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类型与反类型

作者:宋明炜    更新时间:2017-05-25 14:55:53

即便有以上所说的,科幻小说还是被看作一种类型文学,这几乎是共识。我不知道在中国的书店里是什么情形。在美国的书店里,科幻小说和我们在中国称之为奇幻的小说放在一起,不被当作文学,而是有着自己的领地,紧挨着的就是悬疑小说(我们也称之为侦探小说的类型)和恐怖小说。类型在图书市场上首先是商业标签,但也有文化的意味。被称之为类型的读物,不被当作严肃的文学作品,而是一种消遣读物。但是也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某个了不起的科幻作家,会被放在文学类的书架上。上文提到的菲利普·迪克,他不仅有十几部科幻小说被收入到美国图书馆丛书(Library of America,此丛书收入的都是美国最经典的文学名著),而且他的几乎所有作品近年来再版,都是出自兰登书屋旗下所谓专门出版文学精品的Vintage出版社,与福克纳、纳博科夫、奈保尔摆在同样的位置。迪克生前大约不会想到自己的书会从类型书架转移到文学书架上——作为一个被文学界排除在外的通俗文学作者,他艰难而勤奋地为科幻读者写了数量庞大的作品;如今看着他那些印刷精美的图书,我也好奇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读者来读他的小说——科幻粉丝,还是纯文学的爱好者。

举迪克的例子——碰巧迪克也是韩松非常喜欢的一位作家,其实我是想质疑把科幻不假思索地当作类型文学的这样一种说法。认定科幻是类型文学,当然也要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类型文学?这些年国内对类型文学、类型电影都有很多讨论,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期待——我们需要类型小说,我们需要类型片!这样的诉求或许真的带有全球化的印记,跨越不同语言文化、但惊人趋同的图书市场和电影工业,都在要求着文化产品的类型化。当然,这样的说法似乎也忽视了中国文学过去就有的类型,比如武侠、反特,而新近的有中国特色的类型更是层出不穷,宫斗、盗墓、穿越、耽美,许多新奇的名称令人目不暇接。

如果是从文学理论的角度,当然可以说出很多genre(文类)的道理,其中有历史的原因,也有形式的因素,从人类学的角度也可以谈论我们何以需要类型文学或者类型电影。在我自己的经验里,有一个算是朴素也最简单的回答,其实是我经常用来回答学生的。我教电影课,第一堂会放五六种不同电影的片段。往往从最流行的电影放起,煽情的音乐、快节奏的剪接、一目了然的表情;接下来再放几个新浪潮或者实验电影、纪录片的片段,几乎没有音乐的提示,剪接也似乎违背视觉的期待,表情更是没有了。前面一种往往确实是好莱坞类型片的一些段落,它带给观众的是期待的满足——比如《饥饿游戏》的一个段落里,女主人公与死去的黑人女孩的家人对视,情感的交流充溢在眼神中,这个过程中,视觉和听觉两方面都会让观众感动,而背后有着对价值观(正义、同情、理解)的满足,这往往是feel good(让人觉得美好)的电影,因为你看到的,是你所愿望的——当然,还需要再问一句,你所愿望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而我接下来放的后一种电影,打破了常规。比如侯孝贤一个电影的开头,一只红气球不明不白、不急不慢地在巴黎的街道上飘荡,它不会带给观众符合常规的视听体验,而是让你觉得有些迷茫,有些怀疑,让你必须要想一想,从影像到声音、从情节到价值观,它可能最终做到的都不是让你feel good,而是颠覆艺术的舒适感。

这里是以电影为例,但其实跟科幻的话题贴得很近,好莱坞大抵也是科幻类型片的国度。具有类型自觉的科幻电影,一定要让观众享受,让你感到刺激、快感、愉悦。《星球大战》广受欢迎,但批评家告诉我们,《星球大战》中充斥着种种保守观点,是各类俗套类型的集大成者,当然这或许也正解释了它无以伦比的流行程度。但具有反类型意识的科幻电影,比如《2001年太空奥德赛》,不会给你那关于宇宙、生命和一切的答案,反而要挑战你此前对于宇宙、生命和一切的认识。又比如最近几年的小成本电影《皮囊之下》(Under the Skin)或《机器姬》(Ex Machina),都绝对不会让观众舒服的——非我族类,要如此鱼死网破;更让人难受的,是那种没有归属的身份缺失。

说回到迪克,这个了不起的进入美国图书馆丛书的科幻作家,他违反成规的地方数不胜数。仅仅举个最熟悉的例子:仿生人混迹于人类之中,遭到诛杀。但是为了什么呢?何以仿生人就这样令人深恶痛绝,罪恶滔天?这个情节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我们恐惧异类,在种族、性别、身份认同、意识形态种种方面,我们恐惧与我们不同的“人”。迪克用仿生人这样的“后人类”形象——那其实与我们一般无二,难以辨识——颠覆了“我们”所谓的正义和主体。

类型与反类型,是个真正巨大的诗学问题,此处无从细说。但至少可以辨明的是,类型以形式的稳定为前提,是维持文化秩序的;任何对类型的反省和质疑,即便不到反叛的程度,也已经是对秩序的一种怀疑。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