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1990年代初,很多作家,像莫言、余华、苏童等都在变化,你有没有在某个时期会有些困惑,又是哪部作品把自己解救出来的?
叶兆言:我不存在这个问题,为什么呢,我始终不是一个对写作充满信心的人。作家的人格可能是分裂的,一方面很有信心,一方面非常脆弱。像我就总觉得自己没写好。当然有一种作家就会觉得自己写得好,会自我欣赏,活得很潇洒。有的作家确实好,但有的不好,对这种人的迷信怎么才能破除呢?你只有认真读他的小说,你会发现不像他说得那么好。
木叶:像也写过小说的李敖。
叶兆言:李敖是。像我父亲的朋友高晓声、陆文夫,他们都觉得自己写得很好。反正我是特别希望别人认可,可能有一点自卑。有些人提的意见,我认为不是我的漏洞,我不怕它。但我知道自己是有漏洞的,我老觉得衣服后面有个洞,别人会盯着这个洞看。
木叶:这是一个小说家极好的比喻。真正的作家,其实是应该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意识,但也确实需要不断自省。有的人担心自己会江郎才尽,但要去问余华,我想他会说:不会的!
叶兆言:文坛杀机四伏。就说2014年的中篇《白天不懂夜的黑》吧,我想说的是,一个文学那么热的时代很匆忙地过去了。我们这一代作家都过去了。我写的是一个人,曾经大红大紫的作家林放,最后要把自己的肾捐给一个他所不爱的女人。文学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了,它成了这样一个可以被人利用的“肾”,只是一个可以捐出去的活体器官。
木叶:我刚看开头时就想到余华的小说《战栗》,1990年代初的。它也是讲文学退潮之后,文学中人的遭遇。你们都写到女性、情爱,不过处理方式不同。
叶兆言:我们现在认为整个1980年代都是文学热,其实不是,在1980年代就已经不行了,所以我写的这个人非常聪明地看到这一点,他就做生意去了,他也成功了,或者说经济上成功了。唯一失败的是文学。我在写文学的处境。我想表述的就是我们今天的文学可能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活体”,而且很可能是移植到自己未必爱的人身上去了。有一种巨大的悲凉。这种写法是有冒险性的,有可能失败。一个信念支撑着我:不怕失败。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是一定要去碰撞失败的。因为你不冒险,你就不能往前走。
木叶:最早的长篇是《死水》。有意思的是,1980年代较少出长篇,你当时写长篇有什么推动力吗?
叶兆言:我想跟别人不一样。当时最热的就是短篇,还有中篇小说。对于自己这第一部长篇,也谈不上特别满意,但这种想跟别人不一样的气息很好的。当初人家都觉得,现在哪有人看长篇?写这部长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中短篇老被退稿,一赌气,与其写这么短的东西被退来退去,还不如写一个长的。
木叶:是么?问个具体的,《日本鬼子来了》里你对作家方之说,“中国根本就没什么作家”。在《驰向黑夜的女人》里吕武问的是“今天的中国还有像点样子的文学吗?”有人认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文学高峰,有人认为八九十年代已经构成了超越……
叶兆言:我们今天的文学肯定超过现代。我是研究现代文学出身的,看过太多现代小说。现代文学层次其实非常低。很多人都在说鲁迅,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鲁迅最好的小说很少被人提到,像《在酒楼上》等。鲁迅很好的小说并不多,不足以称为一个小说大家。鲁迅是一个大作家,是一个立体的人,有一系列作品,但是从数量上来讲达不到一个小说大家最基本的要求。
木叶:但博尔赫斯的小说也不多啊。
叶兆言:也不少,比鲁迅要多得多。而且关键是,人家开创了一种文体。莫泊桑、契诃夫、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变化一圈一圈的,人家博尔赫斯又画了一个圈。鲁迅的小说不存在一个开山的问题。
木叶:在中国有。
叶兆言:在中国勉强有,但也算不上开山吧。很多人说“乡土文学”,但那不能完全算开山。你看沈从文就不一样,他有大堆大堆的东西。还有老舍,包括巴金。
木叶:不能光以量而言吧?
