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08 11:01:00

老二蛋在一旁看到吴保国的脸变了颜色,跑到坡上去,踢许家亮几下。许家亮揉揉眼睛,发现黑塔似的吴保国站在面前,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把身体向前挡了一下,似乎想挡住吴保国的去路。

一些隐约的光从小屋那腐朽破烂、四处漏风的门里射出来,吴保国几个大步走过去,开门,弯头缩腰,进了屋。“哗”地一下,一柱柱光芒罩住了吴保国,金色的,灿灿的,丝丝缕缕的灰尘在光柱中缓慢轻移。吴保国被照得一阵眩晕,一个踉跄撞倒了门口的案板,案板上的刀、碗、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从案板到后墙,只有五步,吴保国一把撑住前墙,定睛看金光灿灿的后墙。

这是一面西墙,墙上的土砖因年深日久的风化,从四方棱角变为浑圆的弧形,弧形和弧形之间,裂缝变大,就有风吹进,光照进。每当西照太阳射进来时,就形成了万点金光之奇景。

金光灿灿的后墙正中央,一幅更加灿烂的毛泽东像直逼而来。金色的脸在万点金色中慈祥地微笑着,眼睛似乎看着世间万物,又似乎只看着吴保国一人。画中的金色光芒和画外的光芒,相互辉映,金色世界,纯净无比。图像下面是五个金色大字,“毛泽东同志”,两旁还有一幅对联:

文人笔舌武夫刀,抚忧中华气量豪

对联是手写的,工整圆润,但和那幅巨图相比,有点太小,泛白的红纸,粗糙淡薄,有些暗淡畏缩。

这个房间显然没有来过客人。没有桌子、椅子,靠北墙是一张土砖垒成的床,床上堆着油黑发亮满是灰尘的棉被、冬衣和各种看不出形状的衣服。紧挨着床的就是一张古老的五斗桌,上面放着的案板已经被吴保国撞到地上了。

外面忽然一阵惊呼声,吴保国赶忙奔出去,一群人围在另外两间房的废墟中,头齐勾勾低着,探着身体往下看,快要掉下去的样子。许家亮站在门口,团团转,想要挡住这一群人,又带着点早晚都要知道的神情,没有真的去拦。

吴保国也往下看,再往下看,腰探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趴在地上了。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一个深广的大洞,有木梯通向下面,木梯正下方还有几篮子土放着。往左往右看,能看到平整的地面,四方的顶,中间有几根粗木头撑着,再往里,隐约看到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茶壶、茶杯,上面吊着一个小电灯泡,一张小床。这应该是红薯窖的位置。先前,吴镇每家每户都有这样一个窖,冬天用来贮藏红薯萝卜白菜。这种窖在三十年前就没人用了。但是,许家亮的窖里面干净整洁,没有植物的腐败味儿,没有沼气味儿,俨然是一座房屋。在洞的上方,许家亮利用那半截废墙搭了一个棚,棚上面苫一层石棉瓦,洞的周边,是一圈浅浅的水沟,一直通到坡下。

吴保国慢慢站起来,黑塔似的身体似乎千斤重,直坠向地面,威严无比。他用黑塔似的声音问,老亮子,这是啥?

老亮子。又不是亮子爷了。

老亮子偏过身子,不看吴保国,看着天,说,啥,老鼠洞。

啥意思?

没啥意思。地老鼠打个老鼠洞。

老亮子,你这是啥意思?吴保国气得倒噎气,咋了,还一直记着呢?大家说的话都白说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许下的诺都是放闲屁?

没放闲屁,咱俩的账两清了。

那你搞这一出是干啥?成心给我难看?你知道这段时间镇上人都疯了,都想着是地震了,有大难了。

许家亮扭过头来看大伙儿,似乎吃了一惊。

你赶紧把它给我填了,这事算了了,你要是不填,我发动全村人来骂你。捣你脊梁骨儿。

许家亮挖洞的消息很快传遍吴镇,没有人骂他,都像看稀奇一样来看许家亮的洞。一开始许家亮拦住不让看,实在挡不住了,干脆做了向导,站在地洞中央,给大家讲他设想中的房屋,左边做卧室,床在哪儿,衣柜、床头柜在哪儿,右边是贮藏室,放谷物、锄头之类,客厅连着厨房,也弄个啥开放式的。中间是客厅,等到全部完工那天,他要在客厅摆几桌子,请客吃饭。

