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的恐惧

作者:宋明炜    更新时间:2017-05-25 14:55:41

十几年前,韩松发表过一篇小说:《看的恐惧》。小说里写到一个新生的婴儿有十只眼睛。年轻的父母感到非常不安,除了难以接受诞生这样一个怪胎的结果,他们也很好奇这孩子眼中看到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有一个科学家上门来,用各种先进的仪器来试图重现这个十目婴儿眼中的世界。最终,电子屏幕上出现了图像,“但不是料想中的室内的景观,而是灰色的、连续的大雾似的东西。这雾时浓时淡,覆盖了整个屏幕”。令孩子的父母最为吃惊的是,科学家的解释是这个有十只眼睛的孩子看到的,才是世界的真相。孩子的父母感到恐惧:假如孩子看到的是世界的真相,那么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花尽了所有积蓄购买的新居,所有那些价格不菲的电器,整个“现实”的生活,那又是什么呢?而世界的“真相”,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雾又是什么呢?

幸而,这是一篇科幻小说。读者可以有两个选择:我们不必相信十目婴儿眼中所见就是世界真相,因为《看的恐惧》发表在《科幻世界》上,是一篇自我标榜的“科幻小说”,而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类型”文学,通常被看作现实主义的反面,或者说,从我们对文学常规的理解来说,韩松的故事可以不必当“真”。但是,也许有读者会做出另外一种选择。即便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十目婴儿眼中所见的就是世界真相,至少这样一个有关“看的恐惧”的描绘,是否会促使我们去怀疑——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存在的形式、秩序,我们所谓的“现实”感,这一切是否就是无可置疑的?

我以韩松这篇小说为例,是为了提出一个有关科幻文学的选择题:我们可以选择把科幻小说当作一种类型文学——这种见识大概无可非议,或许绝大多数的人们(包括科幻迷和科幻作者),都会这样选择。但当我们这样认为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我们阅读科幻的期待被许多外在于文本的事物规约,而更重要的是,我们面对作为类型文学的科幻,可以安然地做到在价值观上不为所动,那些匪夷所思的情节和情景,被纳入安全的类型文学的抽屉。但另一个选择是,我们也可以把科幻看作一种完全进入未知的文学,它带来的不仅是阅读的满足,而且也有不安、怀疑,甚至恐惧。科幻小说不仅是由外星人、机器人、平行宇宙、多维空间组成的异世界,它也打开了不可思议、神秘莫测、超出一切平凡经验、但依然属于人文想像的层面。这后面一种想像,归根结底,不仅仅是天马行空的猎奇,而是我们生活的世界透过各种棱镜的折射,它让我们看到“现实”中的不见,“此刻”中的未来,“我们”中的他者。

有关科幻的定义,最经典的莫过于达科苏文恩(Darko Suvin)的说法,即通过一种类型化的想像框架,对陌生进行认知,这种思路大概与结构主义诗学一脉相承,从文学形式的角度对科幻的想像做出成规的界定。最近对这种说法提出挑战的,是一本哈佛大学出版社的著作Do Metaphors Dream of Literary Sleep: A Science-Fictional Theory of Representation(《隐喻是否会梦见文学的睡眠:有关表现的一种科幻理论》)。题目当然是戏仿美国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那部著名的小说《仿生人是否会梦见电子羊》(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也即是科幻电影巅峰之作《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的原作。这本新书的作者,非常有才华的一位年轻的韩裔美籍学者朱瑞英(Seo-Young Chu),针对文学隐喻、现实主义和科幻文学的关系,提出了一个崭新的看法:科幻文学比起现实主义而言,可能更加是一种高密度的写实;它不是对陌生事物的认知,而是通过隐喻的方式再现我们熟悉的现实,在认知上实现了陌生化的效果(哈佛大学出版社,2012年)。

回到韩松的《看的恐惧》,这篇小说可以说符合科幻小说的类型:非同一般的孩童,超出现实经验的感受,而这些陌生的经验被一种(准)科幻话语做出解释。《看的恐惧》是奇观,是现实之外的异世界。但如果用朱瑞英质疑的眼光来看,我们或许会从《看的恐惧》中看到科幻诗学的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韩松写出的是,我们在现实主义文学话语中无法说出的,是我们在寻常生活中视而不见的。即便我们无从认知“真相”,但《看的恐惧》让我们感到面对“真相”的恐惧。在这个意义上,科幻即便作为一种被类型化的文学,也包含着一种巨大的潜能,这恰恰对我们所有对现实的成见、对生活的麻木、对世界的所谓知识做出了挑战。

《看的恐惧》仅仅是韩松众多作品中的一篇,甚至可能是这些年新兴的科幻新浪潮中不甚出名的作品。它的写作也不尽完美,但它用一种精准的眼光,将“看的恐惧”赋予了科幻色彩。具有非凡想像力的科幻作品,不是让我们感到安然的文学类型,它让我们看世界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未知的恐惧。不假思索地选择把科幻作为类型文学,我们可以关闭那恐惧的窗口。但如果我们把科幻放在未知的背景中,它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启示录。

韩松常说:“中国的现实比科幻还要科幻。”这样的一种陈述,如果用苏文恩的诗学观点来看待,或许可以是将中国视作一个奇境,非同寻常的人间,长城星球,反过来也顺理成章地认为中国的现实造就了中国科幻的成就。但如果换了朱瑞英的视角来看待这个表述,我们或许认识到的是,韩松以及众多新科幻作家所写的,也许并不是奇境,而是以一种陌生化的表达,来重现我们熟悉、视而不见、不能说出的现实。科幻想像深入中国现实的肌理,表现了在其他条件下不被允许“看见”的景观,在所谓主流的现实主义文学所不能表达的层面,科幻凿开了一些窗口。这也就决定了科幻作为一种文学类型在诗学上的颠覆性,它不惮于“看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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