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江南燕》的现代意义之前,仍有一部作品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俞天愤1918年所著的《中国侦探谈》。
就像谈到现代文学的起点,有人第一反应是《狂人日记》,也有学者提出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而关于中国现代侦探小说的定型,便有了《中国侦探谈》和《江南燕》的取舍,只不过这两部作品创作的时间和背景是如此的接近。
而在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必须了解它们诞生的时代背景——“五四”,中国现代文学最重大的主题,对于中国侦探文学来说,也是攸关盛衰存亡的转捩点。
公元1919年,自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以来,“五四”新文学运动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年头。陈独秀在新年伊始发出了“拥护德谟克拉西(democracy,民主)和赛恩斯(science,科学)两位先生”的呼号,而甫登历史舞台的知识精英文学的作者们,挟着先前批判黑幕小说的声势,向旧的文学传统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为近代中国吹进“科学”、“民主”新风的侦探文学,仿佛一夜间就被曾经对它满怀期许的思想的先驱者们抛弃。在新文学和旧文学的夹缝中,侦探小说一时间踽踽难行——在精英文学的壁垒前,它成了鸳鸯蝴蝶派的“逆流”;而在市民通俗文学的阵线里,它就像一个落难的贵族小姐,总显得沉默寡言、不甚合群。对此,有学者曾作出准确的解释——
“‘五四’以后,侦探小说仍在翻译,但是把它作为输入西方文明的议论就少了。这时对于读者来说,启蒙需求不再大量存在,就只剩下娱乐的需求,失去了社会的启蒙需求,侦探小说在通俗文学中所占的比例,也就大大降低了。”(袁进《中国文学的近代变革》)
在本土侦探小说创作的最低谷,《中国侦探谈》和《江南燕》的问世,对于这一文类的存续和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作为中国现代侦探小说的先锋,俞天愤曾得到过“中国之有侦探案,实天愤之创造也”(徐天啸《俞天愤》)的评价,也自诩“中国侦探小说,本是在下始创的”(俞天愤《白巾祸》),他立志于作“纯粹的中国式的侦探小说”,而收录了《黑幕》、《双履记》、《三棱镜》、《鬼旅馆》等十二篇文言短篇小说的《中国侦探谈》,也的确称得上是“辛亥革命”以来最优秀的本土侦探小说。
这十二篇小说几乎全部采用自叙体,情节回旋曲折,悬念扣人心弦,破案者多从细微处观察推敲,令读者于山穷水尽时豁然开朗。这些小说基本上具备了现代侦探小说的特点,在描摹世俗风情和社会的阴暗面上,更有自身的独到之处。因此,相较于那些仍未脱离公案小说趣味,或是照猫画虎的前作,确实朝着成熟的现代侦探小说趋近了一大步。
可惜,俞天愤终究还是与中国现代侦探小说的定型差之毫厘。换句话说,《中国侦探谈》并没有带领夹缝中的本土侦探文学触底反弹。阿英曾将侦探小说归咎为黑幕书的一种源流,俞天愤却以《黑幕》为题,并在小说开头谈到:“侦探本处黑幕地位,岂幕外人所可揣测哉”。尽管这小说主旨并不在黑幕,开头的这段话也只是劝诫读者“身入晦暗而不知悔,必至受其笼络,终其身不可脱”,但这样的辩驳不足以止息外界对中国侦探小说的攻讦。《中国侦探谈》最大的缺憾,在于侦探小说自身趣味的不足,因此无法在广泛的读者群体里掀起热烈的风潮,也同样无法引发本国侦探小说作者们的共鸣和效仿。