大家听他讲得认真,都扑哧扑哧地笑,有人说,电视在哪儿?柜子在哪儿?一辈子都没混来,住这儿就有了?也有人说,就是给吴保国置个气,不至于当真吧?也有人笑着起哄,好,我们擎等着喝你的上梁酒。

许家亮也扑哧扑哧地笑,说我是地老鼠,我就是地老鼠。我还真准备住下来。你看这屋,冬暖夏凉,又省事又省钱。我地上那房子,再下几场雨,几场雪,肯定不行了,到时我住哪儿?盖房咱盖不起,这里都是现成的。

大家哈哈乱笑,许家亮也跟着笑。都没有往心里去。都知道,许家亮在找吴保国难看。这老亮子,还真是难缠。待上到地面,发现地上的那间房更斜了,这才知道地洞里那几根粗木头就是地上的,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许家亮不紧不慢地挖着地洞,现在他不用晚上挖了。有人来,他还让人家搭把手,帮他把土拉上去。下午的时候,他溜达着往镇上去,喝几两小酒,吃一碗烩面。有一次,吴保国又叫了一帮人请他吃饭,他大剌剌地坐在上位,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说起地洞的事儿,只说自己是挖着玩的。吴保国也拿他没奈何。

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个记者打听着过来,看了许家亮的地洞,非常兴奋,让许家亮摆各种姿势,挖掘的、喝茶的、讲述的,咔嚓嚓地拍了许多。还要和许家亮在地洞里聊天。结果只呆了半小时,就上去聊了。

过了一个星期,吴保国拿着一张报纸,大骂着回村了。吴保国在县上住比在镇上住的时间长,全靠老二蛋替他监控许家亮。可这次老二蛋只顾着新鲜、好奇,围着记者插话,恨不得要比许家亮说得还多,结果忘了汇报吴保国了。

吴保国把报纸摔到许家亮的脸上,这下好了,全中国都知道咱们镇了,你可算是给咱们争光了。许家亮拿起报纸,一个黑色大标题扑面而来,几乎占据半个版面:

新时代农民住地洞,道义何在?!

最后的超粗黑色感叹号让人心里震颤颤的。旁边是几张照片,许家亮的地洞,地洞里的床,最后一张许家亮拿着锨把,做势往篮里装土,抬眼看镜头的样子。强光之下,那张有些惊恐的脸皱纹纵横,孤苦凄凉。

报道说,许家亮既是一个孤寡老人,老无所依,也是一个悲情英雄,以挖洞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可谓是绝境中的反抗,荒诞却富于启发。洞是黑暗的,但却存留着人间唯一的温暖。报道的最后是吴镇人编的顺口溜,

你说我是地老鼠,

地老鼠打个老鼠洞。

我住洞里美滋滋,

气得黑塔直转圈儿。

这是老二蛋非要一字一句说给记者听的,记者听这些比听故事还兴奋。

看到最后,许家亮有些迷惑,觉得那里面的人既是他,又不是他,分明有许多话他没说过。但他顾不得这些了,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形象有些高大,而吴保国,分明是越发着急且愤怒了。

吴保国又来找亮子爷了。蹲在洞口跟他聊天,许家亮在下面应着,一边盘算着方位,认真地挖着。

吴保国说,有一个新政策,政府给农村危房改造,一家六千元,一个村就一个名额,我把这个名额给你。给谁都是给,有好些人眼气,还有人找我开后门。我把钱给你。

吴保国说,其实咱村里有比你穷的,像老大宽连个房都没有,就睡在麦秸垛里,老二才成天跑,谁管他?你这都不错,还有间房。大队再给你补贴两千,八千元,你拿去,把房子好好修修,把这个洞填上。

吴保国又说,这次咱们好商好量,你别给我耍心眼,不然,我叫人把这破洞给推了。

吴保国在背后给人说,像这些球皮不要脸的,就是想要钱,给他钱,他啥都行了。

许家亮拿了这八千块钱,买了些水泥、石子、青砖、木材,一个人在坡上捣鼓着。山墙上放个鲜红色的听唱机,许家亮新近花一百多块钱买的,放着豫剧《卷席筒》、《七品芝麻官》,过来过去的人都能听到那悲怆高亢又热闹的调子。

