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城锁厂让桂城总代理商向赵、钱、孙追讨那三万元预付金。赵、钱、孙置之不理。赵、钱、孙说,跟他们忙活了那么长时间,要个万把元报酬并不为过;就算不要报酬,替广大受骗的消费者索要三万元,也合情合理。钱就在赵、钱、孙他们的存折里待着,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打算归还。
不出一个月,也就是春节还没过完,赵、钱、孙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彻底失败。许大头的广告撤下了,上来的是赵、钱、孙联合“出演”的。这是一个全面深度展示“关将军”的宣传大片,时间比许大头那个长得多内容丰富得多视野开阔得多。本来赵、钱、孙三人在现场开启了所有的锁,可是到了播出来的版本,他们一把也没打开,每一把都花去了一个小时也没打开——解说是这样说的。镜头也确实是他们打不开的画面。赵、钱、孙被涮了。他们的报复没有难住瓦城锁厂的制作团队,他们移花接木,生造了赵、钱、孙开不了锁的镜头。
新的广告在桂城电视台上滚动播出,特别是到了深夜,桂城的信息频道几乎被“关将军”和一种药酒广告塞满了。
赵、钱、孙的声誉扫地,倒闭的锁厂声誉跟着他们再次扫地。人们都说,锁厂是该倒闭,锁都打不开,能造出好锁吗?赵、钱、孙听到了市民们的议论和挖苦的笑。他们吃了大哑巴亏,对着天对着地对着空气对着河流发气,但这些自然的存在并不回应他们。他们气无处发,于是来责备许大头,说要不是许大头最先出的馊主意,他们哪会去实施报复计划自取其辱?这件事,许大头要负全部责任。许大头说,责任我负我负。可是,他能负得了什么责呢?就算他负得了责又怎么样呢?
赵、钱、孙隔三岔五地来到许大头的摊位上,责备之声仿佛要把摊位压垮。许大头的脾气有一天在他们的责骂下爆发了,要我负责是吗?我给你们指条明路,长江黄河都没盖子大海也没有盖子,悬崖绝壁没有护栏,你们跳河去吧跳崖去吧!他这一通鞭炮似的反击,止住了赵、钱、孙三人的嚣张气焰。赵、钱、孙偏过头哭泣。哭泣是排解伤痛的最佳出口,哭过之后,他们就好受多了。
但是许大头并没有放过他们,他说,我恨你们,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们。
赵、钱、孙干不过瓦城锁厂,动不动拿许大头出气,心情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谅。许大头老婆和儿子也这么说。老婆儿子认为最好的不原谅方式就是远离赵、钱、孙,跟他们绝交,而不只是口头说说。许大头说,我也是多么想跟他们绝交,可是,他们内心的痛苦我感同身受,这种时候我不能放弃他们。
赵、钱、孙三人联合“出演”的广告,效果特别好。桂城人似乎很容易忘事,“迈阿密事件”好像没发生过似的。为了安全,他们许多人换掉了非“关将军”,他们信任“关将军”。这是一股洪流,任谁也不可阻挡。
心里难过的时候,许大头过去跟赵或钱或孙说话,但他们对他很冷漠。两三次后,他不再去找他们。他有错,他承认,但他的错是过失错,他们不能这么小肚鸡肠地冷落他,把他当仇人呀。许大头觉得很憋屈,一狠心就决定从头脑中把这三个朋友暂时给删除。
观念不同,思维不一,老婆也跟他形同陌路。但老婆毕竟是老婆,时间稍一长,她心中的怨气就没了。时过境迁,电视上再没了许大头的形象,心里也就没有了烦躁和不平衡。她当前面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家里日子如从前一样平静地过着。
许大头想儿子了。儿子自从开学后,没回过一次家,也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去学校找儿子。这是一所综合性大学,儿子所在的艺术学院是独立学院,俗称三本。他进了校园,打听了许多人,终于找到儿子的教室。还没下课,他蹲守在教室大门前。下课铃一响,许大头心怦怦直跳。
儿子随人群出现在许大头的视线里。他叫儿子的名字,声音却没有出来,被压在喉咙里。儿子看到他了,却偏过头向别处走去。
许大头在原地站立了许久,直到路上行人稀少。许大头知道来见儿子会有一个不好的结果,但没想到结果如此惨。悲凉之气一遍遍从背部经过。
儿子就读的这所大学已经是这座中等城市的边缘,东边就是郊区。跟所有城乡结合部一样,这个边缘秩序很乱。许大头受了儿子的冷落,想到这个混乱的地方排解一下内心的痛苦。眼里见到乱象心里的乱才会找到平衡,痛苦也会寻找到出口。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竟然进入一户农家,还莫名其妙地上了二楼。郊区农民都建着独立的洋楼,密密麻麻的。二楼过道边就是房门,这家人安装了“关将军”。一见“关将军”许大头就来气,就有了开启的冲动。他从包里掏出工具,作为自认为有着开锁大王美誉的许大头,他的工具包几乎不离身,就像摄影家身上的摄影包。他很容易就开启了大门,靠在门边,无神的眼睛停在楼道上。大门开着一条缝,他感觉有风从里面吹出来。
许大头没想到,儿子出现在楼道上。这不是幻觉,他已经抹过眼睛掐过身上的皮肉了。他确定儿子真切地出现在楼道里时,竟然大叫了两声,身子向后倾倒,大门被支开,许大头倒进屋子里。
儿子急忙奔上来,啊啊啊地叫着。许大头笑着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此时,有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男人从里间出来,“扑通”跪倒在已经站起来的许大头脚下。
千万不要告诉小兰,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钱,一万。不,两万!
