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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鄂梅    更新时间:2017-04-27 10:10:23

这天采姨下班回家,有点累趴的症状,灰着脸做晚饭,强打精神收拾一阵,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脚瘫手软有气无力的样子。问她,说是送饭累着了。

你不是主厨吗?干嘛让你去送饭?

送饭的人请假了,这几天我们都得出去。

她面朝下趴在床上,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想到她的年纪,我开始害怕,谁知道她有什么病没有。

我让她把一元堂费经理的电话给我,她问找费经理干啥,我说我留着备用,哪天你要是累死了,我得让你儿子去找他们要说法去。她听话地背了个号码出来。

我的确是想给那个被她夸得不行的费经理说明厉害,让一个六十岁的老女人去送外卖,她最好先给这个员工买个保险。我是不会去买这个保险的,因为她只是我的客人。

费经理的声音简直可以媲美播音员,我打了几遍腹稿依然结结巴巴的说明,她居然听懂了,而且三言两语就处理得清清爽爽:对不起,一元堂的规定是厨师不必送外送,如果她有去,那肯定是她在作自愿调剂,而且是违规的,明天我会过去一趟,要求她停止这种行为。

第二天,她回来得更晚,我和小本都吃过晚饭了,她还没到家。

正觉得应该再次给费经理打个电话时,门铃电话响了,是她,她叫我安顿好小本,下去一趟。

我见到她时,她瘫坐在门边,满脸煞白,我以为她中风了,正要打120,她制止了我。

你拉我一把就好了。

我一拉,差点被她带倒在地。

我是被人气成这个样子的,我一气,就浑身无力,没有人拉,一个人是起不来的。

那你怎么回来的?

我不能倒在大街上啊,好歹硬撑着到了这里,就再也撑不住了。你别怕,我在家里也这样,我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有人气我。

我用扛麻袋的姿势将她拖了起来,果真就像她说的,一旦站起来了,她的力气就慢慢恢复过来了。这真是个奇怪的症状。

谁把你气成这样的?

