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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一桥    更新时间:2017-04-27 11:55:13

知道师傅的大女儿赵红梅今夜要来打水趸船,贺二娃很高兴。

他对师傅赵光船说:“我今夜跟打渔船走一趟,弄条好点的鱼让梅梅尝尝!”

“要得。最好是弄条三五斤重的江团,没有江团,就是岩鲤或青也行。” 赵光船答道。

接师傅的话,贺二娃兴奋道:“最好是两条,一条红烧,一条做汤,乖乖,那就太舒服了!”

船尾甲板上,师徒俩坐在矮凳上吃晚饭。菜简单,缆桩上一碗白水煮萝卜,有沾水和泡菜;饭是钵钵饭。钵钵饭是蒸的,喜欢吃粑点的就少米多水,但不经饿,船上的人都喜欢吃硬点的,经饿,然而油水少,不管吃多少饭,还是饿得快。所以贺二娃的米缸常常没到月终就见其底,便在师傅的米缸里舀米。赵光船有五个娃儿读书,经济上也常打饥荒,总在贺二娃手上打急抓,借钱来用。贺二娃早已出徒,是二级工,每月三十七元五角,和供应科后勤小组的九个人打会,每月每人五元,抓阄,贺二娃得头月,身上正好收了其他人的会钱,加上领的工资,就有八十多元人民币在贴身的内衣兜里,用锁针锁着。身上第一次有这么多钱,贺二娃心情甚好。现在梅梅要来,他更是高兴,大有要表现表现的冲动。赵光船知他心思,于是顺着他。

天已擦黑,对岸江北的物景被黑暗笼罩,幽幽河面泛起青光,岸坡上的河街和缆车道及重棉九厂锯齿形厂房亦迷迷蒙蒙,而路灯和所有人家的灯还未亮。因为高兴,贺二娃几口扒完饭,去船头把灯打开,转回来见师傅已经吃完,便主动上前收拾缆桩上的碗筷——平日都是丢进厨房铁锅里用水泡着,到二顿要用了才洗。大瓢舀水,哗哗地冲,他用竹刷涮得两个搪瓷钵钵在铁锅里山响,还情不自禁唱起歌来,“抬头仰望北斗星,‘八一五’战士心中想念毛泽东……”虽然五音不全,他却唱得非常抒情。

见徒弟心情这么好,赵光船便在心头祝愿今夜打渔船有好收获,大女儿梅梅上船来了方才有鱼吃。他仍然坐在矮凳上,裹叶子烟,同时观察洄水里泊着的打渔船。静悄悄的,彭老七一家三口还在睡觉,前舱后舱棉帘子遮掩着,一条棕绳系在打水趸船的送水管上,那棕绳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船儿宛若自己就稳在了缓慢流速的洄水里。再等两个时辰,夜深了,他们才会爬起来闷饭吃,吃了才起航去下面河滩放拦河网。天天如此。

在家里,赵光船对女儿赵红梅说:“梅梅,从上游来了条打渔船,夜里去河滩放拦河网,好像每网都起得到鱼,而且尽是好鱼。”女儿赵红梅知道这岁末年初寒冷季节里,能弄到大河里的鱼,是件不易之事。她对父亲说:“是不是唷,那哪天我上打水趸船耍,去弄条鱼来吃吃!”——她是重庆第五中学高二学生,“文革”开始响应号召,一腔热血忘我投入。赵红梅是赵家的骄傲,小学是三条杠,中学是校团委副书记,现在是学校“血溅到底战斗团”主要负责人。“文革”开始后,赵光船看女儿飞快成熟,卧轨拦特快去北京告状,步行去成都省委绝食静坐,乃至拿刀端枪冲锋陷阵,就一年多,女儿从斯斯文文猛然变成电影里那种干练的职业革命家了。当得知这次回家后,短时间无外出计划,赵光船便想挽留女儿在家,不要再风风火火往外头跑。他就接女儿的话说:“你上打水趸船来耍嘛,像你小时那样,贺二娃欢迎你得很,我叫贺二娃跟打渔船走一趟,给你弄条江团或岩鲤吃吃!”

“要得!”对父亲的邀请,赵红梅爽快答应,“就像小时候那样,上打水趸船跟贺二娃耍,如果有好鱼吃,那更安逸!”又说:“听说贺二娃参加了夜袭南山的战斗,说不定我和他在战场上差几步就撞见,只是夜里头大家都看不清楚罢了。我还要问问他,他是不是从三块石那条小路摸上来的……”赵光船打断女儿的话:“现在不管这些了,大家都交了枪,毛主席说两派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嘛,他老人家都叫两派联合起来。”

赵红梅是“反到底”,赵光船和贺二娃是“八一五”,贺二娃还是个小头目。中央一声令下,两派交了枪,贺二娃从据点革命大楼回到打水趸船上,天天跟着师傅,每月才领得到三十七元五角的工资和定量的粮票。当初兴派别,赵光船在贺二娃的影响下,参加了“红色纺织兵团”,不过只是领了袖章,从未参加任何活动,更没有去扛枪打仗,也不可能去,这打水趸船时刻得有人看管,它关系到重棉九厂的生产用水和几千职工及家属的生活用水。

赵光船参加“八一五”,其实另有隐情,他几个娃儿都是铁杆“反到底”。两派均占人,只有好处没坏处,这是他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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