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漂泊与寻找

作者:张艳梅    更新时间:2017-05-31 14:23:37

“70后”作家的成长小说与“80后”的青春写作有所不同。这些成长小说,往往是作家在青春逝去后,回溯那种漫长的成长历程,记述一代人经历的时代波澜和精神创痛。对于自身所经历的时代,有着深刻的体认,尤其是对1980年代的记述,有文化氛围、政治激情、社会风气、时代精神、日常生活等各种不同视角。那一代年轻人对远方的向往,对理想的追求,对文学的狂热,与早期“70后”作家纯粹个人感官主义写作,形成了两种不同的叙事风格。“70后”作家的漂泊意识,包含着文化的无根感、生存的碎片化,以及时代的动荡感。与上一代作家相比,他们的成长空间,具有更多的不确定性,青春时代经历的时代剧变,人到中年的各种焦虑困扰,都不同程度影响着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不仅拉长了成长的视线,而且放大了这一主题之下的各种叙事指向。包括追问、疼痛、理解、宽宥、舍弃与坚守、迷惘和寻找。这种漂泊感的形成,一方面是外在世界的变化、时代转型和心理焦虑带来的不稳定感,一方面是这一代人的写作更具有哲学维度,往往超越了生存的表象,去探究生命和存在的哲学依据。

2013年,“70后”作家有几部长篇小说引起了普遍关注。包括徐则臣的《耶路撒冷》、李浩的《镜子里的父亲》、乔叶的《认罪书》、路内的《天使坠落在哪里》、田耳的《天体悬浮》、柳营的《我之深处》、李凤群的《颤栗》、弋舟的《蝌蚪》、王秀梅的《蓝先生》、王十月的《米岛》等。路内、弋舟和乔叶这三部长篇,都有着成长小说的影子,又同时超越了成长叙事的局限,路内放大了某个时代侧面,弋舟拉长了生命镜头,乔叶写出了历史幽暗处的人性裂变。这一代作家,正在缓慢告别成长,开始对历史和时代发言,这种表达,严肃尖锐而又真诚。这几部长篇小说,或多或少都隐含着孤独,绝望,漂泊,忏悔,救赎等主题。那种内在的焦虑感,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在“70后”作家的意识里,有那么强烈的负罪感和漂泊感?这种负罪感来自于对父辈的审视和追问,也来自于自我身份的存疑和焦虑。漂泊感则来自于他们对世界的疏离和对自我的回归。李浩和徐则臣都写过《在路上》。徐则臣特别喜欢写火车。他有一本集子就名为《夜火车》。还有葛亮的《无岸之河》,杨遥的《奔跑在世界之外》,以及李浩和徐则臣写过的《如归旅店》。徐则臣最初引起文坛和读者广泛关注的就是他的“京漂”系列。为什么他们在自己的小说中,会不断地书写那种在路上和旅途中的漂泊状态?对此,徐则臣说:“一个作家最初的写作可能源于一种补偿心理,至少补偿是他写作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实里得不到的,你会在虚构中张扬和成全自己。……人是无法自证的,也无法自明的,你需要他者的存在才能自我确立;换一副嗓子说话,你才能知道你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出走、逃亡、奔波和在路上,其实是自我寻找的过程。小到个人,大到国族、文化、一个大时代,有比较才有鉴别和发现。我不敢说往前走一定能找到路,更不敢说走出去就能确立自己的主体性,但动起来起码是个积极探寻的姿态;停下来不动,那就意味着自我抛弃和自我放弃。”(《我们对自身的疑虑如此凶猛——张艳梅对话徐则臣》,《理论与创作》2014年3期)徐则臣对城乡文化差异,对漂泊孤独的生存处境,对这个时代的人心人性,具有**的洞察力。他以冷静的目光,热诚的情怀,正面呈现社会转型期不同阶层的生存处境和心灵境遇。无论写生命痛感,抑或生存反思,在伦理、文化和情感的各个侧面,徐则臣小说总能给存在以更深刻的理解和关怀。《小城市》与《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在精神结构上一脉相承,出走,回乡,两种不同的行为方式,指向的是同一精神视野,即心灵漂泊者的困扰和思考。小说通过不同视角回顾了彭泽年轻时代的选择和心灵煎熬,又通过梦境和现实的对照,拉长了时空的线索,给出了超越个人的思索和追问。痛苦嘶喊的原野上,灯红酒绿的夜宴中,彭泽是一个充满精神焦虑的个体,也是徘徊在两个世界的所有渴望安宁的心灵的象征。小说提供的不仅仅是生活状态,也不仅仅是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心灵徘徊和游荡。在生活背面,有一种关于爱的永恒追问,在心灵背面,有一种对存在的终极反省。