许大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逃走,中年男人抱住他的大腿说,大哥,求求你,放我一马。我知道她最近请了好多私人侦探,全方位地调查我。你们真的厉害,我很佩服,这么偏远的地方你们也能找到我。
许大头说,松开,有话好说。
中年男人松开许大头。儿子对许大头说,你先离开,在外面等我。
许大头走到楼下,十来分钟后,儿子从楼上下来。许大头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儿子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许大头说,我是随意走到这里的。儿子说,我是跟着你随意走到这里的。许大头说,刚才那人唱的是哪一出?儿子嘿嘿傻笑。
儿子毕竟是儿子,公众场合儿子要面子,无外人的时候,他就有了儿子的样子。许大头理解儿子,人人都有自尊心虚荣心。
你干吗来了?儿子说。
许大头说,没事,经过这里顺便看看你。一切还好吧?
儿子说,很好的,我不好的话早就跟你们说了。你回去吧。对了,你为什么倒入人家的屋子里?
许大头说,我恨“关将军”,一气之下我把大门开了。
儿子继续嘿嘿地笑,说,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许大头发现儿子裤袋胀鼓鼓的,伸出手去掏。是钞票。
哪来的?
儿子说,挣的。别这么看我,难道我就挣不了钱?!
周末,儿子回家来了,提出跟许大头学习修锁技术。许大头受宠若惊,高兴坏了。一身的技术,终于有了传承。
许大头问儿子,为什么学习修锁?儿子从小就不喜欢许大头的职业,上学经过许大头的锁摊,他都会低下头。许大头在家里摆弄各式锁和钥匙,儿子会厌恶地说,去你的地下室弄去!儿子如今有了天翻地覆的思想变化,在许大头看来,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儿子说,修锁配钥匙是一种民间的技艺,是一种民族文化,也是一门民间艺术,对他学习美术有很大的借鉴。儿子能把这一门古老的传统技艺总结得这么艺术,许大头大觉意外。儿子说得真还有道理,锁业,就是艺术,是既实用又能把玩的高档艺术。
许大头家的杂物间存放着各式各样的锁,最早的来自明清。许大头按照年代顺序把锁摆开,同一时期的各式门锁又像枝叶生长在历史的大树上。许大头给儿子讲述锁的发展史,讲解锁的基本原理,讲一把钥匙为什么只能开一把锁的道理。许大头把锁拆开,详细阐述锁的构造。许大头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没有多余的理论,也不装腔作势地讲理论,每一句话都讲在点子上。儿子身上有许大头遗传下来的锁技细胞,在许大头正确指点下,很快掌握了锁的基本原理。用了大约一周时间,他就配出了第一把钥匙。钥匙尽管还比较粗糙,开起锁来不那么顺畅,可是能打开锁。
儿子学校里的功课少,他一心一意地跟许大头学习锁的知识,动手制作钥匙和开锁工具。技艺长进很快。
儿子学了修锁配钥匙有什么用呢,难道艺术学院毕业也要当修锁匠?老婆问许大头。许大头说,管他将来干什么,技多不压身,就算将来开锁铺,也并不丢人。这锁的学问大着呢,别跟他们一样认为这个没有技术含量。
一段时间后,儿子说学业又紧了,回家的时间少了,但他会时常打电话回来向许大头请教锁的知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技术这东西,动手能力的培养都需要一个过程。许大头不急,不怨,一切由儿子自己安排。
锁摊还在那儿摆着,生意跟从前没太多变化。许大头的心情却大不一样,他乐着呢。他看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很顺眼,因为他的事业有了继承人。或者不仅是事业有人继承,而是儿子懂事了,懂得了如何尊重父亲。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在他面前坐下来。他不是来修锁,而是坐下来静静看着他。许大头仔细看来人,发现刚才的判断有误,这个人应该在四十出头,按现在的标准还未进入中年,只是来人长得黑,不近看判断不出实际年龄。许大头问他有事吗,来者说,我是白荷派出所的。许大头心里说,这是个便衣。沱巴街在白荷派出所的管辖范围。
有事吗?许大头又问了一遍。
来者说,我姓田,是副所长。你帮忙推测推测,桂城有多少人能打开“关将军”?
