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是一切都可以留待下一次化疗出院再解决。没想到化疗第四天,李昊的肝肾指标急转直下,第五天开始昏迷。医生说必须继续住院观察。何玥拉着医生到走廊,哭着问,究竟有没有生命危险?就只剩最后两次化疗了,他的病不是就快要好了吗?梦游般去收费窗口补缴住院费,绊在台阶上,膝盖摔得鲜血淋漓。忽然想起今天应该去上班的,都忘了请假。要请假,却不知该请多久才可以。
她拿了纸箱,在办公室收拾私人物品时,看见苏菲偷偷走出去了。等她抱着纸箱走出去,在走廊等电梯的时候,苏菲忽然急匆匆追上她,把她一直送到楼下。告别的时候,苏菲使劲搂住她的肩膀说,真是抱歉,到底还是没能保住你。
从那时起,李昊就一直住在医院里。一周,两周,一个月,完全靠管子存活。半昏迷的状态中,他揣想世世代代自然死去的人们。他很迷惑,疾病和治疗,究竟哪个带来的痛苦更大?延续人类生命的科技不断翻新,却好似想像力无比丰富的酷刑,让人尝遍自然生命中不会遭遇的折磨。偶尔清醒时,他问何玥,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为了攒足气力说这么一句话,他觉得内脏翻搅,可只是吐出了这么微弱的声音,像深海中鱼儿吐出的一串水泡,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晰。
监护病房的费用不逊于五星酒店,每天都在追加。何玥盼着房产公司早点帮他们把婚房卖出去,也好多一笔备用的医疗费。打电话去问,李昊拜托的那位朋友支支吾吾,最后坦白道,房子早就有买家看中了,只是你们还住在这套房子里,买家不肯签合同,后面所有的手续都没法操作,连银行这头都是我使劲拦着才没有再发律师信过来的。可是李哥病着,我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催你搬家呢?
何玥再次拨通了父母家的电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像深海里的鱼儿吐出的气泡,微弱而飘忽:妈,妈,你帮帮我。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如果现在是你得了重病,不要说这套房子的钥匙,就算让妈妈倾家荡产,输血捐肾,豁出性命都可以。妈妈要你明白,妈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不想看着你白白伤害自己。母亲给了她一个方案,玥玥,只要你现在搬回家里来住,答应从此和李昊不再有任何干系,李昊出院以后住在哪里,妈妈负责安排!
挂上电话,何玥听见自己竟然轻轻笑了一声。她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恨意。做父母的人怎么可以这么说着“为你好”,轻巧而毫无愧疚地摧毁她一生的幸福?她想,若是李昊有什么短长,她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他们。她又想,原来父母养育孩子是这么回事,有如养了个宠物,全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心理需要。她就这样在即将被迫搬离的公寓里走来走去,时而愤怒,时而冷笑,全为掩盖内心的悲哀和不知所措。
何玥在微博上发了一条没头没脑的求助信息:急需租房一套,煤卫齐全,带全套家具和厨房用品。面积不论,地点不论。微博发出的当天夜里,苏菲打电话给她,说是她侄女有一套房子刚好想要出租,就是地理位置偏了一点,在上南路靠近三林。何玥说,你简直是救了我的命了!难道你是一直在微博上监视我的动向,等着来救我的吗?何玥在心里说,为什么父母口口声声的爱竟比不上一个普通同事对她的关心?
