆、酒馆、牌场的某个角落,卑躬屈膝地朝着看他的人笑。看见他,你就像看见某种早晚会饲于虎口的猎物,依靠超常的机警侥幸活到现在。

“我打算走迂回战。上两次还没有走到穰县火车站就被抓了回去,这次,我不去穰县,反向朝南走,绕道西川,南下郑阳,再上北京。”许家亮谁也不看,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在空中大力挥舞着,比画着路线。坐在椅子上的这几个听众脸上都露着嘲弄的笑容。

“我已经侦察过了,每天晚上六点整,有一趟‘穰县—西川—平安’的长途汽车准时经过咱们镇,我到西川下,从西川坐夜车转到郑阳,再从郑阳坐火车到北京。弯儿是转了大一点,可那王八蛋肯定想不到。想到了也找不着。无论如何,这次我得赶到。我那儿的‘老战友’打来电话了,说这几天北京正开啥子会,管得严,各省县乡镇的人都把在接待办门口,到一个带走一个。就地解决,有啥要求都会满足。”

“要是能到北京的话,算他孙娃子完了。我不信他孙娃子不服。”许家亮挺直着身板,一句不歇、恶狠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拎着大塑料杯,扬长而去。

四个人看着许家亮那得意的小身板儿消失在雨中街道的另一端,很有些反应不过来。毅志扭头问被许家亮刺耳的声音吓醒的振国,“你说,这老亮子到底为啥来这儿站这一会儿?为倒一杯水?”几个人“嘿嘿”笑了起来。

许家亮的计划很完美。第二天下午,他就顺利到达北京西客站,坐40路车,到陶然亭北站下,步行几百米,过地下通道,到达接待办。刚到大门口,就看到矮胖的支书吴保国挟着万年不离身的小公文包,正大声嚷嚷着打电话,旁边站着吴镇党委书记和县里管这块儿工作的副局长,还站着几个精壮男子,都是老熟人了。其中一个人朝这边指了指,几个人呼啦一下急奔过来,拽着许家亮就往后面拉。许家亮半推半就挣扎了几下,也就跟他们走了。紧接着,一辆面包车呼啸而来,装上许家亮和这拨人,直往西客站方向奔去。许家亮着了急,往常都是去东边吴镇人张兴昌的张家院儿,把他们塞到那儿,然后再慢慢谈判。

所谓张家院儿,其实就是接待办东边一个废弃的大场地里面几间废弃的平房,房子前后都是长满荒草的大空地。张兴昌不知道从哪儿疏通的关系,把几间房子弄了过来,外接一个水管,在中间敞开的空间做饭、吃饭,旁边四间小屋住人,每个小屋四张高低床。李家院儿在圈子内很出名,不单是吴镇来接访的人知道,穰县的其他乡镇,甚至邻近的几个县,收到了人都往这儿拉,一天给张兴昌一百元,吃住全包。许家亮在那里住过四次。该吃吃,该睡睡,闲时和同行交流交流经验,不用花一分钱。也挺恣意。

许家亮高声喊着,错了,方向错了,不是往这边走。没有人理他。

坐在前座的吴保国和镇党委书记一路聊天。说邻县一个坏女人,得了艾滋病,天天上访,条件是要政府给她娃儿找工作,政府一说难,就拿着针管往街上去,朝路人身上乱扎,人们看见她就吓得乱跑。最后没办法,还真给她儿子安排了工作。这两天又来上访了,说给儿子找的工作不好,要重换工作,得有事业编制才行。

说现在局里也黑得很,要想说下来一个人,至少得两千,连现金都不要了,直接打卡里,省得见面、交接。所以,说啥也不能让人进到大厅里,一旦挂上号,登上记,知道你从哪儿来,再通报上去,省里、县里、乡里算忙起来了。那时再花钱都捂不住了。

又说一个残疾军人,上过老山前线,居功自傲,说安排得不好,到处告状。有一次终于同意回家,给他买好票,人送到火车站。眨眼不见,他身穿黄军装,披着麻袋,站在车站另一头,手举军功章,一声声高喊,“    ,我日你妈!”

大家都扑哧扑哧地笑,许家亮在后面听得投入,忘了自己的角色,义愤填膺地插了一句话,“这鳖娃儿,敢骂领导人,还真是个坏货。这号人,非得整他。”

镇党委书记扭过头来,怒视许家亮,“还说人家,你该不该整?就你这一趟,我得花两万块。上几次你来,上上下下,花了我十来万。你得住啥好了?赔你四千块,你还想要啥?就你那点儿破事。”

事情是这样的。吴镇镇南的村支书吴保国不给满六十岁的孤寡老人许家亮上五保,许家亮去说理,反得到一顿羞辱,说许家亮成天乱跑,不好好干活,不好好做人,还逼死嫂子,老了来沾国家光了。这号人就该不管他,让他自生自灭。说起逼死嫂子,这是许家亮的伤心事,年轻时血气方刚,和嫂子拌几句嘴,没想到嫂子回屋就上吊了。许家亮连夜逃跑,一跑十几年。回来后,父母已死,自己无家无业无妻,侄儿们已然长大,瞪着血红的眼睛看叔叔。

正值秋天,吴镇家家都在门口的水泥路上摊晒打出来的玉米。六十岁的许家亮躺在吴保国家门口的玉米摊里,滚着骂着哭着,哭自己活得冤枉,哭侄子们把当他仇人,骂吴保国欺负他,不得好死。人们都在路边打玉米,晒玉米,听到这哭骂声,就围了过来。许家亮见人围观,骂得更加起兴,一边四处踢腾着玉米,把一堆堆玉米粒扫到了路边的沟里,一边把吴保国母亲年轻时候的风流事也骂了出来。这可惹恼了吴保国,吩咐几个年轻人,把许家亮拉到偏僻处打一顿,不要打明伤,要暗伤。许家亮胸口被踢了几脚,肋骨断了几根,屁股也肿成馒头,被送进了医院。

