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与自我

作者:张艳梅    更新时间:2017-05-31 14:23:24

提起“70后”作家,我们可以列出长长一串名单,而研究“70后”的文学创作,我们常常会用“山东女作家群”、“山西新锐作家群”、“甘肃八骏”、“河北四侠”、“新生代”、“中间代”之类的概念,不过,这些地域论、题材论、风格论等话语,对于这个丰富而复杂的群体来说,并不十分有效。整体上,“70后”作家是具有艺术气质的一代,是关注精神信仰、灵魂存在和内心世界的一代,是思想驳杂、风格多样、艺术观念比较先锋的一代,是充满疑问、进退两难、泥沙俱下的一代,他们在自我和社会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乡村与都市之间、童年记忆与中年感怀之间,不断摇摆,很难简单定位。因此,深入剖析这一作家群体的创作心理和意识形态,显得很有必要。

一、时代与自我

1970年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亲历者,后来人,可能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70后”作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群体,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简单概括。已有的研究,无论是整体观照,还是个体解析,不乏真知灼见,也难免有研究者自说自话。那么,我们写了那么多评论文章,与作家的写作初衷究竟有何关联?我们这些研究者,又在多大程度上,了解自己对面那些或沉默或饶舌的写作者?这些写作者出生于城市或是乡村,来自知识分子家庭或是农民家庭,他们的写作倾向和思想意识有很多不同,至于出生在70年代初期或是末期,甚至近乎于两个时代了。当这一群人慢慢进入中年,开始有意无意回首往昔时,那段岁月虽然算不上惊涛拍岸,但面对1980年代出生的后来者,还是难免有些沧桑感怀。毕竟,出生在“文革”时期,成长于“后文革”年代,经历了社会格局和生活氛围的剧变,可以说,1970年代,及此后的三个十年,每个十年几乎都是迥然不同的社会形态。虽然十年“文革”与后来的拨乱反正,对于尚处于童年时期的“70后”来说,谈不上什么切肤之痛或是由衷欢喜,但是历史的影子,总会在一个年代留下深浅交错的痕迹。作为后革命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经历了理想主义的青春岁月,然后是面对极端物化的后青春时代,两个时代的断裂,无疑对这一代人的精神底色和思想构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及至新世纪十余年来,社会问题日益尖锐,渐渐成熟的“70后”写作者自身也经历了新的分化和转型。

在进行当代文化反思时,我们应该看到1990年代社会变迁、人心动荡、欲望漫漶之间的内在关联。这个话题其实很有意思,当代中国的标签实在不少,真正反映社会本质和问题根源的不多。经济上的跨越发展,政治上的偏于保守,形成了特别强大的两种力量。“70后”就在这两种力量纠结作用下,以相对滞后迟缓的姿态成长起来了。这使得他们对物质书写,有着天然的本能和特别的敏锐,对于文化裂变,则保持了一种比前后两代人都更为激烈的态度。客观地看,卫慧、棉棉被炒作那个阶段,欲望书写背后,藏着的是对大时代的恐惧和惶惑,看似沉湎于物质和感官世界,覆盖了思想和生命的任何深度,其实在那种夸大的自我放纵和张扬里面,还有一种与感官世界相对抗的力量,这种力量既貌似天真的犬儒姿态,又有着某种毫不在意的破坏力。等到新世纪开场,那股摧枯拉朽的颓废虚无之气,渐渐消散,“70后”作家仿佛一夜间改头换面重新出场了。细细分析,除魏微等个别作家属于从时尚写作转型为严肃写作外,这一拨“70后”与之前的那些,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最早期“70后”高调包装炒作的市场意识,或者后现代语境中的身体写作之类等等,这里就不准备作为研究对象了。

