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职业惯性,她热衷于探究他颈部以上所有器官的奥秘。如今她成为一丝不挂被暴露的那一个。哪怕她手上并没有举一根吸唾管,她也要尽力享受那种探入的快感。他猜想,她可能是需要为他的探入,寻得一种补偿。
在他乏善可陈的五官上,她似乎感到失望。但她很快便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乐趣——他的白发。那些不知死活还敢往外长的白发,她宣布,要消灭它们。
女人是一种缺乏逻辑的生物,她们的生活,必须依靠一个个现实又短浅的目标,才能连续在一起,不然,她们会让自己像断线的珠子,蹦蹦啪啪四处散落,在身边男人的生活里,砸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无谓的空洞。许小言的目标,就是一周给方卓清理一次白发。一周一次,并非她刻意安排,而只是客观条件限制。方卓一周见许小言一次,贡献出一些精液与若干根白发。许小言的日子于是被连缀起来了。这似乎是件好事,让她在一段时期内生理周期稳定、面色红润。
“帮我剪白头发吧。”方卓于是提醒她。
“嗯……”许小言调整了一下姿势,以更利于操作。这让她更像是被迫去做什么事情,热情不高。
他埋着头,没动,但感觉得到她在焦躁、胡乱地动。
“你坐起来!”许小言好像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不别扭的姿势,终于决定换个思路,让方卓改变姿势。
方卓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背靠着床,上身赤裸,下身裹着机器猫。
许小言也坐起来,坐在床上。
他觉得她可能还需要醒会儿神。因为她冰凉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在头皮上落下的,是一串凌乱的指印。
“要开灯么?”他问,并下意识看了看窗外。从天色上,他看不出几点。空白的天空像雨落之前的海面,灰得很沉闷。他时常看见那样的海。北中国的海很少狂躁,而是始终沉稳低调,像人到中年。
她迅速打开了床边的落地灯。粉红色灯罩投出暖光,却并未提升能见度。可能是这华而不实的光线扰乱了她的视线,那灯光又马上被灭掉了。
“原来是怎么做的?”她问,“今天总觉得别扭,白头发,太不好找了。”
“也是这样吧。”他答,一明一灭的灯光,刚刚在他的视线里留下了几个光斑,像飘落的叶子一样,缓慢下落。
他过了会儿想起来,他本来想说的那个下水道的问题。
上周,下水道就已经堵住了,他告诉过她。她为什么没有清理?这不太像她的作风。在医院工作的人都不免洁癖,她也不例外,她不应该容忍连续两周和不通畅的下水道生活在一起的……但现在,他觉得说起这些,好像不太合适。
“是吗?”她明知故问,又乱动了一阵,终于盘腿坐在床上,踏实了。
他听见剪刀开合发出熟悉的声音。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暧昧仪式,终于开始进行。但仍然不顺利。她叹气。他问怎么了。
“剪不完,剪了还长。”
“长了再剪。”
“有什么用呢?”她说。
“不是你喜欢么?”他说。
他想,在认识她之前,他倒真不是太在乎那些白头发。他其实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长出白头发了。他四十二岁,应该是中气十足的年龄。然而他也时常想不起来自己的年龄,就好像北京的天色,总是看不出时辰。他把海鲜水产生意做到半个区的高档餐馆和会所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老得应该去退休了,然而没有人告诉他是否能退休,他很多年都只为自己和家人工作。如果他自己不叫停,没有人可以让他停下来。但在许小言的房间里,他又时常觉得自己尚且年幼,尽管许小言比他还小十六岁。不过其实都没什么,三十、四十、五十,他并不觉得其中有意味深长的东西,五十岁的日子不也是这样吗,买入卖出,赚钱养家。
许小言第一次给他剪白头发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的兴奋程度几乎仅次于做爱。他顺从了她,反正也不是原则性问题。什么是原则性问题呢?他的生活,买入卖出,赚钱养家,是吗?他曾经觉得是,后来又不敢确定。
他那时问她,“爽吗?”
她手起剪刀落,稳准狠,在卫校里练的,“当然!”
他怀着一种不明确的想法,试探地说,“要是你换个没白头发的人呢?”
她假装把剪刀伸在他脖子上,“什么?换一个人?”她凶狠狠地说。只是那剪刀实在太小,让她的凶恶也显得没有支撑、不攻自破。
他竟然开始为自己的白头发感到自豪。他还想起,在牙医诊疗台上的时刻和那些变态的联想。他相信,这里一定有些共通的东西,比如他的暴露和她的侵犯,他的受虐和她的满足,他们各取所需。
她收回剪刀,像老奶奶讲述过去的事情,“以前有个男的,没有白头发,我就给他清理粉刺,每次他都会尖叫,就像……”她突然不说了。
他大概想到了她忍住没说的后半句话,感觉有些奇怪。
他们再也不谈这个了——关于她如何养成了这种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