出了院,不知受谁的指点,许家亮找人写了状子,到乡里告状。最后,当着镇长和镇党委书记的面,吴保国把四千元扔到他面前的地上,“给你,拿去,就是一个地老鼠,剜窟窿打洞,就想要钱。”

红色的老人头呼喇喇撒了一地。许家亮一张张捡起钱,回到家里,休养生息一段,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告状。县里、省里、北京,一路告过去,许家亮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多少钱,想争什么气,吴保国家是吴镇的老门老户,很有根基,也不愿意低头。双方拉锯,一拉就是几年。

十二个小时之后,许家亮又回到了吴镇。他被关到吴镇派出所一个四方形的小单间里,每天有人端吃送喝。就是没人理他。

到了第十五天中午,许家亮被派出所长带到镇上最好的陈记烧鹅馆。推开包间门一看,吴保国、村长、会计、许家亮的本家爷、吴镇党委书记、镇上几个头面人物,齐齐坐在那里。那顿饭到底吃了什么,都说了什么话,许家亮都记不住了。他记得清的是,大家把他让到上位,恭敬得很,那些头面人物一个个温言相劝,频频敬酒,又是兄弟又是亮叔,把许家亮叫得头昏脑胀,不知身在何方。而向来对他凶巴巴的吴保国,也破天荒一声声喊着“老亮爷”,答应明天就去给他上五保,从此以后不再对他恶言相向。又拿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捧到许家亮面前,说这里面有四千块钱,老亮爷你拿着,算是晚辈的赔礼。一桌子人都批评吴保国,反过来,又对许家亮说,上五保多大点儿事,保国已经赔了你四千块,这回他主动赔你四千,也是诚意。同着这么多人,他吴保国要是再敢对你做啥,我们都不依他。那些平时决然连看都不会看许家亮一眼的头面人物满眼期望地看着许家亮,许家亮别着脖子,想张口说些什么。可是还没等张开嘴,一杯杯酒就又敬到他面前。

事情就这样了。

醉醺醺的老上访户许家亮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被敬住了。逃跑挨饿他不怕,威胁恐吓他不怕,县长镇长他也不怕,但他怕敬。他还从来没被这么敬过,坐在高桌的最上位,周边的人一个个弓着身子,看他的脸色,听他的言语,陪他喝酒,这等滋味,许家亮前六十年从来没享受过。

曲终人散。吴保国忙前跑后送人,表达感谢,一边说着许多话,“我会管着他,保证不再给乡里惹事。那就是个球皮、地老鼠,要钱不要脸,再给他点猫尿喝,就迷了。”许家亮喝了酒,又喝点风,在路边蹲着干呕,腰佝偻着,听着风吹过来的断断续续的话,好像很远,与自己不很相干。

那段时间,镇上很多人都看见许家亮在自己家门前转来转去。

吴镇整个朝东朝西发展,新房不断绵延扩张,把周边几个村庄都连在了一起。唯有靠着河坡的这一面,因为地势的局限,发展慢一些。老许家几十户依河坡建房,团在吴镇的后面,很不起眼。

许家亮的三间土屋就在这长长的河坡最后的一个高坡上,后面是灌木杂草,前面坡下是一个大坑塘。那三间房,有两间已经坍塌,只剩下几堵半截土墙,剩下的那一间房整体往东倒斜,悬在一个不稳定的角度,停下了。许家亮用七八根木头从外面顶着东边那面墙,算是把它撑住,勉强不倒。那矮到几乎不到小腿的院墙是用玉米秸、烟秆糊上泥垒的,年深月久,也断断续续,形同虚设。从远处看高坡上许家亮的家,像极了一幅抽象画,后现代的萧条和凄冷,略带着讽刺意味。

许家亮在吴镇似乎消失了。有时顶着一头脏得已经是土黄色的短发,靠在歪墙上晒太阳,伸长着手脚,浑身瘫软着,打着悠长而粗重的呼噜。这不是许家亮的风格。许家亮喜欢串个门,摸个小牌,凑个饭场,闲时到医生毅志的牌场上转悠,举着装满茶水的酱色大塑料杯,不声不响地呆在人后面,眼睛随着局势不停地转着。吴镇人从不在意他,但想起来时,刚好就能看见他。

不知啥时候开始,总有人在深夜听见“咚”“咚”的声音,非常有规律,遥远、沉重,气息急促、短暂,不很明朗,像是从地下很深的地方传上来。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吴镇人心惶惶,要大祸临头了。人们轮流趴在地上,想听出声音的来源,地震、怪兽,还是某种征兆?它总是在深夜如期而至,等到黎明时分,人声渐起,就消失了。

吴保国带着人,在吴镇大张旗鼓地巡逻,没有发现任何头绪。来回几次走过坑塘,靠在山墙边的许家亮都一动不动,吴保国眼睛就斜了起来。这几个月,他们俩一直没有任何交集。吴保国第二天就把他的五保上了,让老二蛋给他捎信,他可以一个月领一百八十元。许家亮悄无声息的,没有去说声感谢倒也算了,不在吴镇晃悠,也不到处吹嘘在北京、镇上的光荣待遇,悄无声息的,很不正常。负责监督他的老二蛋只汇报说许家亮天天在睡觉。吴保国忽然有点头皮发麻。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