叶兆言:但是,作家的量非常重要。一个年轻人能写十万字的好东西不要吃惊,没什么大不了,有才华的人都有可能写出来。写了十万字之后才知道可能无路可走了,是有一个瓶颈的。奈保尔如果只有一个《米格尔街》,他就不是奈保尔,不是大作家。虽然这个短篇集也写得好,但需要后面庞大的作品体系来呼应和支撑。通过互文,你就发现,这是个大作家。
木叶:从更广阔的范围来看,一定的量确实跟一定的质相联系。
叶兆言:质与量形成了整体。轻、重、柔、活……会看出整体来,否则是不行的。
木叶:是的。有人认为现代小说好,顾彬就持这种观点,有人则不。
叶兆言:顾彬是胡扯的。顾彬说很多中国作家语言不好,他举例说孙犁的语言就不好,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这么说,说明你的汉语能力也不怎么样。孙犁的小说如何另当别论,他的语言是好的,远高于同龄人。顾彬写“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我看了觉得可笑,他对1950年代文学评价很高。顾彬的优点是能够吸引媒体的眼球,让那些喜欢找话题的记者有文章可写。
木叶:你有句话很好,就是有些人起点不是很高,比如巴金,沈从文也相似,茅盾起点比较高,但茅盾又是倒着长的。你心中真正称得上大师级的现代作家是?
叶兆言: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巴金,师陀也应该算。巴金最强的是后面几个,《寒夜》,尤其《憩园》真的很棒,我去年重读仍很感动,非常忧郁。
木叶:他一直试图变化,晚年还在写《随想录》,尽管他的思想未必多么深刻。书展时奈保尔来中国,止庵说他是给予诺贝尔奖荣誉的作家,后来就有人说,莫言怎么算?
叶兆言:起码在最近十年的诺奖得主中,莫言是个好作家,这是我最基本的一个判断。攻击莫言的赫塔·米勒的那套书,我看了一大半,问题蛮大。我觉得她更多的是控诉,描写集中营的生活,有很强的揭露性,这样的小说一定是有反响的,因为说出了问题,但最大的问题就是……
木叶:这类作品要依靠一个对立面而存在。
叶兆言:对,这种作品要依靠特定时代、特定问题,而文学应该面对永恒的话题。
木叶:文学要关注真正的人,真正广袤的命运流转。
叶兆言:小说的合理性不是说一个特定时代的问题解决了,问题就不存在了。所以《寒夜》好就好在这个地方,它不是写因为日本人在这里才出现问题,而是告诉你两种爱加在一起对一个男人的扼杀。本来是两爱相加……结果来自母亲和妻子的这两种爱形成两把刀,他老讲你们别吵了,杀死我算了,你们刺死我算了,这个也是我们人生很尴尬的一面。这个东西是永恒的。我觉得这是小说中最漂亮的,当然巴金也写到战争等等。
木叶:你读了福克纳就对海明威“忘恩负义”了,这说明首先前面是有个海明威的,然后福克纳把他“覆盖”了。
叶兆言:其实海明威对我影响最大,他是我们少年心中的英雄,“迷惘的一代”的风格和我们在“文革”后期的青春情绪是相契合的。《永别了,武器》一开始那种描写,那种场景,那种句子和句子之间的关系,它和我所有的小说都有关系,影响了我一生。他说雨下个不停,死去了多少多少人……他很平静地叙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对我的影响很深。
木叶:海明威有时看似轻描淡写,但是又招招制敌。
叶兆言:他为我提供了很多文学的尺度,文学的标准。
木叶:海明威有很激烈的一面,比如涉及斗牛、打猎、战争,你不一样。
叶兆言:这恰恰是他假的一面。他活得累,比如他特强调自己是个男人。他又因为太有名了,不能容忍一个人的小说卖得比他好、名声比他大。他好虚荣。这种东西,福克纳身上没有。福克纳说,他妈的不行我就写剧本挣钱去,他说我的小说你读不懂就读两遍。海明威哪能容忍别人说读不懂他的小说?而且,看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写西班牙游击队时,就感觉他那个路子开始拧了,又想写得畅销,又想要口碑。他老告诉别人,我才是真正的男人。小说家没有必要特意来展示自己是男人的一面。当然,海明威的小说轻松得多、好看得多,读福克纳的小说多累啊,读死你。
木叶:福克纳每一部长篇在形式上,都有独特之处。