郊区的老公房有老鼠和壁虎活泼地出没。周围望去一片开阔,房屋低矮,树木荒芜,路边杂草枯槁。夜晚街上少有灯火,风寂静吹来,甚至能闻到远方田野里烧麦秸的气息。原先在闹市高层的生活一瞬间远得像梦一样。何玥把对父母的失望变成了赌气般的自勉自强。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比父母好,她对李昊的爱会让世间一切虚伪的亲情相形见绌。她把墙上掉落的石灰用簸箕扫起来,拖干净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水沁入地面,灰白变成深黑,过很久,才一块块白回来。她在泥泞的菜场跋涉,借着晨光,翻拣一个个摊位的蔬菜。
她不再穿挂着珠链的毛衣、飘着丝带的大衣和镶着羽毛的皮鞋。怎么方便、舒适、耐脏,怎么穿。一身运动服、一件羽绒外套和一双运动鞋成了她的制服。李昊再次告别管子,可以勉强自主进食了,何玥喜不自胜。她成天在新居和医院之间跑来跑去,手上提着粥煲、汤罐、针药,或者大包日用品。她剪了长发,图个梳洗省事。她想起以前公司的女同事生完孩子来上班,本来多么讲究仪表的女人,忽然间就邋遢了,邋遢得毫不在意,满脸前所未有的幸福。她现在分外理解,她就是这个样子了。
又过了一周,婚房的交割款依然没有到账。李昊因为押金不足,出院回到上南路的新居。何玥偷偷流了一整天的眼泪后,反而神情泰然,每天为李昊喂汤,擦身,换衣,有条不紊。她想,如果他因此病死了,她也难辞其咎,也陪他一起死了就好。离开医院以后,李昊反而每夜睡得很沉,等量的止痛针和安眠药似乎比医院里更容易生效。
离开医院十一天后的深夜,何玥收到一条银行卡提示短信,显示那笔款子已到账。翌日天色还未亮透,何玥就开始整理带去医院的杂物,打算带李昊回去住院。李昊在病床上忽然说,我们两个就走到这里吧,是时候让你回到你爸妈身边去了。他的声音微弱,却说得字字清晰。何玥背对着他,只是拿脸盆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并没有当回事。这些日子李昊身上的病痛几乎没有休止过完整的一个小时,这种情形下,发脾气是难免的,反正旋即他又会好声好气地认错。或者说,李昊发脾气的时候,她倒是更安心,这说明他至少还有气力跟她赌气。身后,李昊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连名带姓地叫她,何玥。她回过头去。他的神态令她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清晨,李昊光秃的头颅上带着灰色线帽。帽檐下,几乎也是光秃的眉骨阴影下,深陷的眼睛平静明朗,映着窗外的晨光,似有安详的深意。他枯瘦的脸部肌肉不再因为疼痛扭结着,仿佛这一刻他已经暂时忘却了这个受尽折磨的身体,忘却了死亡的迫近,纵横开裂的唇边还牵起一丝柔和的笑意。李昊就用这种表情对她说,你回去吧。你没必要看着我一寸一寸死去的样子,我也不想让你看着。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见过这些了,你的人生以后还怎么过?听我的话,何玥,走吧,回家去。
有一刻,何玥周身战栗。李昊此刻奇异而动人的微笑分明是一个永别的神情。从肝肾功能出现故障以后,李昊开始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确实尽全力挣扎过,像一尾鱼,从刀锯齐全的砧板上跳起来,又重重落下去,摔得鳞片纷飞,鲜血四溅。当他再次周身插满管子,再次无助地被推到离死亡咫尺之遥的临界点,在求生的巨大痛苦中,他感觉到死亡不再可怕。昏迷时,有一度他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死亡之旅,从此不必感觉到任何疼痛,被救醒时,他甚至是颇为愤怒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实施那些人类发明的奇妙刑罚,以生命为名,让他再次深陷于皮囊的折磨中。
