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颙    更新时间:2017-04-26 13:59:04

重新发动汽车,继续去母校的行程。

风雨的势头比刚才弱了些,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淅淅沥沥,声响小许多,雨水丝丝地淌着,不再是雾茫茫一片。

暴雨洗涤下的公路,车辆稀少,路面空荡。我的心跟着空落落,无比苍凉的感觉。

人和人,关系非常密切的人,轻而易举,变得形同陌路。难怪,古教授在八十五岁高龄,临近生日前夕,会学老托尔斯泰的样子,断然离家出走。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有一个曾经最受器重、现在贵为校长,却明显不对心思的学生,老人的晚景,难见风和日丽。老师天性洒脱,整日里神游天外,内心,着实是凄凉。

播下良种,收获的是杂草?古教授一生沉浸在形而上的学术里,他的得意门生和他的儿子,是否陷进了形而下的泥潭?那个正与我闹离婚的先生,何尝不是如此?

莫明和古公子,又齐刷刷登台了。

他们,像生命中摆脱不了的幽灵!当年,若不是他们所逼,我也未必会走向这段婚姻。到今天,品尝着无穷的后悔与伤感。

我考上古教授的研究生时,内心无比欢喜。转型中的中国社会,社会矛盾错综复杂,有太多的事情看不懂。中文系四年,读书不算少,充溢爱情乳汁的甜腻腻的文学本本,读起来滋味浓郁,放下书本,眼前的世界,依旧混沌、繁杂。难以回避现实的困惑:由崇拜精神到荒唐地步的国度,一步跨入金钱无处不在的社会,连短暂的过渡也省略了;文化的纽带,被生硬地切断,群体意识,由紊乱而至对立。众多无解之题,让各种等级的家庭和个体,经常性地处于茫然不安的状态。古教授是著名的学者,有大智慧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能拜到他的门下,是我这个中文系学子明智的抉择。我期望,在老人智慧的润泽下,我能够寻找到安顿心灵的天地。

哪里知道,逃离文学书本情感的甜腻,又荒谬地陷入男女情欲的漩涡。读大四时,追求者也不少。量身定制的情诗,把我美化得出奇,似乎上天入地难寻,经常悄无声息地进入邮箱。那时我的抵挡之法简单,坚决装聋作哑,不搭腔,不理睬,过些日子,对方自然知难而退,偃旗息鼓,找别的赞美对象去了。哲学系的男生们,好像有理工男的犟劲,不屈不挠,盯上你之后,哪怕你全身铠甲,他们顽固地不肯退后半步。

最让我害怕的,有两个人,一位是古教授的公子,另一位,是古教授过去的研究生,当时已经荣任哲学系主任的莫明。

莫明是有婚姻史的,那一阵刚刚离婚。他开始追我时,铁口铜牙地告诉我,在钟情我以后,就下决心离婚。我听了不寒而栗,拆散旁人家庭,这样的恶名我承担不起。他结婚离婚,关我啥事?很快,有女同学悄悄告知,我考入哲学系之前,莫明喜欢哲学系大四的一位女生,关系发展到相当暧昧程度,被莫明妻子察觉,闹开来,才被迫有离婚之举。那女生觉得丢脸,毕业后就与莫明断了关系。这时,我刚巧跨系过来,莫明随即盯上了我。听了如此这般的故事,莫明的形象立刻垮了,像烈日照耀下的雪人,灰色的脏水流淌一地。哲学系主任的光环,顿时消散。

生活处处有陷阱?他毕竟是系领导!我情绪紧张,连连失眠,第一次品尝需要药物帮助入睡的滋味。

很久以后,偶然听得古教授的高见,是对莫明痛感惋惜的评说。他说,莫明绝顶聪明,是他的学生中,天资最高的几人之一。这种天分,用到学术上,可以出大学问。可惜,莫明用错了地方。古教授并不知道莫明在情感方面的浑浊,他所讨厌的,是莫明追求仕途的手段——那顶官帽,成为人生主要目标。对自己的门生,教授解剖得入木三分。有一回,他和我讨论《儒林外史》,对范进之类的儒生,一脸鄙夷。

