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张林的脑袋昏昏沉沉。或许是酒精起了作用。顿重感不时袭来,如浪潮般渐次漫了过来,他的头颅泛出嗡嗡的声响,取代了野猫叫声的是鸟鸣,它离张林更近,像是就在他床头一样。那种短促又有力的鸣叫,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张林本就不安的心。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夜他睡得很不安稳。恍惚中似乎听闻许多声响,切实存在于他的脑海,就如进了剧场或者某场盛宴,那些混沌的黑逐渐清晰了起来,于是幕布就这样被拉开。唉,准备好了吗,今宵夜尽终难忘。是谁的声响?他还没有缓过神来,眼前就已亮起来了。
老式霓虹灯装点的旋转门外,交叠如城堡般的建筑上竖立着的圆筒形玻璃灯塔,夜晚时灯光璀璨。不断有人从张林身旁优雅地踱步走入旋转门,男士们穿黑西装、白衬衫或系领带或系蝴蝶结,身旁挽着的女士则穿各色裙服或旗袍,张林身上则是直挺的黑西装、白衬衫,黑色蝴蝶结别在衬衫领口,脚上穿着尖头黑皮鞋,红绿相间的霓虹旋转门外是穿侍者服的引导员,他们微微地弯腰,一手放于后背,一手朝旋转门内摊开,张林恍恍惚惚地朝旋转门走,晚上的酒劲还未全消,双腿仍有点软绵绵的。
步入旋转门内,扑面而来是管弦乐队吹奏的曲声混着爵士鼓,敞亮的大厅中央白色雕花大理石旋梯直通二楼,见到张林走入,一位穿黑西服的侍者立马踱步了过来,他先弯腰鞠了个躬,接着,礼貌地问了一句,张先生,今夜您的舞伴呢?张林没有多想,便回答说,她正在舞厅里呢。在侍者引导下,两人顺着旋梯步入了二楼,平整宽阔的舞厅映入了张林眼中。来吧,来打入,今夜繁华的时代曲。舞厅边缘整齐地摆放着铺了白餐布的圆桌,墙壁上悬着绘画或大块闪亮的玻璃,像歌剧院似延伸出来的观台上站满了人,他们侧身谈论,端杯饮酒,女士带着垂下纱巾的礼帽站在男士身旁。
舞厅里爵士乐团在前方的舞台上演奏,舞厅里挤满了人,方才引领张林的侍者不见了踪影,舞厅灰红的灯光逐渐暗下,成了蓝绿相间的光束,舞曲慢了下来,好似要走向终止。混迹人群中,张林感觉被一种上世纪40年代的风情笼住了,那些穿长裙、旗袍的女人们把头发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牵着将头发向后梳得平整的男士在舞厅地板上滑动,他四处环顾人群,竟在最近的圆桌旁看见了一位和苏妍长得颇像的女人,他本想上前跟她打个招呼,就在这空档里,一首欢快的舞曲响了起来。听着那前奏张林颇为熟悉,吹奏消落后他望见舞厅明亮了,白色的聚光灯打在了舞厅最前边,朝着灯光方向望去一位穿着红色旗袍风姿绰约的女人正在灯光中央,她甜美的声音唱出了欢快的舞曲“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这曲子张林再熟悉不过了,苏沁曾喜欢过许久。苏妍正在他眼前要不要去问候呢,就当他犹豫中,对方已经缓步走向他了。似乎他俩早已熟识,没有多说什么,他俩就开始跳舞了,那是一段狐步舞,这种舞步张林从未学过,但和苏妍跳起来却舒服又流畅,这种感觉令他奇怪。
舞厅地下是“弹簧地板”,跳起舞来能随着脚步轻微震动,张林觉得脚底更加轻盈了,他就这样和苏妍跳了许多曲,舞厅的音乐已从姚莉转成了一首伦巴。苏妍摆动着身子高开衩的旗袍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就在张林打算牵她继续跳舞时,他却从右侧的人群间瞟见了苏沁的身影,她穿着微黑的长裙下摆绣着漂亮的流苏,望着苏沁在旁侧与人笑谈的模样,张林心神不宁,他无法再把注意力集中在苏妍身上了。张林小心地控制着舞步,试图牵着苏妍朝苏沁踱步过去,苏妍对此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两人迈着舞步终于从那头滑到了苏沁身旁,张林盯着苏沁望了许久,可对方却好像全然不认识他般,没有任何反应,终于等到一曲终了,张林鼓起了勇气邀请了苏沁跳舞,她没有拒绝。舞厅的歌曲又转到了40年代的风格,那是一首周旋的歌,节奏不慢,张林牵着苏沁绕着舞厅转了几圈,等到了台前时他惊讶地发现,往日印在唱片封面的那个女人此刻竟站在舞厅灯光交汇的舞台上。多么不可思议。
