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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徒志岚    更新时间:2017-05-02 16:15:25

我的人生就是扯淡的一生。

从小我就爱睡,只要脑子空下来,像鱼被放回水里一样,一下就滑到梦里,沉入底待着。而我总是被不同的人推醒,提醒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喂,吃饭了。”

“喂,起床了。”

“喂,下课了。”

“喂,上课了。”

 “喂,到站了。”

“喂,我们打烊了。”

“喂,你换好没有?”

近来越睡越不踏实了,比如这天午饭后,我照例又睡过去了,朦胧间总觉一片幽幽的白光垂落在眼皮上,明晃晃的教人无可回避。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一下一下的闷捶声,遥远又精准地冲击我的耳膜,不屈不挠地提醒着:别睡别睡,再睡就醒不来咯!我只得去辨认这声源是哪里来的,刚认出是楼下小孩在冲着楼壁踢足球。咯噔一声,就像有人在我心里藏了个定时器,到点了,心头震了震,我随之被震醒,努力睁开眼睛:桌上电脑屏幕定格在美剧《Damages》里Patty Hewes的特写表情上。我应该下午五点之前把校好的时间轴发给头儿,怎么又倒头睡着了?哦,想起来了,时间轴对错了,字幕和台词错位九秒,以致Patty Hewes亦正亦邪的微笑出现时,底下字幕一片空白,一句震慑人心的台词也没出现,错位的九秒令我发了好一阵子怔,所以眼皮又习惯性地耷拉起来。

“喂……起来遛狗!”外公重重地敲着我的房门。醇生凑热闹,开始挠我的门,使唤我带它出门。我赶紧抓起鞋架上的狗绳。醇生仰着脑袋,知道要出门散步去了,兴奋地直往我腿上扑。这畜生大概生生世世被罚为狗,除了随地大便,最大的乐趣就是出门遛弯。话又说回来,从它身上有时候能找回一种身为高等生物的信心。家里每月花钱把它送到聪明狗训练营,试图建立它遛弯时才便溺的条件反射。我们用三个月证明,每月这六千大元是打水漂了。它死不悔改的痴劲儿耗光了我们的耐性。全家人认命了,它在屋里溜达的时候,我们弯着腰,一手套着塑料袋,一手握着纸团,亦步亦趋地跟在它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它的排泄物收拾起来。慢慢地,这任务不可逆转地降落到我头上。

“我快八十了,自己都走不动,你让我出门跟在一只狗后头捡屎?我看上去很闲吗?”外公白了我一眼,埋头将一张广告纸对折再对折,折出清晰而锋利的线条,三下五除二地折出一个纸飞机。

“醇生原本就是买来给您解闷的嘛,您一天都没出门了,不想出去放放风?”我腆着脸逗贫。

“伺候它我更郁闷。”外公这次连眼皮都不带抬了。

“什么时候你找到工作,醇生就交给你外公。”老妈关上吹风机,把它从眼皮前头挪开,有力地反驳我。 

“新同事教的。”她像是听到了我心里的嘀咕,略带得意地瞥我一眼,后腰肌绷着,上身前探,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上眼皮那一排短毛上,试图理出挺括的弧度。她满意地审视着睫毛,它们根根立起,杵在眼睑上,像受了什么惊吓。

我不自觉地把大拇指指甲塞进牙缝。她一看火就蹿起来了,一把拉下我的手:“又啃!翻完这部剧就去正经找个工作,晃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我突然注意到她无名指那个浅浅的白印子——她什么时候把结婚戒指摘下来了?正想着,老妈的巴掌又拍过来了。

“刚说完又啃!”

“妈,你戒指呢?”

老妈怔了怔,看了看手:“哦,我出差时落在厦门一家饭店洗手间里了。”

眼看外公和老妈都不肯动弹,我推开门,拖着醇生下了楼。醇生快被绳子拽得吊起来,看在要出门的份上,哼唧两下也就忍了,小碎步捣着,希图跟上我的步伐。

“我出差时落在厦门一家饭店洗手间里了”,主谓宾俱全,条理清楚,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忘了是哪部美剧,说女人每次撒谎时条理就特别清楚,因为她早有准备,哪部美剧呢,好像是组里去年翻的,这么想着,我脑袋又开始疼起来,赶紧加快脚步走出了楼门。

冬日的下午到处是灰扑扑的,从地而生的阴寒让我清醒了点。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只有几个老头老太立在器械区抻筋转腰。但他们折腾出的那点动静也被寒气镇住,更显沉郁、清冷。

路边停了车,车窗还算干净,我照照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得太多,整张脸像浸泡在牛奶里的面包,五官被泡得又松又软,脸颊上的肉有下垂趋势。望着自己的大脑袋缩在立领里,我伸伸脖子,瞪了瞪眼,努力想看上去精神点,这下得了,萎靡不振成了目瞪口呆。车窗忽地摇下一条缝,我去,车里有人,我耸起肩,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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