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勇英    更新时间:2017-04-25 13:48:35

白竹自己家里有一个洗身凉(洗澡房),是李田和她一起从河里摸石头回来筑的,就在自己家小院的角落处,还种上一些野菊花。白竹在刚嫁过来的时候,嫌洗澡要提着热水从别人家门口走过到村里公用的洗身凉洗澡不好,洗澡是自己的事却弄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李田知道白竹是在城里待过很多年的,跟从没出过门的本地村民不一样。当时白竹的婆婆还没去世,大哥也没分家,小姑也还没出嫁,这个洗身凉的墙筑得比较高,门也是用竹枝扎得严密结实的。后来这个家只有白竹和李田夫妻俩住以后,那扇竹子门歪歪破破了关不好,白竹也没修理它,反正院门关好了也没有外人进来。直到青禾来了,这扇门又被白竹简单地再扎了扎。

青禾洗澡的时候,门总是不声不响地滑开一道缝。以前李田会避开,只要青禾一提洗澡水进去,他就出院去到村子里转转。只有这次他没出去,因为天下着细雨,雾气又重,所有人都心情闷闷,更不想走在像溢着水的村子小巷里。他蹲在柴屋门前扎扫把。白竹去喂猪,中间回灶屋再多取一勺猪菜,看到李田正闪在一边朝洗身凉看。青禾的身体在长满青黑色青苔的石头墙映衬下,白得晃眼。

白竹下了把青禾弄走的决心,再迟会出大事。

天色还早,白竹让青禾跟她进竹林挖春笋。住在山里的竹角村人,能享用这片山野赐予的自然佳食,竹林里的竹笋拚命地从泥地里冒出来任人采挖。青禾和白竹各自挖了一小篮嫩笋,手上沾着泥气和笋香,青禾闻了又闻,舍不得拍去手中的泥。

“吃净炒竹笋还是做酸笋?”

白竹没回答她,盯着她看。

青禾觉察到她表情异样。

“你今天就离开。回你家,然后嫁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这里,再也不要记得我。”

白竹的语气坚定,不容青禾拒绝。

“我不走,我要和六子在一起。”

“不行。”

青禾不能回养父家去,大哥大嫂根本不把她当自己家的人看。她也不能回亲生父母家去,老人过世了,兄弟姐妹各自成家,他们从没来往,跟陌生人一样。她要是离开这里,出了这座深山,不知能去投靠谁。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六子和白竹。她不能走。

“六子不会让我走的。”

“所以你现在就得走。我陪你到镇上去,给你路费,你带上这些笋子回家。”

“我不会把你以前在城里和别人睡觉挣钱的事说出来。我保证不会说。”青禾抱住竹子死不撒手,哭着求她。

青禾越是这样说,白竹越是不放心,她记得很清楚。

“好吧。”

白竹说。青禾松开手。

因为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驱使,白竹突然做出一个连自己都来不及想的决定,用力把她推到竹山的坡下。路湿地滑,青禾顺着小坡滚坡下,头撞在竹根上,最后落入河里。竹林里很静,雾很大,站在坡上的白竹也能清楚地听到青禾落入水中的那一声响,仿佛在她心里霹雳的惊雷。她也能看到溅起来的水花,还有在水花中伸出来扑腾的两只白手。

山里的春天还寒冷,被水雾和竹叶遮盖着少见阳光的河水更是阴寒刺骨。青禾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水平静下来,白竹才走近湖边,站在岸上看浸在水中的青禾,她的脸朝上,两只手也还伸着,手掌张开,五只手指散着,好像在努力着想冲出水面呼吸一口气,却被冰冷的水冻得静止,保持着这个姿势。

浓绿的竹叶倒映在水中,水面上又飘浮着一团雾,雾也好像染上了绿色,成团成团地朝白竹扑来。水中青禾那张白净的脸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绿色。张着的嘴有点发黑。白竹心头猛地一凛,好像看到青禾要从水中跃出来。她想退后,却跌坐下去,眼前除了一片绿雾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青禾被李田和厚肩从水里捞出来以后,病了一个多月,就傻了。

白竹也是在那个时候落下了心病,从此噩梦缠身,冷汗淋漓,发烧说胡话,身体还算健康的她打那起就开始日渐虚弱,常常喝大蕉叶开的草头药,李田每隔几天就要去山外的烧火村把老烧婆请来帮她艾灸。

