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为“生命的沉酣”

作者:裴春芳    更新时间:2017-05-31 15:09:44

在20世纪80年代之初,汪曾祺通过写作小说《受戒》而告别自我的“样板戏作家”时代,实现写作的新生,从而以“小品作家”{5}的身份重新跃上当代中国文坛。1987年,汪曾祺在谈到作家的职责是从事精神生产,为读者提供新的“思想感情”时,曾对自己的作品有过这样的论断:

我看了自己全部的小说、散文。归纳了一下我所传导的感情,可分三种:一种属于忧伤,比方《职业》;另一种属于欢乐,比方《受戒》,体现了一种内在的对生活的欢乐;再有一种是对生活中存在的有些不合理的现象发出比较温和的嘲讽。我的感情无非是忧伤、欢乐、嘲讽这三种。有些作品是这三种感情混合在一起的。{6}

当时的文学研究者,主要是以“士大夫文化薰陶出来的最后一位作家”{7}的视角,来定位汪曾祺,来解读汪曾祺的作品,多认可其作品的淡雅温馨色调,及愉悦抚慰{8}功能。因此,甚至林斤澜这样的多年挚友,也无法理解汪曾祺所说的其作品中的“欢乐”。在“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的汪曾祺晚年自我塑造、和20世纪80年代文化语境共同塑造的作家形象中,“欢乐”被淡化为“愉悦”,“忧伤”被调整为“温馨”,“嘲讽”则多被漠视,汪曾祺对自己一生作品的郑重总结,其作品“忧伤”、“欢乐”与“嘲讽”质素究竟为何,更是无人做出回答。

其实,汪曾祺的这种分类,可被认为是他晚年的一次综合性、总体性的审视,大概是涵容了早年与晚期所有具个人独创性的重要作品。我们可以此为基点,来尝试勾勒汪曾祺作品的文体、语言乃至独特内涵。

这里所发现的一批汪曾祺早期佚文,为理解其晚年的自我总结,提供了新的参照。

一、何为“生命的沉酣”

在紧贴地面、麻木不仁或淡然超脱的人群中,是很难理解“生命的沉酣”,这种生命飞扬、灵魂飘举的状态的。鲁迅在其散文诗集《野草》的第五篇《复仇》中,曾以深刻痛切的笔致写道: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很显然,鲁迅所谓“生命的沉酣”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乃是在生与死之际,在爱与仇之中,以一种深深的投入、力求完满与极致的凝神状态,来获得一种内在生命的深度、厚度与高度。用《庄子》的话说,就是“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灵台一而不桎”。{9}

汪曾祺所言其作品中的“欢乐”,是一种“内在的对生活的欢乐”,其本质正与此相近。前文所谓“雅致的恣肆”,其核心正是“生命的沉酣”与“艺术的沉酣”,一种对内在生命的极致状态的感知,一种对艺术的极致之道的体念。这种入乎其内、沉醉其中的高扬飞升状态,是汪曾祺早期作品的核心情绪,也是其“内在的对生活的欢乐”的主导感情;所谓“忧伤”,因了这种基本情绪的支撑,不流于滥俗的感伤;所谓“嘲讽”,也因这种基本情绪作为对照,作为底色,而更为愤激尖锐。这里可略作申述。

比如小说《艺术家》中,汪曾祺即以隐含作者的身份论及“艺术”给予生命的“高度的欢乐”、“内在的飘举”与“狂”,及“欣赏者”与“杰作”在“完全”状态相遇时的生理与心理感觉:

只有一次,我有一次近于“完全”的经验。在一个展览会中,我一下子没到很高的情绪里。我眼睛睁大,眯起;胸部开张,腹下收小,我的确感到我的踝骨细起来;我走近,退后一点,猿行虎步,意气扬扬;我想把衣服全脱了,平贴着卧在地下。沉酣了,直是“尔时觉一座无人”。我对艺术的要求是能给我一种高度的欢乐,一种仙意,一种狂:我想一下子砸碎在它面前,化为一阵青烟,想死,想“没有”了。这种感情只有恋爱可与之比拟。平常或多或少我也享受到一点,为这点享受,我才愿意活下去,在那种时候我可以得到生命的实证;但“绝对的”经验只有那么一次。

这里,汪曾祺使用了“沉酣”一语,为这种状态命名,它可以使真正能领略的人的精神“升华到精纯的地步”,达到“狂欢”的境界,早年的汪曾祺甚至将之推为“生命的实证”和“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与生命的平凡俗常状态截然对立。在面对天才而早亡的哑巴画家留存于世间的唯一杰作、白马庙茶馆内壁的“三丈多长,高二丈许”的大画时,汪曾祺道出了艺术家成就杰作时的融“生命的沉酣”于“艺术的至矣尽矣”的独特状态:

笔笔经过一番苦心,一番挣扎。多少割舍,一个决定;高度的自觉之下透出丰满的精力,纯澈的情欲;克己节制中成就了高贵的浪漫情趣。各部份安排得对极了,妥贴极了。干净相当简单,但不缺少深度,真不容易,不说别的四尺长的一条线从头到底在一个力量上,不踟躇,不衰竭!如果刚才花坛后面的还有稿样的意思,深浅出入多少有可以商量地方,这一幅则作者已做到至矣尽矣地步,他一边洗手,一边依依的看一看,又看一看自己作品,大概还几度把湿的手在衣服上随便那里擦一擦,拉起笔又过去描那么两下的,但那都只是细节,极不重要,是作者舍不得离开自己作品的表示而已,他此时“提刀却立,酬躇满志”,得意达于极点,真正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沉酣”于自己艺术世界的艺术家,在将内部生命的“丰满的精力”和“纯澈的情欲”注入艺术对象之中,获得一个完满的形式之际,个人精神一瞬间“得意达于极点”,那种“踌躇满志”与意气扬扬,也正是“生命的沉酣”的一种表现。{10}

在《短篇小说的本质——在解鞋带与刷牙的时候之四》中,汪曾祺借着飞行员朋友的话“当你从事于某一工作时,不可想一切无关的事”,而论及小说家写作的精神状态及短篇小说的本质,尤为关注小说家“沉酣”于写作时凝神于一的专注状态:

小说家在安排他的小说时也不能想得太多,他得沉酣于他的工作。他只知道如何能不簸不颠,不滞不滑,求其所安,不摔下来跌死了。……

不能达于此,则写作难于获得成功。而在《绿猫》中,隐含作者汪曾祺分身为“我”与“柏”,进行着自我内部空间之内的交谈。在这场奇特的对话中,“我”倾听“柏”论及写作与阅读的存在本身及写作的快乐,也在于这种“生命的沉酣”:

为什么写?为什么读?最大理由还是要写,要读。可以得到一种“快乐”,你知道我所谓快乐即指一切比较精美,纯粹,高度的情绪。瑞恰滋叫它‘最丰富的生活’。你不是写过:写的时候要沉酣?我以为就是那样的意思。我自己的经验,只有在读在写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得比较有价值,像回事。

……阅读,痛快地阅读,就是这个境界的复现,俯仰沉浮,随波逐浪,庄生化蝶,列子御风,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

这种“沉酣”的境界中,神与物游,物我合一,自我沉浸于万象中,生命得到了充分的舒张扩展,有时甚至可达到更为丰厚饱满、趋于狂放的“恣酣”状态,如《蝴蝶:日记抄》之茼蒿花的“狂欢的潮水”。汪曾祺所谓其作品的内在的“快乐”,所谓“一切比较精美,纯粹,高度的情绪”,其确切内涵,正在于此,并不那么纯然的温馨与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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