一天早晨,许家亮借个三轮车到街上赶集,买了卤猪肉牛肉,羊头肉,各种小凉菜,一箱酒,还买了一只活的老公鸡,一盘万响的鞭炮。遇到熟人就高声邀请,中午到家喝酒啊,都得去,屋要上梁了。屋要上梁,不管老屋新屋,都要杀鸡放炮,请客喝酒。许家亮又到处去借板凳、碗,每到一家,都让人家中午到家喝酒。

人们惊讶地发现,他那间小屋还是原样可怜地悬在那里。但后面那废墙上的顶棚却焕然一新,四面用青砖砌起,洞口变成了方形,四周用水泥糊了边,他又把挖出来的土按照楼梯的倾斜度堆放,一层层夯实,每一个台阶也用水泥抹平。下台阶,溜光的青色水泥地面,空间开阔,从地面到顶上三米多高,四周的角落处许家亮都用石灰、砖头加固过,整个空间方方正正,足有一百多平米。几盏大瓦数的灯泡闪着光,照得这地屋明亮亮的。

而最亮眼的是,是客厅墙上的毛泽东像。许家亮把地面上的“毛泽东同志”像请了下来,制作了一个方形框架,把毛泽东像裱在上面,挂到墙上。两边还是那幅对联,只不过,换了一张新的红纸,这是许家亮亲笔所写,许家亮初中毕业,毛笔字不错。像的前面是一张长条形的供案,供案上摆着香炉,炉里面有香,还在袅袅地升着烟。

许家亮脸上泛着红光,把大家招呼到毛泽东像面前,站成几排,指挥大家在像前三鞠躬,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站过来,可一开始鞠躬,就都有些安静和严肃了。鞠完躬,正要散开时,许家亮让大家等一等,说,我当年跑到过湖南韶山冲,看人家拜毛主席像,拜完之后还专门许愿。我问过当地的人,特别灵验。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里默默许愿,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佑你的。

众人按照许家亮说的,又都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一睁眼睛,就看到“毛泽东同志”慈祥的笑,顿觉得精神百倍。

那天中午许家亮特别开心。一万响的鞭炮在地面炸响着,公鸡杀了,那根粗梁也竖了起来,顶在客厅的右首。地屋里的宴席热闹非凡,菜被吃得光光,人们吆五喝六,把酒也喝得光光。

许家亮当然喝多了,不断给人敬酒,你说,我这屋可以养老啊,那八千块,在地面盖房够弄个啥,连个墙都垒不起来,用在这儿,还绰绰有余。

又说,鳖孙吴保国光说,他不知道现在盖个房得多少钱,给我八千块打发我,倒是叫他住到我那屋里去,叫他去看看咋修?

又喊着,老二蛋,你去把吴保国叫来,就说我请他喝酒。我先叫他拜毛主席。我有毛主席保佑,看他敢不敢毁我屋子?

晕乎乎的二蛋真给吴保国打了电话。吴保国开车从城里直奔许家亮的家,下到许家亮的豪华大屋里,吴保国呆住了。许家亮拉着吴保国,点一炷香,非让他拜毛主席,吴保国拧着身体,不愿意拜。许家亮说,咋,连主席也不拜了,你这啥党员?

这是封建迷信。

啥封建迷信?天安门前的像,纪念堂里的像,韶山冲的像,是不是封建迷信?纪念堂你没去过,没拜过?那是尊敬。我在韶山冲,没有人不拜的,还都许愿,还有人还愿,灵哩很。

喝醉了酒的许家亮口舌伶俐,拉住吴保国,不让他离开供案。吴保国也只好拜了。

许家亮开始推心置腹,娃孙儿,一开始是跟你置气,你欺负你爷。咋,嫌你爷老,叫人打他,老了就不叫活了?你说你爷是地老鼠,我听得可清哩!你爷混得不如人,你就看不起他。地老鼠咋了,我就是地老鼠了,我干脆住到地洞里。我叫你说去!现在真不是置气。你也看见了,我那个屋子就剩一间,再下几场大雨,就完了。你叫你爷往哪儿住?那八千块钱够盖房?你啥都知道,你得给你爷留个活路。是不是?