白竹害怕回南天的水气和雨雾,恐惧那片竹林,感觉总是有一张绿色的脸张着黑黑的嘴在朝她扑来。纵使不是回南天,那片竹林的绿也让白竹害怕,那里面就像藏着很多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看着她,就像青禾浸在水中的那双眼睛。

无论她喝多少药,烧多少艾灸都除不掉烙在心里的病根。

白竹悔恨,但如果让她再做一次选择,也只能这样。青禾会把她的一切毁掉。白竹觉得像现在这样最好,青禾再也不会说出她的过去,至于青禾,如果没有人愿意娶她,那就把她带在身边照顾她到老死。

没有人知道白竹对青禾做过什么,大家只看到白竹对脑子坏了的青禾好。

除非天气再转冷,或来一场哨风把水气捎干,要不这种湿答答的回潮天气还会继续很久。

村里每家人的门廊里都挂满了衣服,有些已经晾了好些天还湿湿地滴着水,那股水臭气没有阳光晒一晒就是除不掉。白竹在屋里生起一堆火,把一些衣服拿来烘烤,烘烤的衣服也带有焦焦的烟火味,感觉那衣服是燥了一边还润着一边,穿在身上就能感觉没有干燥透,不一会就会悄悄地转潮。每当这个时候,青禾是最臭的,她的衣服无论怎么洗怎么烤都散发出一股狗骚味和各种屎巴味。李田对她厌恶到极点,不让她上桌吃饭。青禾捧着饭菜坐在门口和独眼挨在一起吃,她吃一口又给独眼吃一口,独眼的嘴巴都快探到碗里了。

“她前世是狗。”李田说。

青禾只要和独眼在一起就很开心。白竹管不着她不脏,也不能让李田不恼。她也力不从心,身子虚泛得很,从早到晚懒洋洋地躺着,田里的活、家里的活就全都压在李田肩上。他要是忙不过来的时候就骂青禾出气。白竹只当没听到,不敢回嘴再火上浇油。她只是把青禾叫到床前,帮她理理头发。

“还是去县城医院看看。明天就带你去。再这样弱质质地下去,恐怕连娃都生不了。”李田在门口对白竹说。

“我现在不是喝着药嘛。去县城花钱。上次去镇上几次就花掉了不少。”

“花钱也要治病。去县里瞧瞧可能就能瞧出是什么病来。”

“我不想乱花了那些钱。我以前在外头打工积攒起来不容易。我要是死了,你就用那钱再娶个能给你生孩子的……”

白竹话没说完就扑在被子上掉眼泪。

“又胡说。”李田一跺脚,出去了。

白竹的药在灶里慢慢熬着。青禾最乐于帮着看火,看药。

“表姐,药……”

青禾在灶屋大声喊。

药味从灶屋飘来。喝惯草药的白竹无论多远都能从空气中闻到那股气味,熟悉得就好像是她的体味。

“知道了。”

白竹去灶屋倒药。青禾用烧火棍把灶里的火打灭。

一碗棕褐色的药放在灶台上凉着。青禾凑近,用力吸了几口气,一副很想喝的样子。“那是药,你不能喝的。”白竹对她说。

青禾拿起一根新鲜的生柴枝边搅药边吹风。每次白竹煮药或倒好药,她都会拿根生柴枝帮搅拌。

“青禾真好,还会帮吹吹药。”

青禾呵呵地傻笑起来,一高兴,手中的柴枝连同叶子一块跌到药碗里。“呜——”她对着药叫起来。

白竹把柴枝从药里捞起来扔到灶膛里,试试药的温度,合适喝。

李田说过白竹,别让青禾碰那些药,他见过青禾帮搅药的时候会丢些叶子或柴枝进去。白竹没觉得会有什么事,一些树叶和柴枝又不是药,能有什么副作用呢?

白竹喝的草药是草头村大蕉叶开的,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草头医师,医好过不少人,有些从医院抬回去等死的喝他的草药竟然还能活了很多年。

大蕉叶管白竹的病叫无名症病,她去镇医院检查过也查不出具体病症来,只是体虚无力,特别是在春季回南天的那期间最不好。

白竹刚喝完药,一看,大蕉叶就已经到院门口了,正拉长了声腔问,“白竹在家不?”