叶兆言:海明威教了我怎么把握“度”,福克纳教给我大局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说我开始移情别恋——学福克纳,学他的大气和不讲理,海明威是告诉我要有细节,要讲理,要有章法,就像写毛笔字,哪一笔应该怎么写怎么写,他就像楷书一样。
木叶:简洁、节制这方面,是跟海明威的影响有关。
叶兆言:海明威对我是有恩的,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
木叶:除了这两个作家,马尔克斯是你心目中的文学英雄吗?譬如《枣树的故事》里出现了多次“多少年以后”字样。
叶兆言:真心话,马尔克斯谈不上。不过我刚开始写的时候,他特别热。说到我心目中的文学英雄,我写了一篇谈契诃夫的文章(《契诃夫的夹鼻镜》,《长江文艺》2014年第9期),特能说明我的心境。我跟我女儿一起去看契诃夫的戏剧《海鸥》,小孩看这个无动于衷,我看完恨不得大哭一场,忽然觉得我跟这世界上很多人完全不一样。我老婆也很吃惊,因为这把老骨头写小说以冷静闻名,是一个反高潮的人,不易激动的人,看了戏变成这个样子,很奇怪。
木叶:这就见出一个作家的性情。
叶兆言:作家是需要克制的,没有克制是不行的,但我真是想大哭一场。我自己都觉得羞涩,因为大庭广众之下,确实是很难受。我心目中的英雄,我的文学理想,我的写作愿望,其实都写在这个文章里了。有一万四千字。
木叶:真要看看,这么有内容的长文。以前看你的短文较多。记得是在“走向诺贝尔”那套书的序言里你说,作家的压力在于对自己不满意。时至今日,对自己的不满在哪里?
叶兆言:那可能太多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起码是不死心吧,很多想写的没写出来。一个作家脑子里像垃圾堆一样有很多构思,就像《驰向黑夜的女人》这个故事,没写之前有很多想法,最早的念头就是两个越剧演员,尹桂芳和竺水招,她们是非常好的姐妹,后来好像就是为了一个男的而翻脸。
木叶:是有原型的(有人以为欣慰来自李香芝的故事)。是个引子。
叶兆言:对,然后它就放射放射,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附加,包括被枪毙的人、蹂躏等。写作,打一个很不恰当的例子,就像精子一样,很多很多,最后只有一个成功。所以说不满是很正常的,不是说对你的文学地位不满意,更重要的是有些垃圾没宣泄出来,好多好东西都没写出来。
我睡不着时做两件事,一个是背唐诗,开会时也会默写唐诗,别人以为我在做记录呢。今天开会我就默了几首李白。
另一件事,就是想下一步要写什么。
木叶:其实你的进度算快的。
叶兆言:仔细想想也不快。
木叶:你还写很多小散文。
叶兆言:小散文对我来说很容易,就是我的基本功。这个受周作人的影响。我特喜欢他,他有个观念深刻影响我。他写文章是没有开头结尾的,为什么大家觉得他文章好?我们写文章,即便千字文也似乎有一个规定,应该怎么怎么写,写到哪里结尾,就像高考作文一样,很快就被摸到路数了。周作人最大的特点是,他把一篇篇的短文章当作一个长篇来写。就是说,我到五百字就停了,任何五百字或更长些,都可以结尾,最后这些作品是一个整体。文章没有不能停的地方。
木叶:有些人在写长篇小说时是不能写短文的。
叶兆言:我觉得写长篇是很有仪式感的,但是写的时间长了会中断,比如说过年肯定受影响,这时我就不写了,这两三个月我会写一批小东西,慢慢发掉。
木叶:有些人一定要在上午写,有些人喜欢熬夜,叶老师你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
叶兆言: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写作。我是在醒来后平静的状态下写,最好的状态就是老婆上班小孩上学,然后我就很平静地写,她们下班我也下班了。我最烦的就是有这个事那个事。
木叶:这么多年下来,写作对于你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
叶兆言:习惯。我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想过。成了习惯以后,我不写就会茫然若失,一写就正常。出门做活动就要吃安眠药,在家能写东西就不用吃药,所以我天生就是苦役犯。
木叶:有意思。“诺奖”颁给了短篇小说家门罗,不过太多人还是崇拜长篇。你对长短有何侧重?