唯一让他能感觉到生之快乐的就只剩何玥了,可是这快乐的养料是何玥的眼泪,以及她越来越苍白的一张脸。押金不足被请出医院的那天晚上,他走进她张罗的这个细小的家中,意外地,很深长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晨光初现,窗外的田野中鸟鸣啁啾,房间里墙粉剥落,家具简陋整洁,墙上挂着从他们新房搬来的婚纱照,挂得很高,可以想像何玥站在凳子上努力安上钉子时的情景。如果时间倒退六个月,谁也不会相信那个娇生惯养的“小朋友”能生出一双母亲般的臂膀,将他揽在怀中,为他熬粥炖汤,凭她单薄的气力为他建起这样一个万事齐备的家。这一刻,李昊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圆满。他想,他这一生,如果到此为止,他应该可以满足了。在他患病后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何玥为他所做的一切有如上天有意赐予他的启示,让他相信这世上确有真正的爱,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此前单亲家庭的不如意,延续了三十二年的愤懑,仿佛几个月之内全然得到了补偿。如今他有了妻子,有了家,他曾经奢望的所有。如果能结束在此时,是再好不过的。康复无望时,死亡也是另一种治愈,于他的痛苦,于何玥的辛劳,都是治愈。这个清晨,他的心结突然而解,也让他肉体的痛苦似乎暂时平息了。
此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思量着如何向何玥开口。并不是他不知道如何措辞,只是他贪恋何玥留在他身边的时光,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直至今天清晨,终究到了拖不过去的时候,当他终于对何玥说出这些话之后,他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回想即将结束的生活,他就像一个领受了重礼的孩子,从嶙峋的眉骨下方仰望光线柔软的天空。他虔诚地感谢上天赐他的爱,令他在最后的时刻得到了足以慰藉一生的信念。他感谢他的妻子,那个一半是他的女儿一半又是他母亲的女人,他遗憾自己还没来得及为她多做些什么。
当他从天空缓缓移下视线,他发现他的妻子伏在他的脚下,哭得泪流满面,伤心欲绝。她哀求他不要在这个关键的阶段任性,不要赶她走,她抱着他的膝盖,他能感到泪水暖热地沁湿他的睡裤,沁入他肿胀的肌肤里,这让他的心也扭绞起来。于是他提议,不如他们两个就留在这个家里再安安静静过一段日子,不再去医院折腾,也不去烦心那些无谓的指标和治疗,就这么无忧无虑地一起生活哪怕几周时间都是好的。
不!不!不!何玥猛然仰起满是泪水的脸,凄厉地摇头叫道,我不要这样的结果!我要你好起来!我们两个人要开开心心过一辈子的,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
李昊叹了一口气。叹息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他能听到这叹息在心房中的汹涌回声。他是多么希望自己最后的时间能在这个温暖的小房间里安宁度过,而不是在医院冰冷的管子中受尽折磨。可是现在看来,他还是必须回到医院去,这是他对妻子的义务。为了使她心里好受些,让她觉得她的心愿还有实现的希望。
念及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李昊故意说,他不喜欢在医院里住得太久,不如马上开始下一次化疗。何玥相当支持这个提议。她急于看着他好起来,信心满满。第七个疗程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第一天针药用下去,李昊就彻底无法进食,只能再次靠静脉输液维持生命。可是他一反常态地温顺,隐忍,毫无怨言。何玥问他哪里难受,他摇头。医生问他感觉如何,是否要继续化疗,他一律点头。护士们都打趣地说,李昊是模范病人,他一定是舍不得这么漂亮的太太,才这么奋勇地治病。何玥听了心里欢喜,她想,多亏了她之前的坚持,才让李昊没有放弃治疗,这么努力地求生。
不知是不是辅助药物的作用,这次疗程意外地顺利。疗程结束的第二天,李昊的精神状况就明显好转,说是想要再喝一次何玥亲手炖的小排冬瓜汤。等何玥炖了汤送来,他已经自己起床,坐在病房的窗口边眺望北方。当晚化验报告送来,何玥笃定地打开,只看了一眼,顿时手脚冰凉,摸着病床边的椅子跌坐下来。癌症标志物CA199高得惊人。
从化疗科回去腹外科找赵婴年主任。赵主任直接就把话给说明白了:看片子,是残胃复发,但是不能排除转移。要打开来看了才知道。一般来说,无论复发还是转移,存活的机会都不大。目前病人的身体状况很虚弱,再手术的风险相当大。我不建议做,至少我不建议现在做。