“表姐在——”青禾一步窜到门口大声对大蕉叶喊。

“傻妹哟,我给你也采药吃好不好?喝了我的药可能你就好了哟。”大蕉叶每次来送药都拿青禾开开玩笑。

“我要吃药我要吃药。”青禾欢天喜地地去把大蕉叶挂在肩上的那一捆分扎扎好的干草药取下来,抱给白竹。

白竹扶着门槛,看站在院子里的大蕉叶也有点模糊。

大蕉叶一眼瞧见白竹就“哎呀”一声。那一声“哎呀”就好像一声乌鸦叫,让白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登时就像被风吹起的竹叶,轻得飘来荡去。大蕉叶走上来扶了她一把,她却软得顺着门槛坐下去了。

大蕉叶又背着那捆药从白竹家出来,边走边摇头,他想不明白,白竹喝他的药会越喝越弱。他实在也不知从哪里下手了。

李田从田里回来,在村头遇到大蕉叶,“喝你的药那么久都不见好,你不是有心骗药钱吧?”

“我大蕉叶要是有心骗你药钱,背着草药走三个时辰的路只为了骗你三十五十?”

李田呵呵笑几声。看到他又背着草药出村,奇怪了,“你怎么又把药带走?”

“唉!”大蕉叶摇摇头,“你家那个再喝我这些药也没有用。”

“我说要带她去县城检查,她就不肯,怕花钱。”

“只怕也查不出什么来。这种阴郁的天气,常人都难受。等回南天过后,炎热的夏天来了,阳光一照晒,可能就有好转。”

今年的回南天比往年多,持续时间又漫长。从年初三开始就阴云漫布,雨雾浓浓,将近一个月了。九公和七婆就是在这个时候过世的。以前七婆想嫁的人是九公,九公却相中了和七婆一同来看家门的堂姐妹。后来七婆也嫁到竹角村来。俩人虽然同在一个村子,但几十年来从不说话。生前闹气的两个人,死的时候倒像是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不差三个时辰。

村里做法事的时候,白竹突然像魂游出体外,脸色一下子就灰白,身体沉得像铁石。李田抱住她大声喊,“老婆哟——老婆喂——”

白竹在李田的呼喊下回过神来,喝了一碗热米汤稍有清醒。

九公和七婆下葬后的当晚就翻风了,大风吹着哨子把山林村庄狠猛地刮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上,风停,一个多月没露脸的太阳急不可待地冲出来,肆意地灿烂。

回南天可算是跑了。

白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李田把所有衣物抱去河里洗了晒。青禾坐在白竹旁边,独眼趴在青禾旁边。他们都一起看着晒衣物的李田。

“明天我带你去县城看病。”李田对白竹说,他的口气坚定。

白竹想说什么,又走神了,歪歪头打磕睡。

夜里,白竹跟李田说,“我这副身子怕是病好了也不能给你生孩子。不如你要了青禾,让她给我们生孩子吧。”

李田瞪了她一眼,“疯了。我要她?我们家那条母狗都比她顺眼。”

“她洗干净了还是很好看的……”

李田翻个身睡了。

“如果我活不久,我死了,你也别不管她呀。至少给她个睡觉的地方,给她口饭吃。她老了,过世了就把她埋在我的坟边。”

“好好的别乱说。”李田转过身来帮她盖一下被子,“你要是早死了,我一马把她扔出去。为了她还能有睡觉和吃饭的地方,你还是自己活着照顾她吧。”

天连续晴了数日,照这天色短时间内不会再回南。

白竹能行走了,去田里看看禾苗的长势。她从村里走过的时候,六子的阿妈瞧见了惊叫一声,“那是白竹吗?”

白竹落了一身肉,消瘦得让人不敢认。

田里的禾苗长势很好,青青叶苗差不多能把较细小的田埂道遮蔽。

阳光并不热烈,却能把整个山村晒得华丽。被雨雾闷了数十日的花草树木全都拚着命绽放明朗的笑脸,花朵看上去更艳。

安静,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见。

这里是四面高山抱出的一片平地,只有两条路通往外界,除了村里人的亲戚走动,平素少有生人来。白竹刚到这个山村的时候就喜欢隐藏在深山里的竹角村,幽静,干净,高山和密林把外界肮脏的人和事都阻挡了。在这里,凉爽的山风和冰净的山泉水能把她过去污浊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她打算寸步不离开这里,镇上都不想去,更别说县城了。城市是让她感到羞耻的地方。

