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说,我想死。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非常冷漠,语气坚决。他被自己的残缺不全的记忆折磨得精疲力尽。我也有点儿想他死了。我想母亲应该也是有点想祖父死了。但我说出嘴的是,爷爷,你别这样。你会好的。我们都清楚,祖父会和父亲一样死去。再也不会好起来。一去不回。我与母亲将重温失去是怎么回事。
我们那天什么鸟也没买。我觉得阿力并不那么喜欢那只便宜的小鸟。我敢说他想要那只大鹦鹉——不,那只大犀鸟。我还想着蓝猫的事。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去买一只昂贵的鸟。
后来我们提着两袋子猫粮一起喂了流浪猫。在那里,我们碰见了一个男人。他牵着一条不大的狗,愁眉苦脸的。阿力问我那是什么狗。我看了下,那只小狗生了癞疮,脑门和脖子底下的毛都掉光了,肚子底下也是。它看上去很奇怪,像个秃子一样可笑。但我还是判断出了它的品种。我说是一只狼狗茬。是土狗跟德牧串儿出来的,不值什么钱。阿力又问我,它怎么了?我说,大概是生了癞疮之类的病。男人听了之后,看着我说,你有办法么,小孩儿。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办法。我爸爸以前是个宠物医生,他知道怎么治。可是他死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面掺杂着骄傲、得意、伤感的复杂情绪。我说你应该带它去看医生。男人没有做声。我们开始往回走。男人还坐在那里,牵着那条小病狗。阿力说,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救它的。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什么也不懂。我们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和那只小病狗。
快到家的时候,杨老太的女儿过来了。因为她们迟迟不来要猫,我都以为她们忘了这事。我打算抵赖,死不承认。还这么想的时候,杨老太的女儿已经走过来了。
她微微一笑,说,最近又长高了呢。
我倒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又说,你家挺偏的,找了好久。
我有些忍不住了,直接摊牌道,杨奶奶交给我照管的那只蓝猫丢了。
她有些吃惊,说,原来那只猫在你这里啊。你怎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我妈弄丢了呢。
听完这句话后,我有些懵了。
我问她,那你来找我干嘛?
她说,我是想嘱咐你,别跑养老院去告我状。你也知道,那狗当时都拉血了。我觉得它肯定不行了才让你把它带走的。
我说,你不是说医生说没救了么。
她说,我那么忙也没空啊。不管怎样,它已经死了。反正你不能告诉我妈。她知道了会恨死我的。
我想杨老太知道后会气死的。不过我可不敢见杨老太。我说我不会告状的。杨老太女儿喊住我说,你先别走。咱们再商量商量猫的事。
我说,你问问她多少钱吧。我会尽量赔偿的。丢了猫是我的不对。我太粗心了。
然后我就走了。
第二天,我跟阿力说了碰见杨老太女儿这事。我没有告诉阿力我把朵朵扔在荒郊野外的事。我谁也没告诉。阿力说,别担心,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他说他愿意出钱赔偿。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不用了。是我非要搁在你家的。你也不懂那么多嘛。你替我养了那么久呢。
阿力说,要是它还活着就好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想像了一下它在眼前神气活现地吃着东西。
我们又看见了那只小病狗。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想必是男人故意把它扔在这里的。小病狗蜷缩在椅子腿下,惊恐地看着我们。阿力蹲下来要去摸它。我制止了他。我说搞不好会传染。阿力问那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只能让它自生自灭了。我们一起去买了点香肠喂给它吃。它勉强吃了一点,就不吃了。然后过来一只猫,试探性地用爪子划拉过去吃了个一干二净。我说,我们走吧。待会儿保安什么的会把它弄走的。阿力问然后呢。我说我不知道。不过它像是在长癣,不会有人愿意要一只病狗的。
阿力说,要是你爸爸还在多好。
我听了之后很感动,然后忧伤地点点头。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多么值得存在的人。我有些对不起父亲。我对解决动物的痛苦一无所知,我还把一只病重的狗遗弃在荒郊野外。我也没有照顾好祖父。我还经常惹母亲生气。但不能怨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心里也有很多美好的想法,但真正付诸实践并非易事,且常常事与愿违。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能为了别人就随便放弃自己的意愿。
又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刻,该怎么处理这只小病狗。我比阿力更清楚这个生命的处境,还有我的处境。我的祖父稀里糊涂,整天想着死的事,我的母亲不会接受一只生着疑似皮癣的病狗。我说,我也很想帮它一把。但是,你知道,阿力,我妈妈不会答应的。我们还是走吧。
阿力还是有些舍不得走。他说,我带它回我家吧。
我心里有些感动。我想除了父亲,也就是阿力这么善良无私了。可惜阿力不够聪明,他懂得太少,往往力不从心。我也不确定阿力的父亲的想法。他回到家看见这么一只丑陋的病狗,会不会害怕传染。我说,阿力你应该先问问你爸爸。阿力说,我们也许该带它去看医生。父亲死后,这个地方再也没人开第二家宠物诊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悲哀地告诉他,我不知道哪里有医生愿意给它治病。阿力不说话了。