那么,“70后”作家的自我意识里面,都包含哪些精神指向呢?以徐则臣、李浩、张楚、弋舟、路内等人为代表的这一作家群体,近十年来,带给我们广阔而深邃的文学世界。他们的生命观照与世界视域,体现在对生活的观察视角、对人性的深刻把握以及多样性的艺术追求之上。整体看,这一代作家是从自我出发,建构属于个人的文学博物馆。有研究者认为,“50后”作家写自己以外的世界,“60后”作家写自己眼中的世界,“70后”作家写自己的世界。这么说虽未免失之简化,多少也有一定道理。正因为这一代人的写作常常是从自我出发,又回到自我,使得他们既要面对精神禁闭的囚徒困境,又要接受世界范围的无限敞开,比起前两代作家,具有更强烈而鲜明的自我意识。这种意识与部分“80后”作家的自我膨胀自我消解,又有所不同。这一代写作者始终关注个人生存尊严,关注世界存在的合理性,不断探索精神世界的边界。追问世界本质的徐则臣,挑战文学极限的李浩,专注于精神追问的弋舟,把小县城灰色人生写得活色生香的张楚,在青春叙事里不断强化自我的路内,偏执而又忧伤的阿乙,执着于灵魂叙事的鬼金,带着南方潮湿阴郁气息的朱山坡,有着饱满的生活和土地温度的李骏虎,回归民间充满传统文化忧思的刘玉栋,还有温润的鲁敏,犀利的乔叶,谙熟大上海小市民文化的滕肖澜,擅长虚构和想像的王秀梅,在精神世界里自由游弋的李燕蓉,等等,他们小说中的精神世界,充满了时代的、人生的、哲学的各种疑问,不仅关注人的现实生存,更关注人的精神困境及灵魂依托。

朱山坡写过一篇小说名为《灵魂课》,城市中的高楼大厦,埋葬了多少乡村年轻人的梦想、生命和灵魂?那些乡村中遥望孩子的母亲,满头白发,受尽煎熬。一个灵魂旅馆,一只白色气球,两个甚至无数年轻的生命,一个垂垂老矣心无所依的母亲,灵魂保管者的视角,无法归乡的魂魄,小说在有限的篇幅里拓展出繁复的精神空间,对现实的反思,对人世的彷徨,对生命的体恤,对灵魂的追问,都充满叙事的质感和弹性。鬼金则写过《除非灵魂拍手作歌》。作为“70后”写作者中的一个,鬼金的文学世界里既有“70后”那个群体的共性,也有属于他自己的文学个性。那种自叙传色彩,不是成长经历的复制,而是深藏的精神烙印。朱河,一个穿越理想与现实、穿越精神与物质、穿越生存与死亡的小人物,一个对生活有疑问的主人公,他有着打破旧世界的渴望,又有着破坏一切的暴力倾向,甚至对亲人也会产生残杀的念头。灰茫中的暴力,绝望中的反抗,这就是草泥湖的噩梦人生。这些审视生死关注灵魂的文字,正是“70后”向自己所属的时代、所经历的生活,以及自己的内心发出质疑和追问的表达。这一代作家中,张楚有他独一无二的审美品质和精神追求。他的写作容纳广阔,富饶丰沛,体现了深厚的生命意识和对心灵的内省,对自我感知到的世界,他怀抱着冷静的激情。他不仅在无意义的生活链条里找到了断裂的那个最重要的环节,而且因断裂而形成的伤害和痛苦,也被他逐一挖掘出来;他不仅关注存在本体,也关注存在自身的阴影,在诗意的悲伤里,不断展开被时代、生活和命运折叠的人性。李云雷评价张楚是一个“黑暗中的舞者”,的确很形象;而另一方面,张楚又是一个“晨光中的歌者”,站在黑白交界处,冷静描绘他眼中的世界,一半是悲凉,一半是挚热。相较于一些作家喜欢从外部书写人的生存状态,张楚更关注人的精神境遇,即使是现实批判,也是贴着人的心理和精神困境展开的,他揭示的是精神的深度,尤其是对某种处境中人的精神世界的凝神审视。“70后”作家灵魂关怀中的主体意识呈现,让我们看到了处于文化一体化及完全市场化中间状态的一代人的思考和存在。如果说“50后”作家擅长宏大的社会体系和历史语系建构,“60后”作家喜欢文化色调杂陈的生活场景铺叙,“70后”作家的哲学气质则更为突出,他们执着于灵魂叙事,反复探问人的存在意义、存在形态及存在维度,给出了当代小说创作新的话语空间和精神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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