竹角村是个小村,但它是美丽的,白竹对它无比热爱。村里的房子大都是泥墙瓦顶,有些稍有钱的人家的屋墙是河石。各家各屋看似零散地坐落,其实都以祖宗堂和门楼为中心。村前村后有大小三张方塘,周围种有常见的苦楝树,橄榄,杨桃,芭蕉。

村后是一座石头山,有着一面巨大的灰白色墙,就像是一面奇妙的镜子,在回南天,若有薄薄阳光穿透雾气缭绕时,从石面上能看到奇观。村里的人都说没看过。但是白竹看过,她把青禾推到河里以后,在回南天的阴郁雾气中看到石面上有竹林摇曳的影子,一张脸一双眼。

她从不对任何人说。

独眼跟着青禾来了,它跑得快,惊起成群落在禾田之中的麻雀。

青禾一手提着裤头一手挥动着一根树枝,半跳半跑着朝她来。“表姐——”

“慢点。”白竹紧张地看着她。

青禾到她面前,用树枝帮她挡太阳。

白竹摸摸她的脸,担忧地说,“青禾呀,表姐要是早早就死了,你怎么办?今晚洗白白,不去和独眼睡,到我的床上去睡。你要是生了表姐夫的孩子,他就会养你的。”

“好呀好呀,我生好多孩子,独眼帮我带。独眼生好多孩子,我帮独眼带。”青禾抱着独眼亲了又亲,抬头对白竹说,“我早就和它说好了。”

独眼使劲地摇尾巴,咧开嘴看白竹。

“唉。我想照顾你到终老,谁知道呢,我现在越来越不好,以后只怕是连走路都不能走了。”

白竹的腿又酸又麻,不得不一手叉着腰,稍稍往侧边弯一弯,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一下。

“不怕,表姐。从今以后就轮到我来照顾你。”

青禾说这句话低沉有力。白竹猛地抬头。从她的眼神和表情来看,是一个正常人。

那天,村里很多人远远看到白竹和青禾相继滚下田坡,落入河里。

白竹躺竹椅上晒太阳,眼神呆滞。她的手脚不太利索,说话也含糊不清。

李田从外面回来,把肩上的农具往墙边一放,顺手从晾衣杆上抽块毛巾到摇井边洗一把。

白竹的脸跟着李田的背影转动,她的手轻轻地伸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李田只当没听到,把毛巾往竹杆上一搭,坐到走廊的小椅子上抽水烟。白竹继续叫喊。李田不耐烦了,瞪了她一眼,“还没到吃饭的点。”

白竹刚成这样的时候,李田还对她照顾周到,但时间一久,心也烦,情也淡了,每天一早把她放在竹椅上,到晚上再抱她回屋去。有时候田里的活多,忙起来也忘了喂她饭,一连数天也不帮她洗澡。

怀孕的独眼每天都守在椅子边陪她,那是青禾嘱咐的,独眼很听话。

青禾端着一碗药来了,刚一进院门就对李田说,“她不是饿,是说这太阳晒。”

青禾生了孩子刚三个多月,一身丰饶的白肉,那身青花色的衣裤也包裹不实,圆鼓鼓的直往外胀,浑身还有一股子奶味。青禾把药放在走廊的砖柱跟,再到白竹面前,低声软语地哄着她问,“表姐是不想再晒太阳吧?”

白竹点点头,她看青禾的眼神是复杂的,害怕又依赖。

李田来和青禾一起把白竹连椅子一起抬回走廊荫凉的地方。独眼很机灵地跟着撤退回走廊。

青禾端药来准备喂她。青禾手拿一根发出生涩味道的柴枝慢慢地搅拌着药碗,很轻很轻地说着,凑近药碗吹吹。

白竹盯着那根柴枝看,就好像看到以前青禾还装傻的时候也用一些生柴枝帮她搅药。她转向李田,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

“青禾每次给你喂药就这样,叫什么叫?再苦也要喝。”李田硬梆梆地说。

白竹看着那药和青禾的眼睛,不肯张嘴。

“表姐要是不喝,会连出门来晒太阳的机会都没有。”

白竹的嘴慢慢地张开了,听话地喝下那碗药。她的眼角滚着大颗大颗的泪珠。

六子妈来了。后面跟着好几个人。大肚四他妈也抱着孙子跟过来找青禾,“再给他喂顿奶。拉一泡肚子就空了。”

青禾从婆婆手中抱过儿子,在白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喂奶。

六子妈也不避白竹,吊起声腔就对李田说,“怎么样,上次跟你提的那个树花,三天后就来看家门。”

大肚四妈多嘴,问了一句,“李田,你要是再娶人,白竹怎么安顿?”