叶兆言:我短篇写得比较少,其实也没侧重。好短篇有好短篇的标准,好中篇有好中篇的标准,好长篇有好长篇的标准。我就是想写出好东西,也不想长短。一个短篇集其实应该像一个长篇。所以我说我们中国人特别讲互补互文,你如果不能互文,那就都是孤立的,那不行。
木叶:不知你是否还像十五年前一样,“希望自己能有莫言的放纵,就像希望有阿城的精致一样”?
叶兆言:还是这样。应该说,这依旧是我最羡慕的两件事,或者说是我希望努力的方向。
木叶:在评随笔集《沉默的大多数》时你说,这是一本充满了思想的书。现在我们的小说家有没有在思想上很让你震撼的?
叶兆言:《沉默的大多数》是散文集,小说不太一样,在小说里有时候思想会成为负面的东西。《沉默的大多数》完全是个思想家的言论,很直白,谈基本的道理,谈怎么做人,谈科学,谈罗素,这和小说的东西不一样,小说要这么写会出问题的。王小波的小说和随笔不一样。文载道,诗言志。你如果写文章,必须用载道的方式;如果写诗就不能载道了,要言志。王小波做得很好,小说就是小说的路数,散文就是散文的路数。当然散文还可以有别的东西,但是他的散文道理说得非常好。
木叶:莫言得诺贝尔奖时,有人问刘震云,他就说“莫言能获奖,表明中国至少有十个人,也可以获奖”。你前面说到当代文学超越了现代,那么你有刘震云那么乐观吗?
叶兆言:话反过来说,如果中国有一个人得,莫言确实当之无愧。我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如果说让我来投这票,就一票的话,我会投给莫言。至于说十个人,我没法讲。
木叶:还有一个高行健,是否想过他们为华语文学各提供了什么?
叶兆言:我不太想这个东西,其实诺贝尔奖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早就说过,把获“诺奖”的作家组织一个球队,把没得“诺奖”的再组织一个球队,那这两个球队……
木叶:很多大师未获诺奖,如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卡夫卡。
叶兆言:太多了。所以我父亲他们那一辈或再上一辈,对“诺奖”根本不看重的。像纪德这样的人,不是因为他得诺贝尔奖而成功,他在抗战时就被大量翻译过来,雷马克也没得过诺贝尔奖,但是他们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包括五六十年代,红得不得了。我父亲他们追的是这样的人,那时没追诺贝尔奖。“诺奖”广受关注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跟新闻传播有很大的关系。
木叶:有关系,在中国影响尤其大,原因还很多。不过说到底,是文学在影响着具体的人。你就属于认为写小说影响了自己怎么“做人”的作家。
叶兆言:如果不写小说,我不会越来越封闭。其实,我原来性格不像今天这样什么事都怕,什么事都烦。我已经越来越职业化,所有的选择都是以对写作最有利为准,我老婆看不惯,我女儿也看不惯,她们就觉得这个人活得很无趣。快过年了,她们就觉得我情绪不好,很简单,不能写小说了。这个家平时都以你为重,你过年不能快活两天吗?我的这种状态会影响别人。上午写作,午饭后再写两个小时,然后睡个午觉,再然后我就去游泳,游半小时,一千米,也不是因为热爱游泳,是要写作必须要游。生活中我真是很无趣的,作为丈夫,作为父亲。
木叶:看似无趣,自己却也乐在其中。最近看过什么比较心动的书?