待会儿,等小本睡了,我把来龙去脉都讲给你听。

以下是采姨在夜深人静时分讲给我听的故事。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那个傻瓜小芳。张大桥和那些知青们到我们簸箕湾去的时候,我刚满十八岁,已经有了未婚夫。张大桥那个人不仅在知青中威信很高,在我们生产队也很受欢迎,有什么事要跟知青说的,只要跟他讲一声就可以了。我父亲那时是大队的治保主任,跟知青接触较多,知青们收了工,没事都爱来我们家串门。我家菜园子就在门口,每次他们来串门,我都会到菜园子里去干活,不然,坐在他们中间算怎么回事呢?你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你不知道,即便到了农村,知青仍然是城里人,城里人只爱跟城里人玩,也只跟城里人贴心,我一个农村姑娘,虽然对他们的谈话感到好奇,但也不能厚着脸皮硬凑上去是不是?所以我就躲在菜园子里听他们说话,这个时候,张大桥就会跑到菜园子里来,一边帮我干活一边跟我说话,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可能没反应,慢慢就跟他亲近起来。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跟你细说了,你肯定想得到。关键是,我那时是定了亲的,对象叫牛进春,跟我一个大队,但不是一个小队,他慢慢知道有个知青跟我走得近,但他不相信我们会有什么事,我也跟他说过,那是不可能的。的确不可能,首先我父亲就觉得不可能,他说城里人滑头,而且知青终归都是要回去的,但他并不反对张大桥跟我套近乎,因为他需要张大桥替他在知青堆里传话。我们大队有台拖拉机,平时进城就靠它,知青们回城探亲总是要搭一截拖拉机。有一回,张大桥进城的时候,突然从拖拉机上跑下来,把正在田里干活的我拉上了车,他说他要进城去领农药,差个帮手,我心想这是集体的事,就跟他去了。结果我们那天很晚才回来,后来我一再回想那天的事,如果我再大一两岁,哪怕只大一岁,就不会跟他走,你想他身强力壮,又一直在我身边转悠,我长得又不丑,他哪会不打我的主意。我们领完农药,他说带我去公园玩,一进公园,他就拽住了我的手,我不让,说牛进春知道了会跟他拚命的。他说牛进春算什么东西,他根本拚不赢我,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打趴下。又骂我是个糊涂虫,居然想嫁给牛进春那种人。我才是你要嫁的人,你睁开眼看看,要长相有长相,要力气有力气。我说你终究是要回去的。他气哼哼地说:我回哪里回?你以为是自己想回就能回的?我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去。反正他连说带哄带动手,没怎么费力就把我拖进了树林子里。那以后就不一样了,我开始喜欢追着他,他在哪里,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过去,也许牛进春感觉到什么了,毕竟我们相隔也不是太远,三五里路的样子,他收了工也开始往知青点这边跑。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副羽毛球拍,缠着知青们跟他一起打羽毛球。有一天,他和张大桥在公路上打球的时候,最后一个羽毛球被打进了火粪堆里,一眨眼就烧没了。恰巧这时拖拉机开了过来,张大桥说,干脆我们进城去买球吧。两个人跳进了拖斗。牛进春见我正在田里薅草,就喊我也一起去。张大桥在一旁起哄:走啊走啊,快点!我也没想太多,扔下篮子就跑了过去。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清楚,那天到底是张大桥在吸引着我,还是我不想让牛进春不高兴,反正我去了,我们三个人站在拖斗里,又是唱又是笑,好不快活。拖拉机离开了田间土路,上了通往镇上的碎石子路了,路两边的树一直没人修剪,很多枝丫朝路面伸过来,站在车里的话,必须时不时弯一下腰,才不会被树枝打着头。牛进春说:这要是迎面硬抽上来,估计能把脑袋劈成两半。张大桥说:你试试?牛进春说:你先试,你敢试我就敢试。张大桥就真的直着脖子迎向那些直扑过来的树枝,他很灵巧,总能在树枝迎上来的最后一刻飞快地蹲下去,躲过树枝。试过几次之后,张大桥说:该你啦。他走向中间,把牛进春让到边上。牛进春也像张大桥那样直着脖子,可能是想斗狠,他的表现比张大桥更大胆,也更危险,好几次,我明明觉得树枝就要抽到他了,可他倏地一蹲,笑呵呵地站起来。张大桥又不服气了,把牛进春换到中间来。他们换来换去,斗了三四个回合,到第五回合时,趁牛进春专心致志对付那些扑面而来的树枝,张大桥把他的右手放到了我屁股上,我觉得不妥,又不敢动,怕稍有异常会导致牛进春分心,那种情况下,稍一分心就可能出事。过了一会,我看到张大桥抬起左手,向一心只盯着树枝的牛进春悄悄伸了过去,我想警告张大桥,又怕吓到了牛进春,想扯回张大桥的左手,又怕拖拉机的颠簸反而让我帮了牛进春的倒忙,正在犹豫不决,一声闷响,没等我看清怎么回事,牛进春已经倒在了拖斗里。拖拉机跑了好远才被我们喊停,这时牛进春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一路上,我们都傻了,谁也没吭声,直到拖拉机开到牛进春家门口,牛进春的父亲跑回去拿出菜刀来要杀人的时候,开拖拉机的人才一把抱住他:大叔,怪不得别人,你实在要杀人就杀我好了,我一不该让他们搭我的拖拉机,二不该在他们疯闹的时候不出面制止。听了这话,我慢慢回过神来,我想起了张大桥偷偷向牛进春伸过去的那只手,可能正是因为这只手,牛进春才一头撞上树枝的,张大桥杀了人了,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是杀人犯。张大桥这时也正转过头来,哀哀地看着我,他脸上完全是死人的颜色,目光全散了,乱了,冷汗像泉水一样不住地往外冒。我承认,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心软了,既然人已经死了,既然拖拉机手已经说明怪不得别人,我又何必站出来多事,又何必再多死一个人,何况这个人是他,再说我可能根本就没看清楚,站在我的角度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也许张大桥只是做出了那个手势,根本没有碰到牛进春……我一遍一遍跟自己这么说。