古公子的追逐,直截了当,更是逃不得,避不开。那时,古师母在病中,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要求绝对静养。我们去古教授家求教,总是轻手轻脚,唯恐吵了师母。古公子不在乎,有几回,在走廊上逮住机会,连起码的礼节也不讲,上来就是熊抱,嘴里只念叨简单的句子,“爱你,爱死你了!”莫明刻薄过他,说他继承的全部是父母的糟糕基因。话虽然毒,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在古公子身上,几乎看不到智者古教授的丁点影子。那种情景下,我何等难受,拚命挣扎,躲闪着喷到耳边的雄性气息,使劲撑开浑身蛮力的汉子,还要担心教授和师母听到声响。后来,我几乎不敢单独进古教授的家门,进去了也不愿走动,连想上厕所,都憋着不动。

有一回,我陪古师母去医院看病,她担忧地谈起儿子。她说,“文革”期间,古教授多年在农场劳动,她身体不好,孩子一直在外面野,早年缺少教育,后悔啊。我猜她多少知道儿子的粗鲁之举,有打招呼的意味。我无话可答,含糊地应付过去。

某日,莫明郑重邀请,提议去附近的宾馆坐坐,喝杯咖啡。碍于他师兄加领导的双重身份,不答应也不成。那天,他有备而来,闲聊几分钟,即直奔主题,逼我表态,是否和他确立恋爱关系。他说话的口气,直白草率,毫不含蓄,像是谈一桩生意,或者,文雅一点,是安排下属的某个学术项目,总而言之,没有任何情感交流的过程,只需要我表示“yes or no”。比我大十几岁的男子,鹰一般锋利的目光,粗野地逼视着我,渴望看见我的慌乱和顺从。如果我不知道他的精彩故事,在贴身紧逼的进攻面前,也许,我会手足无措。但是,那会儿我足够清醒,必须给他坚决的答复,以免更多的纠缠。我说,不可能!他不甘心,反复追问原因。他认为自己的学术地位、官场前途摆在那里,没有女生能轻易拒绝。我干脆回答,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继续追问,今后也不考虑?我勇敢地抬起双眸,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脸色顿时阴郁起来,眼神变得冰冷。我想明确我们之间的界限,补充了一句:“莫主任,你不要再约我,让别人看见不好——”听到这里,他的目光不再含情脉脉,竟露出了让我害怕的敌意。他横我一眼,用手指猛蘸咖啡,在桌面上写了个大大的“古”字,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哲学系追你的人,你一个也看不上眼,你就是盯住他,想等师母的位置空出来?你,做梦吧!”说完,他起身走人,路过吧台,丢了张大钞在服务生面前。

目瞪口呆的我,可怜巴巴地僵在咖啡座上。那一刻,我内心的苦涩,与浓咖啡的味道搅合在一起,折腾着肠胃。思维混乱之中,突然想到英国文学经常抨击的假绅士。如果面对女子的拒绝,依旧彬彬有礼,没有恼羞成怒,那种风度,才弥足珍贵。

喝咖啡之后,莫明确实不再纠缠,他是极为理智的男子,行事为人,拿捏得精准。见我态度坚决,知道没戏,心有不甘,还是悻悻然放下。毕竟,在他的人生征途上,有分量更重的东西要追求,不值得在一个小女子身上消耗太多。偶然见面,倒也恢复领导状态,坦然自如,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据说,他曾经告诫失恋的师弟,不要因缠绵痛楚而失态。他认为:五步之内,必有芳草!君子何须为女人戚戚,忘记了吧。

我则被他无耻的话语震撼。咖啡店谈判之后,哭了一夜。早晨醒来,渐渐拿定主意,尽快在追求者中选择一位可以信赖的先生,公开我的护花使者。既是为了摆脱古公子一类的麻烦,也是怯于被莫明点破的危险——并非我真有如此心魔,而是恐惧世俗的猜忌。我确实热爱古教授,喜欢他的智慧与豁达,喜欢静静地陪伴他,听他随便聊天。他言语简短,令我脑洞大开。那种崇敬,除了面对自己父亲,从未在其他男性身上产生过。不过,我绝对没有莫明指称的阴暗心思,我一直祈祷师母的康复,继续陪伴古教授的人生。

我的婚姻,一半是莫明和古公子他们促成的。在十多年以后回望来路,脉络显得很清晰。往事如车窗前的雨丝,飘飘洒洒,牵扯不尽。我的心,随着马达微微颤动,无声地哀怨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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