其实,无论是《九命奇冤》,还是《中国女侦探》,乃至更早的《冤狱缘》,中国侦探小说的实验者们都无可避免地遇到过俞天愤面临的问题。侦探文学自身的趣味性,或者说它对读者的艺术感染力,在这一系列小说身上,都是有所残缺的。概括地说,这些作者无不有意识地借鉴西洋小说的技法,重视叙事的技巧和情节的排设,却恰恰忽略了中国传统小说所擅长的角色的塑造。众所周知,柯南·道尔成就之卓伟,在于他塑造了历史上最伟大的私家侦探福尔摩斯;而域外侦探小说在本国的流行,恐怕也说明了这位“歇洛克呵尔唔斯”深入人心。读者所期待的“颉颃”,应该不止是情节的曲折、技巧的新颖,或许更盼望能出现一位可与福氏相匹敌的东方神探吧。
由此看来,《江南燕》的横空出世,正是顺应了时代的呼唤。
小说《江南燕》的剧情并不庞杂:霍桑与包朗同游葑门,拾得一粒珍珠,联想起近日屡盗富户的“江南燕”。而退隐苏州的旧官吏孙守根家也遭失窃,墙上亦留下“江南燕”之名。霍、包二人受邀帮忙探查,恰逢孙家又收到署名“江南燕”的恐吓信件。在玉润园浴场中,霍桑、包朗“巧遇”孙家心腹仆人洪福,洪福屡屡误导,态度咄咄逼人。霍桑则假意示弱,暗中收集证据,凭借从破庙前的旗杆上找到的一缕黑丝,最终证明洪福是盗窃孙家珠宝财物的罪犯。几日后收到真正的江南燕的致信,感谢霍桑帮其“洗涤污秽”。
可以看出,小说的案情不算复杂离奇,但解谜的过程却如抽丝剥茧,扣人心弦。在这一过程中,通过详细地描述霍桑与洪福的斗智斗勇,有血有肉地勾勒出破案者与作案人的形象。就连孙守根、探长钟德这些无足轻重的配角,也都作了简单却生动的刻画。小说问世之后,便引发了热烈的反响,霍桑很快就博得了“东方福尔摩斯”的盛名,获得了一大批拥趸。更重要的是,不仅程小青乘胜追击、陆续创作了一系列霍桑探案的小说,其他侦探小说的健将,也都深受启发,着力打造各自的侦探品牌,在几年内写出了自己毕生水准最高的作品:俞天愤的《蝶飞探案》,陆澹安的《李飞探案》,张碧吾的《家庭侦探宋悟奇新探案》,赵苕狂的《胡闲探案》……1920年以后,中国侦探小说进入了百舸争流的黄金时期,这其中,程小青和他的《江南燕》无疑起到了示范和领航的作用。美国学者金介甫(Jeffery.C.Kinkley)曾将这部作品比作“中国的《血字的研究》”(金介甫Chinese Justice,the Fiction),且不论这比喻背后更深层的褒贬,单从中国现代侦探小说的发展史看,的确是非常公允的。而这一切,正是建立在程小青对侦探文学透彻的体悟,以及对读者心理需求的准确把握的基础之上。
至此,中国现代侦探小说方算是基本定型,后世的研究者,也将程小青尊为中国侦探小说的宗匠(见范伯群主编《中国侦探小说宗匠——程小青》及《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在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三十年的漫长对垒中,正是他和后来异军突起的孙了红,在夹缝中勉力擎起侦探小说的大旗,凭着满腔信念为其奔走呼喊,竭力使其屹立在现代文学的版图之上。当然,我们也不可忘记吴趼人、吕思勉、俞天愤,还有更多的佚名的作者,他们为侦探文学在中国的扎根、发展,同样作出了无可替代的开创性的探索和贡献。
1925年,慕芳曾作《文苑群芳谱》,以百花比拟民国通俗文学的诸家(原载《红玫瑰》第一卷第32期),作为星社重要成员的程小青,却不在群芳之列,不知究竟是作者的无心遗漏,还是没有哪种花足以附会别具一格的侦探文学?恰如海棠之于周瘦鹃,罂粟之于向恺然,我想,或许可以用程小青故乡的茉莉花,来形容这位鸳蝴派的异类——
茉莉娇小洁白,香气馥郁,据说原本产自南亚,汉时引入中土,广泛种植,深受喜爱。倘若真是如此,则可谓外来物种成功本土化的典范。程小青们在中国现代侦探小说定型的过程中所付出的心血,正是希求能从文学的夹缝里开出一丛小小的茉莉,使这独具魅力的文类,在本国的文学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芬芳。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