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新类型与新浪潮

作者:宋明炜    更新时间:2017-05-25 14:56:15

类型小说在中国最近十多年兴起,背景当然是文学快速的商业化,受日本和美国的影响也十分明显。但另一方面,类型文学往往发源于距离主流或者官方倡导的文学比较远的领域。比如《盗墓笔记》和《鬼吹灯》这类作品(自有其文类名称:盗墓小说),其实都是来自于网络(甚至可以说是网络中幽深的部分),写作形式也具有新的特点,读者与作者互动真正参与到创作过程中,网络社群的建立也由文学作品带动。虽说是以逃避现实为多——盗墓、奇幻、宫斗大概都有这样的意图,但我必须承认自己阅读有限,可能并没有资格对这些文类做出恰当的判断。不容否认的是,逃避现实、渴望进入另外一种时空,是这些新的类型文学吸引年轻读者的一个主要方面。批评家可以指责这是对现实的疏离,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类对另外一个世界的想像,也是从即便最微弱的角度来对现实做出否定或者拒绝。何况有时候,这种想像可以变得宏大无比,如著名的“九州”系列。

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称之为科幻新浪潮的一种新生力量。科幻这几年开始变得大红大紫,刘慈欣作为第一个非英语作家获得雨果奖,也让科幻这个文类在国人面前得到了空前的荣耀。中国当代科幻,如果作为一种类型文学,其实有着复杂的层面。一方面,它快速建立其类型文学的地位,许多作家认同这个类型,包括刘慈欣本人,经常提到科幻文学与所谓“主流文学”的差异。刘慈欣的《三体》在美国引起反响,有不少评论者认为它让人想到美国科幻黄金时代的“太空歌剧”。这当然是从类型上来为《三体》贴标签了。但在我看来,中国当代科幻既进入了黄金时代,但也产生了颠覆性的新浪潮。

即便是刘慈欣的《三体》,这部建构中国新科幻文类成规的典范之作,也含有着许多无法描述或者不愿描述的层面。这可能是无限崇高的世界,也可能是道德尽头的迷茫。《三体》三部曲,不尽然是一切都合乎成规,可以用秩序来解释的作品。刘慈欣的叙事把我们带到了时间尽头,与未知真正相遇,那非凡的时空,也让科幻宇宙翘曲。

在刘慈欣享誉全球的时候,中国科幻的另外一位了不起的作家,韩松,可能更多地将科幻引向既熟悉又陌生的现实/未知。比如他的长篇小说《地铁》,其中写到一个未来的场景,不尽然是让人舒服的意象和语言,如同一个梦魇,却恰好将科幻的意象与无可言说的现实结合起来,科幻文本本身也提出了对什么是现实,以及什么不是现实的质疑。小说第三部分《符号》开头: 

小武在大街上拚命走着。有许多东西,朝他迎面扑来。

有些像蜜蜂一样的,是飞行的微成像监视器,上面有纳米雷达,与市场数据调查公司的超级计算机相连。

电磁波也像金枪鱼一样扑过来。可见光是黑色的,是城市的基本色调。大白天一如黑夜。城市里所有的光,都是人造的生物光,包括看不见的合成光——紫红外线,阿伽射线——医保企业买下了它们的频率,用于治疗居民们的性无能。

暗红的雨丝也扑了下来,是掺了工业色素的酸雨,没日没夜地下,是城市中最潮的主流艺术。在腐败的雨露的浇灌下,在布满痰迹、废纸、精液的街头,生机勃勃地长出了奇花异草,是经过基因重组的热带植物。

小汽车稀稀拉拉,小鬼一般排队慢慢行走,由于石油短缺,而乙醇汽车、电动汽车和生物能汽车又很不经济,车后座上就置放着一个差转蜂窝煤炉,长年不灭,用作动力,并兼照明。煤炉噗嗤地释放出二氧化硫,再转化为黑沉沉的生物光。

人类像生活在大海底部一样。有钱人往脸颊上植入了麻疹一样的假腮,以过滤污浊有毒的空气。

城市叫做S市。一场实验正在城市中进行。

小武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不清楚为什么。小武以前的记忆统统没有了。

人物小武是一个局外人,就像贾樟柯电影中的同名主人公,迷失在自己的家乡。这个叫做S市的地方或许就是上海。韩松在那里工作了许多年,但据说城市的名称由城市的格言得名:submit,sustain,survive,succumb。它也让我们想到鲁迅的S城,进而也可以是中国的缩影。各种无以名状的新奇技术、虚拟的科幻景观,既指向技术的进步,但也用具象来表达出伦理的焦虑。小武的失忆或许茫茫然无所指,但却也贴切地表达出1990年代以来的文化遗忘。

《地铁》这样的作品,作为科幻小说,毫无疑问对类型提出了挑战。这部小说的力量在于它迷宫般的叙事和充满隐喻的语言,韩松是科幻新浪潮作家中最接近先锋小说家的一位。文本的方向迷失或许比一切都具有颠覆性,而各种黑色幽默和歇斯底里的夸张,比写实的方式更加显现出世界的荒诞。如果我们不将《地铁》归入任何类别,无所谓现实主义,或者科幻小说,而是把它看作一个为其文本性说话——既不是为表达现实,更不是印证成规,那么我们或许可以意识到在诡奇的想像之下超现实的细节之中,韩松解释了永恒的虚空、无法解释的意识的缺失,绝对的虚无、一种弥漫的疲惫,它超越时空,超越梦想,甚至吞噬了宏大的“宇宙化”计划,不用说国家的兴亡。所有表面的繁荣都有着废墟般的阴影,文明的兴衰、贯穿时空的对“真相”的徒劳探索,以及各种精雕细刻却没有所指的象征和符号,都在一个自我包含、自我指涉的文本空间中以一种深渊的虚无主义的方式呈现出来。作为一个科幻文本,《地铁》颠覆了它的文类目的,它甚至颠覆了它本来或许要把握现实的目的,或许说在它的文本呈现中,现实本身就是超现实的、无从认知的。在韩松的笔下,科幻如同现实图景的地狱般的底片。如果说科幻是类型文学,新浪潮或许就是这样的底片。回到《看的恐惧》那个意象,我们是选择遗忘和享受,享受美好的科幻大片,还是选择面对深渊,看并且恐惧?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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