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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谭人轻    更新时间:2017-05-05 10:30:49

“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即使现在想来还是这样。”胡颖坐在张林对面,拿着筷子搅拌着碗里的面条,她的脸颊粉扑扑的。有那么一瞬,张林觉得她脸颊的粉红快要凝滞了,就像她的微笑一样。“那时候我还以为那件衣服我每年夏天都会穿的。至少会穿给他看。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你看看,时间过得真快。”她低头,用手摩挲着桌上衣服,抿了抿嘴角。“这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他说我穿上以后很好看,他说‘以后每年这时候你都可以穿这衣服啦’,他还第一次带着我去了酒吧。他说以后,每年那时候都会带我去的。”她突然不说话了,她沉默了,张林看见她的嘴角下撇,他知道对方正在竭力忍住悲伤。

“可是他变了。他变得喜欢出去玩。起先我总想着办法留他下来,可他却好像根本不在乎。”张林静静地听着,他觉得他俩仿佛已经相识多年了。她继续说,“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就像挑衅一样,是‘挑衅’,你懂我的意思,是么?就在我生日那天,我跟他说要去亲戚家,我本来想给他一个惊喜的,我穿着他买的那条裙子在晚上回来了,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呢?他和别人躺在我俩的床上。或许你永远无法想像,我的失望,我的无助。”她把手里的筷子放下,倚在凳子上,往后仰了仰头,就像是要将那些在眼里打转的泪珠收回去。接着她说,“后来,我决定离开他。后来我离开了他。”

张林坐在她对面,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本无意让她这样,他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却没有料到后边的这些。她的前夫在那之后销声匿迹了好一阵,旅店由她在管,她以为他会回来找她,可最后得知的消息却是他已经离开淮杭了。张林想去安慰她,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字句。倚靠在座位上,张林觉得她说的这些多么熟悉,可他又无法将其确切地落实。她收拾好了碗筷,起身,走向了厨房。屋内吹过一阵穿堂风,张林整理好了物品,沉默着,走向了空荡荡的楼道。

夜晚,张林仍是搭乘姜峰的车子去了“蓝朵河”。他想起飘浮在天空中的许多星辰,孤独地运转,沉默地遵循某种秩序,张林仍不明白这些背后隐秘的关联:天体的悬浮,阴晴圆缺,以及人世中种种境况与无奈间的联系。但在驶向“蓝朵河”的路上,他却怀着坚定。张林将安全带系紧,侧头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人影,就如奔赴一场宿命的舞会,他期待着一场相遇。吉普车经过几个缓坡,绕过了淮杭商业街的铜像,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仍是酒吧的那个老板领着他俩进了隔间,站在酒吧隔间里,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指着墙壁上的装饰准备说话,他身后的人群正缓慢聚集。舞会八点才开始,张林七点半就已抵达了。没有急着入场,张林站在了“蓝朵河”门前,路灯渐渐亮了,他倚靠灯柱对着夜色轻声呵气,温热的呼吸成为了稀薄的白雾,飘在半空中,旋即又消散。借着路边昏暗的灯光,张林浏览着手里那个黑色封皮的相册。看着里边的照片,他心里涌动出一股暖流。时间差不多了,该到里边去了,张林知道还有事情等待着他。时有微风,酒吧还没太多人。山羊胡和姜峰已经开始喝酒了,张林则在酒吧里逡巡,他仔细地观察着整个酒吧的布局、装饰,像在核对某些预先计划的事情。

当晚,张林没有加入欢庆的队伍,他对姜峰与酒吧老板说想做一夜的酒保。即使这想法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在张林的一再要求下,姜峰与圆框眼镜仍然是答应了,就在张林领完衣服后,他俩还不忘提醒“待会有精彩的节目,别忘了过来玩呀”。张林没有多说,只是颔首点了下头。舞会即将开始,隔间里放起了姜峰选定的暖场音乐,悠扬的女声像是威士忌海洋中淹没的岛屿,遥远地显现,旋即隐没在了喧嚣的人声中。张林穿着酒保的衣物,特地选了一顶深色的宽檐帽,寻到了酒吧后边的柜台站着。门外吹来晚风的携着河水的湿气,那气息令人想起海面上白色的浪花,一朵盖上一朵,像是被人轻轻地踹起,又被后头的海浪淹没。张林将心思沉下,五年了,他仔细地盘算好了时间,静静等待那两个年轻人的到来。

