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作者:管新生    更新时间:2017-05-18 15:50:53

孩提时代的我绝不可能把自己拔高到很文化的层面去观察问题剖析问题,但可以切身体验周遭环境的巨大变异。

打弹子刮刮片滚铁圈钉橄榄核这些曾经风靡弄堂的“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游戏正渐渐离我远去,只剩下了一个豁然开朗的感觉:白相的天地一下子变得好大好宽好舒畅。

当新村里的小孩渐渐增多的时候,很多非弄堂式的游戏顿时流行了起来。比如在屋山头成群结队大呼小叫地“老鹰捉小鸡”,比如在整个新村里漫无边际四处奔跑地“逃江山”。而我最有兴趣的则是在小花园里踢足球,我们这个门牌号里的五六个孩子组成了松散型的小小足球队,隔三岔五就和其他门牌号里的足球队举行比赛,值得自豪的是“过招”的结果常常赢多输少,十场比赛总会赢上个七八场。也不知为什么,当年踢球的孩子个个都喜欢赤脚,于是人人便成了飞奔在绿茵场上的“赤脚大仙”。说来难能可贵,我们这一支名不见经传的球队居然能够从童年一直踢到少年,横跨学龄前、小学,直到“文革”中期的中学毕业,真是可圈可点,源远流长。那时,我在球队里永久地担任左扑右挡的守门员,直到在鼻梁上架起了风度不凡的“嘎梁”(沪俗语:眼镜),才恋恋不舍地从绿茵球场退居到了观众席上。至今仍记得球队里有一个小女孩,人唤“野鸭子”,是踢前锋的,极具爆发力,踢出去的球势大力沉,如若放在今天,焉知就不会是女子足球队的一员猛将?后来才知道,她的芳名就是“雅芝”。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上海公报》发表,中美关系正常化以后,她那在美国的父母来了上海,把她接到大洋彼岸去了。其时我们的足球队早已烟消云散各奔东西,插队落户的上山下乡,分配工矿的日班夜班“三班倒”了。即便如此,“足球梦”依然缠身不去,有一回,古巴国家青年队来上海,在江湾体育场与上海青年队踢了一场,我们这些小伙伴球迷徒步穿过了工人新村后面的大片农田和乡村,花了一两毛钱去现场买票观看。不料上半场结束时,天降大雨,咬牙坚持到最后,个个成了痴心不改的落汤鸡“粉丝”,最后还得踏着一地泥泞一步一滑东倒西歪地回家。

控江新村时属大杨浦的上海郊外,隔着营口路便与一大片碧碧绿的田野遥遥相望,有着青青的小河水,有着高高隆起的坟墩头,还有一座国民党残兵败将溃逃时遗下的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的大碉堡。至于那个绕河蜿蜒在绿树荫中的村庄,记得唤作“石家浜”,当真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现在统统不见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的延吉一村、二村直至七村。

下河游泳拷浜捉鱼,似乎成了我们在每个夏天必做的功课。游泳堪称一流的是邻家男孩小荣,随便你把什么东西,诸如手绢纸船芭蕉扇往不停流动的河水中扔去,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待得从水中露出面来时,保管那些顺流而下的东西全都抓在他的手上。最精彩的一幕是,他突然会在一群悠闲自得漂浮在水上的鸭子或白鹅中间冒出头来,边甩着水珠边看着惊慌失措四下逃散的鸭和鹅,常常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至今犹在我耳边回荡,只可惜这画面已经化入了历史大树的年轮。

在芦花飞扬的季节,隔壁爷叔偶尔会带着我去打鸟。我到今天还没能搞懂弄通他带我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是沿着营口路一直走下去的卢家桥河边,抑或是向右拐穿过观音堂路(今佳木斯路)军工路到黄浦江畔?印象中,那是一片好大好大的水域,好开阔好开阔的视野,还有一片芦苇荡,还有一轮夕阳正西下。隔壁爷叔的打鸟武器是自制弹弓,射程不太远,但他的“眼火”极准。这一来,收获便可想而知,除了射落几只停落在不远处觅食的麻雀之外,便一无所获。于是我就在想,其实在我们家门口的电线杆上不也常常有过路的麻雀栖息吗?根本犯不着如此“五斤夯六斤”(沪俗语,意为费力)地跑到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隔壁爷叔几乎是嗤之以鼻,说:“侬这小囡不懂的,我上次到这儿来就打到了一只野鸟,老大老大的,像‘白乌巨’(沪语:白鹅)那么大!”