很快我就发现我有麻烦了,我月经没来,早上起来还想吐。我去找张大桥,张大桥说,现在千万不能说,传出去一丝丝风,牛进春的爸爸就会怀疑是我们俩合伙谋害了他儿子。这话把我吓倒了,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张大桥说:别怕,别怕,我来想办法,会有办法的。是我妈最先发现我不对劲的,她把我揪到一边,问我是不是跟牛进春那个过了。我呆了一阵,灵机一动点了头,看在人已经死了的份上,大家应该不会太为难我吧。我妈气得甩了我两个巴掌,然后就抱着我哭:你把自己毁了,你毁也不看看对象,偏要毁在一个死鬼身上,你怎么这么苦命哪?我也陪着一起哭,哭够了,我妈擦干眼泪带着我去牛家,开门见山地说:都怪我教女无方,我是没办法收场了,她好歹也算半个牛家的人,我想请你们表个态,还要你们的孙子呢,我就把她交给你们,不要呢,我现在就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掐死算了。谁也没想到,牛进春的爸妈竟不约而同地跪在我们面前,求我千万千万要留住牛家最后一条根,牛进春的哥哥十四岁那年死于脑膜炎,牛进春是他们的独苗。牛进春的爸爸头磕得嘣嘣响,说是苍天有眼,知道他儿子不长久了,就唆使他犯错误,好歹给牛家留了根苗。

我的命运就在那天转了向。牛家拿出娶儿媳妇的架势,把我隆重地迎了过去,我从此就跟牛进春的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了。出工的时候,我总在田里张望着寻找张大桥,他开始躲我了,好不容易找到他,质问他,他压低声说必须避嫌,必须忍耐一些时间,等孩子生下来,再找人去跟牛家父母说改嫁的事。你还这么年轻,他们不会强迫你守寡的,他们只是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说:你知道这孩子不是牛进春的。

你傻呀!他顿着脚说,他们又不知道,再说,孩子是谁的有那么重要吗?有人疼爱就行。

我想想也是,现在的确不好轻举妄动,而且随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那些想法也越来越淡,我开始一门心思想着孩子的事情。牛进春的父母也很照顾我,不让我干重活,尽量让我吃得好,还让我不要太伤心,免得动了胎气。其实我并没有伤心,只是有时想着这团不能示人的乱麻心里烦躁而已。

等我坐完月子才知道,张大桥已经悄悄办好了回城手续,离开簸箕湾了。我找了个理由进了一趟城,找到在一家工厂上班的他,他完全不是在簸箕湾时的样子了,工作服很宽大,衬得他的身板起码小了两圈,而且一脸苦闷,你完全想像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苦闷表情,就像死到临头无法脱身。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正在考虑如何说服家里人接受一个带孩子的结过婚的女人当他们的儿媳妇。我听了,身子一晃,差点栽到地上,我这才明白我们之间面临着怎样的鸿沟。我说你就直接把实情告诉他们好了,让他们知道这孩子其实就是你的孩子。张大桥赶紧上来捂住我的嘴巴:你不想活啦!这事千万千万泄漏不得,只能烂在我俩心里,传出去,我俩谁都跑不脱,人家肯定想,那事儿是我们两个人合谋的,我们俩是一对奸夫淫妇。你可以想像我当时是种什么心情。那天我是一路哭着走回来的,孩子在家里哭得奄奄一息,我解开衣服喂他,发现竟然一滴奶都没有了,而进城之前,我的奶水还充足得很,我是挤了一大瓶才出去的。

手机闹铃响了,打断了采姨。我按停手机,十二点,这是我设置的最晚睡觉时间,但今天看来得延迟了。

我问她:后来呢?

后来他参加了高考,上大学以后的事我就一点都不知道了,我猜他肯定在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毕业之后又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他肯定怕重回原籍,怕我会找到他。其实我也不想去找他了,如果说他以前对我还有点兴趣的话,发生了那件事后,他对我应该只有害怕了,生怕见到我,生怕听到跟那件事有关的一切。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找到他你想怎么样?起诉他,还是叫他赔偿?他可得赔一大笔钱,因为你一个人带大了儿子。

我不起诉他,我起诉他干吗呀?我只想站在他面前,让他羞愧,我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所以忍气吞声活了下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有一天让他感到羞愧。

我们一起沉默下来。我在想,羞愧这个目的,看起来简单,却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今天到底谁把你气成这个样子的?

嗨!她笑起来,说了这么多,竟把主要内容漏掉了。你猜我今天碰到谁了?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我去送外送的时候,一推门,居然看到了牛进春的爸爸!他被一元堂的费经理请到这里来养老来了。现在你知道谁是一元堂真正的老板了吧?除了他张大桥,不会有别人。

我猛地坐起来。我们原本是呈直角长长地躺在沙发上的。

这也太巧了吧?