舞会那头热闹的气氛进入了顶峰,苏妍开始跳舞了。整个酒吧的灯光都投到她的身上。此刻,苏妍穿着深黑的薄纱衣,稍后,张林知道她将成为自己记忆中的红衣女郎。站在酒吧柜台后,张林静静等待着,他俩终于来了。张林把黑色的帽檐压低,不让对方看见。掠过低低的帽檐,张林仔细打量了对方身上的衣物,接着,他稍稍抬起了头,看见了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年轻人落座后点了酒,张林低下头,斟满他俩身前的酒杯,随着苏妍舞蹈的进行,他俩已经喝完许多杯了,酒吧里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飘浮着令人迷醉的热气。张林选择了个时机稍稍抬起了头,他看见了苏沁的脸颊,以及她白皙的脖颈。身前的年轻人说了许多话,每句都唤回了他记忆中已经沉睡的部分。空气里飘浮着等待的意味,张林在心底轻声呼唤那些熟悉的名字,就如呼唤本身便能将已经失去的事物重新带回到眼前。张林呼唤他俩曾培育过的每一株花、曾走过的每条街、曾看过的每部电视剧,以及其他许多往日里无聊、琐碎的事情。在来“蓝朵河”前,张林已经写好了一封长信,它完成于租房那间心乱如麻的客厅。当苏妍的舞蹈接近尾声时,张林正将一个酒杯递送到他俩面前。苏沁喝了许多酒,就像他俩初次去酒吧时那样,她的脸上贴上了两片绯红的云彩,样子可爱极了。

酒吧的悬挂音箱中,有人合唱了一曲《广岛之恋》。接着,柜台后的张林看有人牵着穿红裙的苏妍自欢庆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瞥了一眼那个苏妍身旁的男人,那双被欲望冲昏了头的红眼睛,他曾经多么熟悉。身前的两位年轻人准备起身了,他俩将酒杯举到颌前,碰了碰杯,张林看着他俩的样子,低下头查看了藏在柜台下的那封长信。他捏起信封的一角,抽了出来,又将它塞到了柜台底下。究竟该不该说些什么呢?信封的一角已经揉皱了,张林将它抽出来,又放进去,如此反复了许多次。这次他下定了决心要做些什么。女孩正催促男孩离开了,张林终于鼓起了勇气,他佯装作要去扶那男孩的样子,将信件塞进了男孩的上衣口袋。他在心里祈祷,他希望对方能看到。

生日宴结束后,张林换下了酒保服,就从酒吧后门出去了。外边是淮杭的护城河,到了深夜,路上的行人稀少,河水在路灯下静静流淌。轻柔的晚风送来河水的气息,张林孤零零地站着,感到脚踝的疼痛正逐渐地消失了,他望见眼前宽阔的河面,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张林侧过头去,发觉原来是酒吧的老板,此刻他已换了衣服,站到了张林的身边。老板沉吟了半晌,对张林说,当初选这个地方建酒吧也是为了这条河啊,赶上这种时候,静悄悄的,一眼望去多有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情调。酒吧老板说完这话,拍了拍张林的肩膀便不再说话了。他俩沉默地立着。嗅着河水湿润的气息,张林想起了在遥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条奔流直下的大瀑布,那个躲在旅馆中的男人,等待着爱人回来。

没过多久,护城河上起风了。张林立在河畔,那难以名状的恍惚感再次袭来了。张林扶着栏杆,感觉自己正飘荡在无际的水域上,连绵的水浪将他远远推离了陆地。忽然之间,他想起苏沁曾给他唱过的一首歌,名字叫《何日君再来》。“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明日究竟还有什么在等待?他不知道,就如他不知是否还能再与她重逢。还有机会么?张林暗暗地问自己。他企盼着眼前的河流能给自己答复,可河流却只是沉默着急急地向前奔去。他想起了晚上给男生塞的那封信,望着眼前翻滚的河水,他期盼着那个男孩能懂,他希望那封信能在男孩需要的时候变成一艘船,让他与苏沁再重逢,载着他俩在风浪中驶向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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