如果治疗,将来的方案还是老样子,手术切除,加辅助化疗。如果不再能切除干净了,也是化疗,通过更换各种化疗药物来延缓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带瘤生存。能拖多久看运气。李昊说,反正医生都说没救了,就不必再受这份苦了。回家歇着就好。如果后期疼得太厉害,能安乐死就更好。化疗科的医生也说,先办出院手续,把这床位让给更需要的病人吧。我给他多开点止疼针和安眠药带回去,别的我也帮不上你们了。
何玥机械地整理什物,去窗口结账,回病房领出院小结,然后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扶着李昊乘电梯下楼,整个过程中就有如灵魂出窍。当他们的脚步迈出住院大楼的自动门,何玥周身激灵了一下,她忽然扔下行李,用那只手死死抓住不锈钢的门框,另一只手使劲拽住李昊的胳膊,惊恐地尖叫起来。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对着这可怕的命运张大了嘴,发出自己都难以想像的声音。她用尽气力把李昊往医院里推,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大理石台阶上。
人群围过来。几个护士和护工连拖带抬,把她送往观察室。她感到胳膊被冰凉的针扎了一下,一阵胀痛。很快,周身肌肉绵软下来,眼前的景物甜美地融化,坠入黑暗。妈,妈,我刚才做噩梦了,她在黑暗中呼唤母亲。母亲把她深深揽入怀中,哄她道,做了什么噩梦,说出来就好了。我说不出来,我连想都不敢想……她独自在梦里哭泣。
醒来之后,何玥为这件事羞惭不已。不仅因为她疯狂的举动,还因为她终于发觉,她其实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一个得了绝症的李昊,她接受的只是一个她天真地认为很快会康复的李昊。她从未真正相信过有一天,她会看着他死去。事到如今,她第一次有了后悔的念头,不该跟李昊结婚,不该参与到这场残酷的考验中。她爱他,可是她不能承受这种失败的结局。她发现自己的爱并不如想像中那样纯粹,她的爱也一直是有条件的。当她奔忙在医院、公司、菜场和厨房之间,当她以额叩地为他祈祷平安,当她甘愿与父母对立,她想的都是在经历完这些考验之后,他们两个可以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不是为了陪伴他死去而做这一切的。
李昊服了药暂时睡去了。她惶惶地从他们上南路的新居走出来。空旷的大街上,叶落枝空。她站在路口,却忘记了自己走出来是要去做什么。她现在可以逃走吗,在这个时候?可是又让她怎么回到他的身边,去接受这样一个结局?不不不,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喊,不能让他死!不是还可以治疗吗?医生并没有完全否定继续治疗的可能性不是吗?手术,化疗,可以重新再来一遍,只要还有希望。她已经走了这么远,他们曾经距离成功仅仅咫尺之遥!那么就要让李昊再经受一遍、两遍、三遍此前的酷刑吗?是的!她觉得她已经疯狂了。
婚房的交割款也许还够做一次手术,两三疗程的化疗,这远远不够。不过她不是还有父母替她保管的房子和存款吗?她可以卖掉房子,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延长自己依然抱有希望的日子。她手指颤抖,在冷风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求求你……她还没说出恳求就已经哽咽得无法继续。她没有权力要求父母什么,她并不比他们高尚。她也把爱当作糖果,胁迫李昊改变内心的意愿,平白承受治疗之苦,全为了满足她自己的心理需要,而恐怕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
她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头也哭了。母亲说,你这孩子要发昏到什么时候啊?爸爸妈妈和外人,你想想,你应该站在谁这边,究竟哪头更亲?何玥想,她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了。她已经忤逆了父母。刚才,她又想过要从垂死的丈夫身边逃走。她背叛了他们所有人。母亲又说,你说爱他,爱他。爱情有什么用呀?能不能起死回生救活他呢?她在电话这一头和母亲哭作一团。她为自己的爱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