弋舟的“刘晓东三部曲”《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从个人、到时代、到历史,精神漂泊的履历,追问和寻找的执著,写出了一代人隐约着怀旧情绪的精神突围渴求。《怀雨人》以青春回溯的方式,记述了大学时代的一段独特经历。与李师江的《中文系》比较,同样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故事,同样有着中文系的影子,同样隐约着一个成长的主题。如果说《中文系》是氤氲着感伤情调的抒情诗,《怀雨人》则是蕴含着宗教意味的哲理诗;如果说《中文系》是背对成长的离歌,《怀雨人》则是直面存在的寓言。弋舟把一个关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把一种埋葬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把一种生命里不断凋零不断重生的情感,写出了神性。李师江的小说与其他的“70后”作家相近,大都以个人眼光和经历反观时代,即以小叙事及边缘生存观照社会小人物的人生遭遇、细碎的日常生活,无限切近一种黏滞的真实,努力表达一种个性的声音,语言风格收放自如。《中文系》的叙事依旧飞扬灵动,流畅舒展,那些青春的碎片,悉心捡拾,轻松幽默的口吻,浓淡相宜的笔墨,一切游刃有余,又恰到好处。我们跟随作者一起蹚过往昔之河,曾经的梦想,寂寥的远行,孤独的对抗,心灵的悸动,喜悦和渴求,烦恼和疼痛,都在这一幅成长的长卷中,略带感伤地缓缓展开。鲁敏的短篇小说《谢伯茂之死》微有荒诞的寓言色彩。每个人都是孤岛,渴望寻找到连接大陆的狭窄土地,但是漂泊感始终都在。对于李复来说,寻找是工作的一部分,而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与他心中的人生价值和生活意义紧密相连,这双重背反之间的荒诞性,是这篇小说独特的思想价值之一。对于陈亦新来说,写信本身也是毫无意义的,只是他的一个游戏,而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在重复了多次以后,由形式变成了一种仪式,当他发现另外一个人也加入游戏之后,游戏宣告终止,这其中的背反,同样是对意义的消解和重新确认。在这样的一个离散的时代,每个人都陷入了意义和无意义的纠缠。因为没有信仰,也就看不到沟通存在与虚无之桥,注定找不到涉渡之舟。小说结尾处,陈亦新的嘲讽,李复的自嘲,算是这个世界给我们的最后一击。小说给出了当代人生活的无聊和无奈状态。每个人都在寻找寄托,只是有的人寄托于实存,有些人寄托于虚空。在哲学意义上,我们今天面对的是一个离心力越来越大的时代,社会生活缺少稳定感,确定生存坐标变得很难,别人的存在成为一种尺度和镜像,当我们不能够在现实中找到心灵的依托和有效的沟通,就只能以虚构的生活,虚构的人物,给自己提供微薄的乐趣。

在生命哲学建构中,漂泊意识隐喻了现代人失乡,找不到归宿的哲学母题。近年来,“70后”作家的成长小说还有徐则臣的《水边书》、刘玉栋的《年日如草》、李云雷的《父亲与果园》和《舅舅的花园》、李骏虎的《庆有》等。知识分子精神还乡始终是新文学的一大主题。缅怀和批判则是面对故乡的两种纠结的情感立场。《父亲与果园》叙事接近回忆性散文,悠悠往事,淡淡忧伤。只是写到父辈的离去和伤病,写到果园的今昔对照,有隐隐的凝重和深深的眷恋。小说结尾与鲁迅的再次离乡不同,穿越时空的自我对视,找到自我,找到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家园,在这个混乱而又迅疾的世界中,其实非常艰难。由此可见,李云雷的理想情怀和赤子之心。《庆有》里有温暖的乡村成长烙印,和万物生长的原野风情。小说沿着庆有和学书的成长,慢慢展开蛙声灯影里的乡村生活画卷。春种秋收,那些乡间的光阴,平常细碎,岁月的变迁,同样波澜不惊。庆有慢慢褪去乖戾顽皮的少年之心,成为一个专心、踏实、能够自得其乐的庄稼汉,他生机勃勃,乐在其中,并且显示出终生拥有这一切的强烈渴望。学书则对土地上的劳作抵触而且绝望,渴望通过知识来改变这一切。这两种对待土地的态度不仅隐含着个体人生方向的差异(留下来还是走出去),其实也是乡土中国面对现代化的两大路径(乡土重建还是乡村改造)。人世更迭,沧海桑田,永远不变的是大地的沉默和温柔。杨遥的《从滹沱河畔出发》是第一人称的成长记录。既有现实的思考,也有人生道路的探索。小说有意呈现了城市和乡村的差距,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一些细节,包括捉鱼,野炊,放风筝,喝酒,还有树上的塑料袋遮住了月光,父亲生病,母亲枯瘦,父亲在“我”的手稿上留下了漆黑的指印,等等,都给人以情感的冲击。生活如流水,唯有青春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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