第二天,阿力带了好几盒药膏。他说他要戴着塑料袋给小病狗涂上,这样它就好了。我看了看,除了治疗湿疹、皮炎的,还有一盒治疗痔疮和一盒治疗脚气的。我问他从哪里弄的。他说从他老爸抽屉里找的。我们都有些兴奋,恨不得立马把小病狗按在地上,每一寸皮肤都涂上药膏。我们赶到那里,一个人按着小病狗,一个人套着塑料袋给它涂药膏。它哼哼唧唧地反抗着,但它太小了,力气没有我大。阿力问我要不要涂治痔疮的药膏。我有些不确定,说,不管了,试试吧。他又问治脚气的也要涂么。我说,也试试吧,少抹点,湿疹的药膏多抹点。我们忙活了半天,很满意地把它挪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我们得看着它,防止它用舌头舔那些药膏。
阿力说我真希望它快点好啊。已经一个小时了,快看看有没有疗效。
我觉得有些好笑。我说你也太心急了。还看不出来啊。
阿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们又看了看小病狗,不确定要不要把还湿乎乎的地方清洗干净再走。我说,阿力,你涂得太多了。
阿力说,那么明天你涂药膏吧。
我说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药膏没干的地方清洗一下。一旦它舔了中毒就完蛋了。
阿力表示同意。
清洗完后,我们喂了它点吃的就走了。
几天后,它裸着的皮肤开始长毛了。阿力很开心。他说,你看,只要他的主人多努力一点就能救它了。
我也非常开心。我说,那人可能没有痔疮也没有脚气,没有那些神奇的药膏吧。
我从来没想过那一堆药膏会起作用。明明是阿力的功劳,我还是觉得很安慰。
一周后,我们再去,小病狗不知去向。我们找了找,也没找到。阿力把地上那件毛衣捡起来扔进了垃圾箱。那是阿力怕小病狗冷专门拿来给它御寒的。阿力有些难过。我说,小病狗跟蓝猫一样回自己的星球去了。它也待够了,在地球差点病死。病一好,就赶紧回家了。我们也回家吧。阿力点头表示认同。我知道他还是不舍得。
我又去了花鸟市场。那只大犀鸟还在。我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我的相机。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那条街了,不知道相机还在不在。老板示意我进去。我还在想相机的事。老板说,进来看嘛。外头冷哈哈的。已经是冬天了。
室内暖和得让我想脱外套。我故意逗他说,这鹦鹉怎么卖啊?老板忍俊不禁道,那不是鹦鹉,是犀鸟。鹦鹉的嘴哪有这么长的啊。没见过吧,小伙子。我又问多少钱。老板说,你还是看看别的鸟吧。这犀鸟我驯养了很久,不想卖,自己留着玩儿的。
这真是个好消息。我想阿力一定也问过了。我不想再费心了。阿力隔着玻璃看犀鸟大概跟我看相机差不多情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不管犀鸟还是那个进口相机,出现在这里本来就像奇迹一样神奇了。有人想要一个美丽妖娆的姑娘,有人想要一个永不透支的账户。阿力想要一只亚热带才会有的大嘴鸟,我想要老贾那个不明觉厉的进口相机。说到底,我们都想要一个那时候的奇迹。但奇迹有时候会发生,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发生。有人相信,有人不信。大多数越长大,越不信了。
我又想起了多年前那辆自行车。父亲说,你一直想要一个别人没有的东西,这就是了。我以为相机就是那个别人都没有的东西。好像它跟那辆豪华的自行车并没什么不同。倒是阿力的犀鸟连嘴巴都那么特别。
那天回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祖父安静地坐在一棵水仙花旁。祖父看见我进来,说,水仙开花了。祖父笑了。那一刻,我觉得时光逆流到过去的某个时刻。祖父身体健康,头脑灵活。父亲还活着。他真的只是去上班了,很快他就会按时回家。我们一家人将一起吃晚饭。我与母亲不用再撒谎说父亲去了国外。父亲说过,我们不仅要懂得爱,也要懂得失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我特别想拥抱一下祖父,真心诚意乞求他,不要死,不要离开这个世界。
那天晚上,我决定第二天把蓝猫的事了结。我不想拖拖拉拉,没完没了。临睡前,我为第二天的会谈打好了腹稿,然后想像了一下圆满的结局,满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又到了杨老太家。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回应。邻居说,房子已经卖了,新的主人去上班了。问我有什么事。我问杨奶奶的女儿在哪。他说已经走了,去上海了,不回来了。我问那杨奶奶怎么办。他说,杨奶奶不是去世了么。丧礼上周已经办了。
小病狗起死回生。杨奶奶走了。
我有些难过。走着走着,我突然有些开心了。我攒的钱将还属于我。我当然可以买相机了。这算是奇迹么?我没有直接回家,朝双喜照相馆跑去。我已经不想买相机了,可我还是想去看看,它被买走没有。
天很冷,我跑得太快,鼻尖上都出汗了。
我习惯性先看了一下照相馆对面的内衣店。天这么冷,塑料模特身上应该是紧身的保暖内衣了吧。然而,看过去的刹那,我又有了时光倒流的错觉。花花绿绿的内衣店不见了,门牌是干干净净的四个字——宠物诊所。我甚至有了血液倒流的感觉。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做了一个特别漫长又苦痛的梦,现在才是真的。我颤抖地推开门,我以为我会看见父亲。一个年轻的姑娘扭过头来说,你好。我才冷静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城市又有宠物诊所了。终于有人愿意像父亲一样去关心小动物了。真好。
我隔着玻璃看了看那台相机。一直都没有人买走它。我看了很久,就那么一直看着。老贾终于看见我了,他露出半个身子让我进去烤火。他见我不动,又说,相机给你留着呢。我朝老贾笑了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