起初张林和苏沁跳得颇为顺利,可往后他却心烦意乱了起来,身后的舞曲转了几个风格便不再改变,苏沁的舞步虽优雅美丽但几个回合下来也令他有些厌倦,他俩从舞厅前端跳着华尔兹滑行到后端时刚好一曲终了,在舞厅右侧等待舞伴的人群里张林再次望见了苏妍的身影,她那身紫红色旗袍在蓝色的灯光下诱人的甜蜜,舞厅音乐换成了“Rum and Coca-Cola”(《朗姆酒和可口可乐》)将方才单调的曲步打破,在这空档苏妍已经朝张林走来了,几乎未想更多张林便迎了上去,他将黑色皮鞋点地一个漂亮的滑步,向前转身,右手触到了她的指尖。
“如果你曾到过千里达岛,那儿会使你忘返流连……”配合活泼欢快的舞曲,张林和苏妍跳了很多从未跳过的舞步,就在他俩跳起那时美国流行的“摇摆舞”时,张林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不连续的空白。舞曲变得时断时续,如收音机受了外来电磁干扰,他的耳畔旁时有嗡嗡的噪音,在那杂乱的噪音中一个声音凸显了出来,他分辨得很清楚,那声音说“你,是你,苏沁”,他听不清楚。舞曲还在继续,冲淡了方才的噪音,可张林却如受了惊,无法再集中注意力。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他听得清楚“是你,是你辜负了苏沁啊”,他听到了父亲在电话里与他说的那些话,舞厅的歌曲越来越快了,苏沁正站在他的左侧,他和苏妍还留在原地么?
他侧头望向苏沁,看着她眼里流露的眼神,水汪汪地在打转。舞曲变得更欢快了,爵士鼓、萨克斯齐声响起,演奏的节奏变换不定,整个舞厅里所有的舞步都变更快了,一个舒缓的过渡时苏妍前倾身子贴着张林更近了,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如昨夜般令人着迷,玫瑰花与苦杏仁混合后的芳香,她丰腴的嘴唇开合着,他听到对方在问,“你快乐吗?”张林不知道,他不知道,只是他脚底下的舞步随苏妍越发快了。舞曲的节奏时快时慢令人难以捉摸,张林留心脚下的尖头皮鞋,舞厅地板的共振令他身子颤动,那感觉如已脱缰绳的野马再不受控制了。来吧,今夜来,来打入这繁华的时代曲。那声音又再响了起来,在张林耳畔带着喜悦得令人难堪的语调,像是某种调侃。来吧,今夜来。他又听见了父亲说的那些话,你还出去瞎搞,你啊,你。苏沁还在那里吗,她还在么,张林望向旁侧她还在,他是否要过去呢?当他还在犹豫时,舞厅的音乐又变换了,那是轻微的甚至有些戏谑意味的曲调,他曾在电影《骗中骗》里听过,舞厅所有人都弯下了身子大笑了起来,他们双手捧着肚子,脚下却随着音乐左右扭着舞步,滑稽得有如卓别林在电影中装扮的形象。张林眼前,苏妍正挽着他的手臂,眯着眼望他,仿佛是种邀请,他是不是该加入她们呢,她旗袍下的身子是多么迷人呀。
张林挽紧了她的手臂,就当他准备凑近身子时,那声音又出现了,带着些许愤怒,那属于他父亲,他在说些什么呢?还来不及细想,突然,整个舞厅里音乐、灯光全都终止了,像是被人中途掐断了,他听到沉寂里有人鸣枪,连续三声,像马蹄叩击在地上般脆响,有人倒地,许多人在呼唤着“苏妍”或者还是“苏沁”?张林已经听不清了。在隐约中他总觉得,似乎有人隔着某块不可见的帘幕,正远远地注视自己。还来不及多想,一声尖锐的鸣响如警报,刺破了他周身沉寂的混沌。他又听到了那声音。今夜繁华曲终尽,游园惊梦止未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