叶兆言:《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那种忧郁,悲伤,好。波拉尼奥确实是一个好作家。
木叶:有人说他超过马尔克斯,就另当别论了。
叶兆言:他和马尔克斯的叙事方式不一样,马尔克斯是个非常精道的人,句子像经过雕刻一样,他的文体非常优秀。相比而言,略萨就不一样,同样是拉美作家,感觉就是一稿写出来的,就是一股气。我觉得自己与波拉尼奥的状态有些像,他比马尔克斯和略萨更孤独。
木叶:有道理。你的作品和影视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多年前《花影》被陈凯歌拍成《风月》,近年有《马文的战争》。关于影视似乎被说得太多,不过还是想听听你怎么看?其实,像莫言、余华、苏童等,如果没有小说被拍成电影,影响力肯定是不一样的。国外也是,如《铁皮鼓》,又如《蒂凡尼的早餐》。小说和电影的相互影响,在这个时代似乎越来越耐人寻味。
叶兆言:这个我没什么好说的,希望有人能改编我的小说,但没人改也无所谓。影视不是什么坏东西,畅销也很好,我一直在想,纳博科夫如果没有《洛丽塔》,难道就不是一个好作家?他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家伙,一个很老的家伙,差不多都快过气了,他也不会知道这本书能带来那么大的影响。因此,写作之外很多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譬如电影和畅销。最好的办法是别去想,想了也是白想。
木叶:上次访完,有人跟我谈起你的身世,建议我让叶老师你再谈谈。那次我们已谈过一些。
叶兆言:对我来讲这曾经是个大空白,我不愿意说,是因为养母还活着,在她生前,我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我知道这件事,最初是在“文革”中,我九岁,突然我看到父母被批斗、游街。造反派,曾经很宠我的女学生说,你不是他们的亲儿子,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我当时很奇怪,我怎么会是革命烈士的后代?我始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多少年来一直如此。当然,我父亲在世时,他也不回避这个问题,也不可能多说,我也不愿意问。他觉得很遗憾,我也是,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很谈得来,因为文学,因为我在很多方面受到他的影响。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我自己原来的家人看了,联系上了我,这样就有了接触。
我自己的根是在浙江嵊县,我也查出亲生父亲的来龙去脉。他姓郑,被追认为烈士,杭州革命烈士陵园的第一排中就有他的墓,上面还有一张照片。我去献过花。为了抗日,他当年来南京受训过,当过伪保长,日本人来了之后他就在当地打游击,1939年成为gcd。解放以后,先是一个部队医院的院长,然后是省科协的秘书长。母亲生了三个孩子,相差都是一两岁,我最小。父亲1959年去世,那时我两岁。我父亲(叶至诚)家里条件好,不过没有孩子,领导和领导的太太就介绍收养一个孩子,本来是想找一个小女孩,结果有个小男孩抱着他不撒手,那就带回去玩一天吧,玩一天以后,觉得好像很有缘,就留下来了。现在我想,可能因为当时家里刚出变故,根本没人照应,有个人对你好,你肯定就抱住他,当然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就这样,据说是跟我生母签了一个领养协议,停掉我的每个月的革命烈士子女抚恤金。我见过我的亲生母亲,当时她答应过永远不来见我。
木叶:后来联系上之后,他们对于你的文学创作应该是欣慰的。
叶兆言:完全不一样的家庭环境,他们觉得有这么个弟弟也挺好,毕竟血浓于水,仅此而已。但性格完全不一样,后天作用确实太大了。我的懦弱、胆子小都太像我的养父,不像我亲生父亲,他胆子大,打游击,战争年代受过伤,性格很外向,留了一把胡子,标准的浙江人。
木叶:看照片,我觉得你挺像叶老和叶至诚先生的。
叶兆言:有人也这么说。我父亲跟我祖父不一样,而我跟我父亲的性格太像了,都是那种不成事,软弱,怕事,因为家庭条件比较好,也有些公子哥儿少爷脾气,既自尊,也低调。
木叶:你后来写了很多陈旧人物,隐隐地跟叶老是有关的。
叶兆言:跟读研究生也有关,我毕竟是搞现代文学研究的,跟我从小喜欢历史也有关系。
木叶:最后一个问题,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文学使命感的人吗?
叶兆言:我没觉得自己有文学使命感。使命感这个东西都是空的。我不太相信使命感,一个写过《没有玻璃的花房》的人,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人,对使命这样的大话可能是抱有怀疑的。这点上我和王小波是一样的,我特别不喜欢崇高,对这样的词始终保持警惕,对使命感这样的词也保持警惕。
木叶:但你和王朔那种反对崇高又不一样。
叶兆言:也有一样的地方,就是我见过的用到使命这个词的人通常都是在装,所以我就觉得你老老实实写好就行了,别说什么使命了。我们跟文学的关系,不是文学需要我们,而是我需要文学。
木叶:两次访叶老师,谈得都开心,我觉得你日常讲话跟小说的语体非常不同,小说还是比较文的,一步是一步,但说话语速快,语气有时也强烈。
叶兆言:我太太老说,你在外边讲话要注意啊(笑)。我开会是不讲话的,能不讲话就尽量不讲话,我发言很少。不喜欢在公众场合说话,我永远是个怯场的人。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