许家亮滔滔讲着,吴保国听得不耐烦,站起来说,亮子爷,钱也给你了,气你也置了,我看该了了。你地上那房子还倒不了,前十几年是这样子,现在还是这样子,它倒不了着呢。你要是不想叫你孙娃过不去,你就把这洞毁了。要是再报道出去,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人们都说许家亮是日子不过了,多年吝啬小气、孤寡闭守的他变了。他把床、锅碗瓢盆逐渐搬进了地洞,见人就邀请到他那儿坐坐,去了,拜拜毛主席,闭眼许愿,再吃几块卤肉,喝几两小酒。慢慢地,就有一些人找着去他那里了,去时还自己提着酒。但又不为喝酒,专为拜像,许愿。

吴保国来察看几次,喝了几次酒,每次又劝又骂,说你还真是地老鼠,会剜窟窿打洞。说别想着我怕你告状,我怕着啥?就让你去告,能告出个啥幺蛾子?不还是想着一个镇上的人,手下留点情面。

有几次吴保国带镇上几个年轻痞子,趁着酒疯,真真假假地把许家亮的破家具踢翻,把电线剪了,有一个年轻人顺手抄起供案上的香炉,想摔到地下,醉了的吴保国厉声喝住了,声音急切、尖利,让许家亮都吃了一惊。

这样闹了几场,许家亮不拆,上面没有人追究,吴保国的官照样在做,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许家亮又从地洞外面施工,把靠河坡那一面的土削薄,他在上面开了一扇窗,室内明亮一些,空气也流动起来了。他告诉吴保国,这样,就不算是地洞,而是半地下室了。

渐渐地,就有来吴镇赶集的远处人往镇里拐一下,参观地屋,烧烧香,拜拜毛主席,许许愿。许家亮在香炉前随意扔上一元两元,十元二十元的。他什么也不说,但就有人也往那里扔上几张钱。许家亮想,看来这是许愿成了,就更加勤奋严肃地擦拭毛主席像,一天天认真敬拜起来。

春末的时候,那个记者又来了,提着一箱白象牌方便面,两瓶沱牌酒。许家亮说,我正想找你,你给得我重新报道一下。他拉着记者细细参观他的地屋,兴奋地给他讲地屋的土质、结构、功能,讲这里冬暖夏凉,他要在这里养老。记者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的样子。再照相的时候,许家亮就努力摆出幸福的笑脸,坐在毛泽东像面前。记者摇着头,走了。

往后几天,许家亮天天去医生毅志家等报纸。那天早晨,他终于等到,只见报纸上有一行小字,“农民住地洞后续报道”,紧接着是一行惊心动魄的大黑字,

农民被迫害几近成狂,住地洞如上天堂

许家亮有点不相信自己,揉揉眼,继续看。报纸上的许家亮,穿着1970年代的深蓝上衣,黄球鞋,笑容扭曲,双眼对不上焦,大黄牙往外龇着,有点瘆人和痴狂的样子,背后的毛泽东像被虚化了。另两幅图是许家亮地面上歪斜欲倒的小屋和地洞全景。记者详细地写了许家亮从告状之始的心理变化,尤其强调许家亮的幸福感是虚假的,是被迫害之后的精神迷乱,并认为这是对社会最大的讽刺。文中用了无数感叹号,用了很多许家亮没有见过的词语。

许家亮拿着手机,用吵架似的声音和记者打了两个小时电话,他反反复复地说,记者同志,你得给我改过来啊,不是这样子的,你咋能这样写啊。许家亮在镇上磨磨蹭蹭,在李洪升拉面馆吃面,吃完也不走,一两又一两地喝着散酒,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下午四五点钟,在金色阳光中,许家亮醉醺醺地往家走。

他的院子里人声鼎沸。一些拿着照相机、摄像机的人走来走去,吴保国在人群里,拿着烟,点头哈腰地给人家敬烟,可是没人理他。他又看见吴镇党委书记、乡长都在人群中,尴尬地站着。那些人一看见许家亮,就像秃鹫看见猎物一样,迅即俯冲过来。

许家亮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愣了片刻,往地屋那儿奔去。眼前是一个深陷下去的大坑,他的地屋不见了。许家亮在大坑周边团团转,疯子一样地四处寻找。我的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啊。我的主席啊。

他向左看,忽然发现那间老破屋的房门开着,几道金光射出来,灿灿的。走进屋内,金光直扑过来,金光中的老人家正慈祥地看着许家亮案板上的那盆饺子馅。

“毛泽东同志”像又被请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挂在西墙上。下面是供案,供案上的香炉里还有新点的香,正袅袅地冒着烟。再往两旁,是各种许家亮已经搬到地屋的杂物和他的饺子馅。他昨天才盘了一大盆饺子馅,准备今天包饺子吃。许家亮站了一会儿,突然窜出屋子,站在坡地上,叉着腰,声嘶力竭地喊:

我日你们祖奶奶——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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