“放心,树花知道白竹的情况,说了过门后这个家一样有白竹吃的和住的。”六子妈说着走到白竹面前看看,“面色比前些时候好些。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落下这病。命哟。不过,也还好,有青禾照顾着。”说着又凑近青禾,低声问,“你表姐喝你采的草药,真的也没把握好么?”

青禾难过地说,“表姐刚落病那时,我要是不傻,喝我的草药应该早早就没事了。我养父在生前就用草头药救过像这样的病人。”

“还真正是命。开始你落水,脑子被吓傻了,她病了。后来你们俩同时跌落河,她傻了,你却被吓好了。”六子妈说着拍拍白竹的手,“你都这样了,也不能怪李田另外娶一房。男人就得有后。”

李田还没吱声。

青禾帮他说话了,“我看,你就直接让人过门,省了开家门的花费。我今天就把我表姐接我家去。”

青禾把吃饱了奶的儿子交给婆婆,用手掌按着揉揉还淌着乳汁的奶头,衣服一拉,把院墙外好几双贪婪的睛睛挡了。

“便宜那傻子了,晚上能摸着那对大**睡觉。”

这个声音像是六子,也像是厚肩。

青禾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冷笑。

在她装傻的那一年多,这个村里的男人就只有大肚四对她好,那些以前费尽心思要娶她的男人把她当傻子一样贱看又想侵犯她,她不得不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口袋里装着各种半干的牛粪猪屎鸡屎,臭到让他们厌恶。

树花进门,鞭炮声响得全村人都听到。

青禾在自己家院子里给白竹喂饭。白竹的眼睛朝传来鞭炮声的李田家看,泪流满面。

“别想着他了。安心跟我住在一起。我会照顾好你的。等我们都老了,我就不再给你喝药,让你好。到那时,我们一起带孙子。”

白竹的眼里闪着眼泪,青禾的眼圈也发红,抽出手帕帮她擦擦眼泪,自己也擦擦。

大肚四挑柴回来,不急着晒柴,先把用衣服包着的一包野果子拿来给青禾。他像以前那样给青禾摘野果,看青禾吃就笑得欢。

青禾抱着野果子,心里也是甜蜜,体贴着他,“渴了饿了吧?先吃午餐再去晒柴。”

“也给表姐吃。”大肚四也为白竹想着。

“给。”

青禾把果子送到白竹面前,挑了一只最熟的野山竹,捏开,取出乳白色的果肉喂白竹。一边说,“村里人都说大肚四傻,其实大肚四不傻,教他做什么他都能做得很好。他整理的田地比谁都好,他种的瓜果比谁结的都大。他有股子傻劲,舍得出,不省。”

正说着话,大腹便便的独眼就来了,一见青禾和白竹就摇尾巴。

“独眼,我去田里,你和表姐在家,哪都不许跑呀,你也快生娃了。”

青禾叮嘱独眼。

独眼来到白竹身边,听话地趴着。

青禾扛起锄头,把斗笠往锄头柄上一挂,和同样扛着锄头的大肚四一起出门下地。独眼来了,生了娃的它肚子里吊着两排像水袋一样丰满的奶。七八只小狗子跟着来,揪到空就叼奶头。

“来了,和表姐在家呀。”青禾摸摸独眼的头。

“你的狗盆里有粥。”大肚四对独眼也很好。

独眼在门口看着青禾和大肚四走远了才带着孩子回到白竹身边。

白竹抚着竹椅子的手弹动了一下,摸摸湿答答的竹椅子把子,抬起手掌看看,果然有水珠。

“这天,又要回南了,风里带着水。”青禾的婆婆抱着孙子站在院子外面不知在跟谁说。

白竹的目光越过院墙和一些低矮的屋顶,落在那片被风吹得成片晃动、吱吱呀呀地叫唤着的竹子。阳光渐渐地淡了,被水分过重的雾气泡淡。竹林变得朦胧了,像烟雾一样的绿若隐若现流动在迷雾中。

白竹轻轻地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音,独眼听不明白,把头伸上来看,好像看到白竹轻轻地笑了一下。“呜——”独眼吃惊又亲昵地叫唤了一声,舔舔白竹的手,趴在她的脚跟,也看那片泡在雨雾中的竹林。

在今年头趟回南天里,白竹沉沉地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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