可不是嘛,心诚则灵,老天爷可怜我,让我碰上了。

这下好了,全都是好消息,牛老头不用你养老了,张大桥也差不多找到了。

这怎么能说是好消息呢?恰恰相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她突然站起来,我以为她要喝水,或是去卫生间,结果她径直去了厨房。从她的背影我能看出来,她对自己去厨房的目的并不清楚,她似乎只是为了站起来走一走,或是考虑考虑。

她连头都没转一下,我看得很清楚,她一直微仰着脑袋,直着脖子,一只手却跟长了眼睛似的,准确地拉开了冰箱门。现在,她整个人都钻到冰箱去了,我看不到她了。很快,她退了出来,手里拿着她自制的凉拌碟。

随着咔嚓咔嚓一阵凶猛的大嚼声,我闻到了一股尖利的辛辣之气。

她只顾低头猛嚼,竟没有看见我伸得直直的手。

直到我也起身,从她碗里抢过两根胡萝卜条,她才忙里偷闲朝我笑了一下。

我们各自埋头猛嚼,很快,碗就见底了。我们同时哈着辣气,吐着舌头,奔向冷水瓶。

你刚才话没说完,你说事情不该是这样,指的是什么?

当然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嘴唇都给辣红了,不停地吐着气,他应该先来见我,把牛老头接来养老算什么?不动声色地道歉?偷偷摸摸地弥补?不管道歉还是弥补,都轮不到牛老头抢我的先。她边说边长舒了几口气:

现在舒服多了!

这么多年,你就是靠辣椒麻醉过来的?

她愣了一下,鼻音马上变得湿湿的:你太懂我了。

我担心你的目的达不到了,你不是要他在你面前感到羞愧吗?依我看,他把牛老头接来这件事,正是为了抵消他的愧疚,如果说他真的为某事感到愧疚的话。

那我呢?我就活该?惹急了我,我去告他,我告他故意杀人。

现在你有一个问题需要确定,当年在拖拉机车斗里,张大桥的左手真的碰到牛进春了吗?

他的确伸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右手在我屁股上,左手伸向牛进春。

伸向牛进春?只是伸向?没有碰到?

比一眨眼的工夫还要短,我刚一看到他伸出去的手,就听见一声响,然后就看到牛进春倒在车斗里。

也就是说,只有张大桥本人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碰到牛进春,对吗?

肯定是他推了牛进春一把,牛进春才没有躲过树枝,之前他一直玩得很好,一次都没有失误过。

到底是你觉得,还是他后来亲口向你承认过?

她久久不作答复,过了好一会才说:如果不是自己心里有数,他怎么会那么怕说到这件事?他后来一直躲着我,路上不小心撞到一起,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如果不是自己心里有数,他又怎么会把牛老头接来养老?

这种推测站不住脚,他可以说,他把牛老头接来,是为了报答当年插队落户地方的乡亲,而且牛进春事故发生时,他就在现场,他很疼惜那个失去儿子的孤寡老人。

那我呢,他对我就没有理亏的地方?他就那么心安理得?

男女之间的账嘛,算不清楚。

我跟他的账,很好算。

怎么算?赔你一笔钱?

我要他的钱干什么?我们之间的账岂是钱可以算得清的?我已经说过了,我就要他在我面前感到羞愧,他在那里拉了泡屎,要我用一辈子来给他揩屁股,他一个七尺长的汉子,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如果他说那不是他的本意,那是你自己的命运,你怎么说呢?

我的命运是嫁给牛进春,平平安安一辈子,结果被他搅成了这个样子。

他还可以说,谁叫你对牛进春不忠诚的?