自打说了这话以后,隔壁爷叔就基本上不再带我去打鸟了。那时候我在想,不带就不带,有啥稀奇不煞的啦,反正好白相的东西多了,我自己也好去白相的。现在想来,隔壁爷叔当时打到的大概是大雁,或者就是天鹅之类。有时也反思,幸亏此事发生在动物保护观念淡薄的上世纪50年代,如若放在今天的话,你惹得起也躲不起,迟早要被鸟类保护协会的人们大张旗鼓来一番网上人肉搜索,尔后是公开你的身份你的单位你的地址你的家人,彻底曝光!保不准还会雄赳赳地打上门来声讨,一不小心便让你落得个“虐待小动物”的罪名,十恶不赦!

阿弥陀佛,隔壁爷叔。

其实少年时代白相的东西不要太多哦!随便说说,军长师长排长的军棋,楚河汉界的象棋,黑白世界的围棋,有那么一个阶段痴迷得我神魂颠倒。一桌二椅一棋盘,两人相向而坐,一旦开局便成了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的厮杀。输了棋的人不甘心,再下一盘;赢了棋的人感觉良好,手下败将哪里逃!其实彼此都是菜鸟,像我等这般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哪里出得了骨灰级的人物!呵呵,暂且打住,下棋自是棋文化,与石库门无干,与工人新村无干,但有干系的是,下着下着,忽然觉得脚面上痒酥酥的,低头一看,伸手一抓,哇哈,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当然,它肯定不是阳澄湖大闸蟹,阳澄湖大闸蟹还没转世投胎呢。妙不可言的是,这样的故事层出不穷,每逢到了这个季节这个时令,亲爱的蟹们常常会十分友好地爬上你的脚面咬住你的裤管,绝不放手,恳请你给它以享受清蒸白灼的优惠待遇,而后让你大快朵颐。这样的“白食”,唯有家居工人新村之人有福享用。

不过,当时最吸引我眼球的,莫过于在田野里放飞风筝的人。尤其是早春或深秋时节,菜地里结束了一季菜蔬的收割,放风筝的真是人山人海。地上大人小孩放肆地奔跑,天上各式各样的风筝争奇斗艳,如此蔚为壮观的景象在石库门时代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不不,是根本无法想像的。试想一下,手里握着缠线板,几步奔跑,一拉一扯,风筝乘风扶摇直上;手腕一动,风筝高高在上引吭高歌;用力一提,风筝翅尖一斜直冲云天!多神气活现,多有派头,真牛!

可惜,我只是很君子风度地在看,偏偏自己无法体验放风筝的快感。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风筝。

那年头没有现今发达,花点银子就可以去城隍庙商场里购买一个足够大足够花俏的风筝。对不起,全都是自家巧手制作的。

我没有这么一双巧手。

我没能想到的是,母亲有。

在得知了儿子的心事后,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纸头,还有细细长长的铁丝,并且熬了一盆糨糊,剪呀扎呀糊呀,忙活了整整一个通宵。当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一只硕大的牛首风筝正静静地趴伏在我的床前,一往情深地凝视着我,默默的。

那个下午,我和父亲七分高兴三分骄傲地把牛首风筝在田野上放飞了。 

后来,母亲告诉我,我是己丑年生人,属相为牛。

我忽然明白了,我放飞在天空中高高翱翔的,哪里是风筝,分明是母亲深深的祝福和心愿。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