许大头不解地看着田所长。
田所长说,迈阿密小区最近又频繁发生防盗锁被开案,损失了许多财物,初步统计有近二十万。
许大头紧张起来。
田所长说,你别慌,我没有怀疑你,电视上说你开不了“关将军”,你的老工友们也开不了。两次“迈阿密案件”完全不同,前面的无失窃,现在的完全就是行窃。我过来找你,就是想摸摸情况,让你帮忙分析分析两者之间有无联系或者根本就是两回事。
许大头说,这个,我说不好。什么人做的案,谁能不能开“关将军”,我怎么知道呢?
田所长说,你所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会开锁的?
许大头摇头。
田所长说,如果有什么线索,请及时报告给我们。田所长留下工作用的电话号码。
许大头说,那人只开“关将军”吗?
田所长说,不是,什么防盗锁都开,目的很明确。“关将军”能开,别的锁就不在话下。找到能开“关将军”的人是一个突破口。
许大头点头表示同意。
许大头撂下摊点,去菜市场找老婆。他将老婆拉到一个角落,说,迈阿密小区又有好多家门锁被开。老婆说,我听说了,菜市场里所有人都在议论……咦,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表情怪怪的。许大头说,你想想,目前能开启“关将军”的人有多少?老婆数着指头说,你,赵,钱,孙,儿子。天哪,儿子?不会是他吧?
许大头说,我最怕是他啊!
许大头打儿子的手机,关机了。许大头对老婆说,我们去学校找他去。老婆说,别一惊一乍的,儿子不是那样的人,你怎么不把儿子往好的方面想呢?
许大头不放心,硬拉老婆去儿子学校。两口子最后在第二体育场找到儿子。儿子得知父母来意,说,我没开过人家的锁,我一直在学校呢。
许大头说,除了你,还能有谁开得了“关将军”?
儿子说,我哪知道,反正我没开!
老婆推一把许大头说,行了,儿子都说不是他了,你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吗?
连续几天,许大头都茶饭不香。他对老婆说,我有一个不好的感觉,儿子就是那入室偷盗的人。儿子从小就厌恶修锁配钥匙,现在又突然学习开锁技术,这里面大有文章。儿子想不劳而获!
老婆反对许大头的怀疑,还骂他是神经病。但是私下里,老婆多次打儿子电话求证。儿子仍然坚持说不是他。老婆受了许大头的影响,对儿子的怀疑始终无法去除。
放暑假,儿子从学校回来。因为儿子学习开锁技术,家里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锁。一家三口都看着锁不说话。
电视在播广告,是“关将军”广告的简明版。广告之后就是本地新闻,主播播送内容提要。第一条新闻是说迈阿密小区入室盗窃案,案子没有丝毫进展。这则放在头条的新闻没丁点新闻价值,也许市民过于关心,才有了这条废话新闻。名义上在看新闻,许大头却偷偷观察儿子的表情。儿子似乎在看电视又似乎没看,从口袋里掏出迷你iPad。新闻播完进广告时,许大头对儿子说,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个?儿子说,不久。老婆接过话说,这东西挺贵的,你哪来这么多钱?儿子说,人家赞助的。许大头将信将疑。躺在床上时,许大头跟老婆继续讨论儿子。许大头脑袋里想起那天儿子裤袋里胀鼓鼓的钱,他醒悟后跳将起来。
许大头分析说,我身不由己地开启了那家人的“关将军”,并且无意中跌入室内,对方偷情,误把我们当私人侦探,为了封住我们的口,要给我们一大笔钱,我没要,儿子支开我收下了。这个意外的收获给了儿子启示,于是他动起歪脑子,没日没夜地跟着我学习开锁技术,将来找机会入室盗窃——结果他在迈阿密小区疯狂作案。
老婆粗暴地打断说,别说了!
不几天,迈阿密入室盗窃案终于告破,消息通过电视传达给全城民众。
作案的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叫赵剑兵,一个叫孙浩扬。画面上,俩人被公安戴上了手铐。许大头见过赵剑兵,他是老工友赵的儿子。
许大头和老婆大松了一口气。
许大头身子冒着汗,热气在他头顶散发着。他说,这下俩小子完蛋了,老赵跟着完蛋了。老赵一辈子要强,却不曾料想,到头来名誉被自己儿子毁掉。
见到堆放在家里的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锁,许大头的心隐隐作痛。他将锁放回杂物间,好好地藏起来。
许大头的心情刚好没几天,就又变坏了。
当地媒体跟踪报道迈阿密入室盗窃案,公安明确透露说,小偷不止赵剑兵孙浩扬二人,还有至少另一个。那个(或者两个、好几个)小偷与赵剑兵二人不是一伙。
许大头抱着脑袋,痛苦地说,那个小偷,除了儿子,还能是谁?!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