她啪地拍了下面前的茶几:那他就是不要良心,他就不是人!吓得我赶紧拦住她:轻点轻点,小本在睡觉呢。

他要是人的话,就不会那样想,除非他天生就是个流氓加土匪。她降低了声音,语调仍然气狠狠的。

你只能拿儿子跟他说事了,如果没有这个儿子,你在牛家应该是很受尊重的,说不定他们还会收你为干女儿,然后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跟儿子不相干,我不想把儿子扯进来,我从没抱怨过我的儿子,没有这个儿子,我早就死了。

好吧,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来到了门口,张大桥就在屋里,一切马上就能见分晓。

我们商量好,由我出面去跟费经理谈一谈,首先要确定把牛老头接来养老究竟是不是张大桥的主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这事跟张大桥其实没有关系呢。如果真是他,那自然没话说,直接把他揪到采姨面前来,让她看看他羞愧的样子。

费经理本人很有高级白领的派头,但她的手下跟她的反差实在太大了,我进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阻拦,当然也没有人接待,一副爱理不睬的样子。

我自我介绍说我是牛老头的亲戚,因为老家来了电话,要我来问一下,为什么一元堂把牛老头接来竟不经过他的亲人们同意。

你是说牛显胜?他说他没有亲人,他孤身一人,否则我们肯定会征询他家人意见的。

那么,你们是从哪里得知他孤身一人的信息的?

这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实际上,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儿媳正在四处找他,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是吗?我们去接她的时候,牛老先生的确说过他没有一个亲人,他儿子还没结婚就死于意外,这个儿媳妇……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不可能……这里面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你真的不知道老人的信息是从哪里来的吗?

费经理耸耸肩: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令?

当然是我们集团的命令。

好吧,也许是我弄错了地方,能不能让我核对一下,你们一元堂的全称是什么?

一元堂只是我们食堂的名字,我们这个部门的全称应该是华旗集团银发无忧俱乐部。她说着,指了一下墙上的营业许可证,我仔细盯了一眼,法人是个叫何丽娜的女人。

我继续问:华旗集团里面,或者你所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张大桥的人?

张、大、桥?没有,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一切都短路了。

我回来查了一下华旗集团,它的经营范围很广,涉及纺织、电子、不锈钢等诸多行业,我还看到了何丽娜的照片,我把她拍下来,回家让采姨看,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仔细看看,会不会是当年你们簸箕湾的女知青之一?三十多年了,一个女人容貌上的改变应该蛮大的。

再怎么变,这个女人我从没见过。

我提醒她回想一下,牛老头有没有被谁采访过?有没有登过报纸上过电视?

他?!跟簸箕湾的石头一样默默无闻。

又打电话给华旗集团的人力资源部,查询有无叫张大桥的人,回答也说没有这个人。

我决定冒充一回一元堂的工作人员,借送饭的机会见见这个牛显胜。眼下,我觉得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否则也不敢跟着人家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这时我才想起责备采姨,为什么当着牛显胜的面不问问清楚,到底是谁把他接来的。

采姨一副无辜样儿:我当时直觉就是张大桥把他接来的,而且觉得张大桥不该这么做,心里一急,就跑出来了,然后就走不动路了。

我戴上宽边框的学生眼镜,再配上一元堂的长白袍和白帽子,以及事先打好的腹稿上了路。

牛显胜拉开门的时候,一股浓重的烟味海啸般迎面砸来,如果划一根火柴扔过去,相信他整个人将变成一个大火球。看上去倒不算虚弱,起码比跟他住在一起的那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妇年轻,他们住在一栋1980年代公寓房的五楼,他的卧室是最小的那间,一床一桌一椅,然后就基本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听说你来自簸箕湾?我知道那个地方,山清水秀,空气新鲜,你觉得这里比簸箕湾好吗?递给他饭盒的时候,我屏住呼吸,假装随意地跟他唠起来。

空气新鲜有什么用?新鲜空气又不能当饭吃。他语气很冲,面无表情,这种人很难让他开心起来。

我们这里很少去那么远的地方接人来,你可真幸运。

他端着饭盒,专心扒拉着他的饭菜。

我稍稍凑近他,小声问:你是谁的关系?我家里也有老人,能不能把你的关系介绍给我?

介绍给你也没有用,像我这种特殊情况,全中国估计也没几个。

什么特殊情况?一元堂的老总欠你的?

整个社会都欠我的,我儿子年纪轻轻就为国家贡献了生命,不该回报我?

你儿子是烈士?他怎么牺牲的?

我没说他是烈士……反正是因公。

据我所知,一元堂并不是社会的福利机构,它是私人办的,你儿子因公牺牲,你应该找国家要福利,怎么是一元堂来出面呢?你肯定跟一元堂的老板关系不一般。

这年头,谁还不认识个把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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