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勇英    更新时间:2017-04-25 13:48:11

昨夜,天回南。

白竹不喜欢回南天,像一只塑料袋把她和整个村子装起来,浸泡在闷湿的水气中,一股在隔夜不洗的宿衣上垢留的汗气和各种腐朽物或牲畜粪便的气味浮荡在鼻孔周围。

白竹把里间卧室的木板门关紧,搭上挂锁,顺手把锁匙往裤腰带一扣,外间的大门稍稍虚掩一下。“青禾,你在院子里哟。我去耘田。”说着往院子一角走,把靠在墙边的荔枝木棍抄起来往左胳肢窝一夹,右手扬起摘下挂在木勾把上的斗笠,戴上。

她的话荡在潮湿的空气中。白竹拿眼扫了几下院子,不见青禾。

“独眼——”

独眼是她家的狗,和青禾形影不离。一个不在,两个就都不在。

“还不下地,假装骂骂傻婆骂骂狗,又不用干活了。”

李田的声音从后山背传来。白竹的目光及时捉紧那声音,顺着看去。后山背那低矮的屎窝屋(茅房)泥墙外站着李田,肩上挑着一担粪泥。在他的背后是一片竹林,那股子绿在浓重雾气中像一团青烟,凝固着不散,像一张怪异的脸,又像一双在盯着她看的眼睛。白竹每次看过去,都会眩晕一下,心里一阵抽紧,恨不得鼓腮吹一阵风过去让那团青烟流动或者拿把大芭蕉扇朝那里扇几下,把那股子绿阴阴的东西拍散。

“我这不就去了么?”白竹说着脚步就迈出了院子。

村里冷清,能干活的人都下地了。九十岁的九公和八十多岁的七婆在村里。九公站在门楼前,高仰着头看村外的田野,就像只公鸡那样,紧紧闭上的嘴因为没有了牙齿而瘪下去,细长的下巴骨很抢眼地凸出来,松松软软的那块脖子皮由粗大的颈筋吊着,一眼看去活脱脱一只老公鸡。他的姿势好像在告诉别人,多看一眼少一眼,可活的日子不多。让人莫名跟着紧张起来,在活着的时候要抓紧时间活。

七婆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块石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米之内的空地,唯一还留在嘴里的一颗牙探到嘴唇外面来,那张嘴就有了奇妙的笑容,任何时候都在。因为水气重,七婆那褶皱很多的脸就像她家那面老泥砖墙,隐在褶皱中的黑痣或肉疙瘩就像快要霉化的一朵朵青苔。她的眼睛永远有一点清清亮亮的光,让人相信她能活很久。她安祥坐着的样子还有那一颗牙齿带出的笑容告诉别人,别赶,有的是日子,慢慢消磨。让人不自觉地把快着的脚步慢下来。

“九公,又看什么?”

“七婆,看孙子哟。”

他们都不回答。九公保持原有的姿势继续看远方,有鸟群从天空中飞过,也不会惊动他的目光。七婆依旧目不转睛地看一米之内空地,有鸡鸭闯入她的视线,她也不为所动。

白竹每次从他们面前经过,都问好,不管他们回不回答。她那俏俊的脸上总是装着热情的笑容,随时给村里的每个人。白竹嫁到山竹村来有几年了,对全村老老少少都这么热情友好。

“傻婆在竹角沟。”六子从下田陇走过时,看到白竹焦急地到处张望的表情,知道她在找青禾。

“噢。”白竹知道她在那里就放心了,再问六子,“你家的禾田耘好了?”

“还差三块。我们家人不多,脚少,耘不了那么快。”

“我家也就靠我和李田这两双脚。”

白竹说着出了村,站在一道高田埂上放眼朝竹角沟看去,果然看到青禾坐在水沟那里。独眼站在她身边,讨好地摇头尾巴。

“青禾——”

坐在竹角沟上的青禾转头看她。

“表姐——”

“不要躺到水沟里哟。凉。”

“噢。表姐。”

独眼飞快地朝她跑来,到一半路时,白竹朝它挥挥手,“回去,看好她。”

独眼站住,摇摇尾巴,扭头回到青禾身边。

她扭身朝老田坝方向去了,今天先耘那块禾田,定稳禾根了以后好让李田施粪肥。

田野上有风,带着水气和生青草的味道。

青禾坐在长满马齿苋的田埂上,两条沾满了污泥的脚伸在田沟中。田沟的水清,能看到睡在水底下的沙子石头,田螺。不时有顺水而下或逆水而上的鱼虾从她的脚趾间穿过,小鱼嘴咬咬她的脚底,小虾钳子动动她的脚趾,她就咯咯咯地笑起来。独眼伸长脖子探头往水沟看,耳朵也跟着脸上快乐的表情而弹动起来。

“鱼。鱼。”青禾指着水里的鱼对独眼说。她笑得天真灿烂,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青禾搂住独眼,摸摸它还没有狗娃娃的肚子,轻轻地拍呀拍,“独眼,你生孩子吧。你生了孩子我帮你带。”独眼粉红色的舌头伸出来,热呼呼地舔青禾的脸和脖子。

“我要是生了孩子,你也帮我带。”

青禾摸摸自己扁平的肚子,对独眼说。

独眼两条后腿半屈着,屁股几乎贴到地上,尾巴有力地划过来扫过去,把田埂上的草叶和细沙扑到水沟里,惊跑了一些鱼,又引来了一些鱼。

“再扫。剥你的皮炖狗肉。”

从这条路上走过的厚肩跺跺脚,把独眼的那份激动镇压下去。

六子提一把铲走在上坡田埂上。青禾对六子笑,又对厚肩笑。

“捉鱼呀,今晚叫你表姐给你煮鱼汤。你喝一碗,独眼喝一碗。你生一窝娃,独眼生一窝娃。你帮独眼带娃,独眼帮你带娃。”

厚肩对青禾说。

青禾咯咯地笑起来。

“哗”的一声水响,青禾果真扑到水沟里去捉鱼。水花溅起来,打湿厚肩大半身。

“你又妖她落水。”

六子隔着几块田对厚肩说。

“可惜了。没傻的时候长得几靓呀。啧啧啧。现在脏得只有独眼不嫌。”

厚肩都不想再多看一眼在水沟里扑鱼的青禾。六子也呵呵地笑几声,往山脚那片田走去。

青禾在水中走,独眼在岸上跟着跑。一条清澈的水沟被青禾来来回回地扑腾,变得混浊。

青禾捉到一条巴掌大的草鱼,独眼高兴得在田头上跳。大肚四牵牛从这里过,用力把随身带的一根打蛇棍插在泥中,绕稳牛绳,简单地打了一个活结,摸摸牛脸说,“突眼,你在这里吃草。”

“哞——”

突眼对大肚四温顺地低叫了一声,低头啃了一口泥路上的青草,缓慢地嚼起来。突眼是一头水牛。它的眼睛鼓起来,比一般水牛的眼大,水灵灵地闪着光,村里人就叫它突眼。

大肚四一手按住系在裤腰带上的竹篾牛罩,生怕走下田头的泥坡路时会把装在里面的“三月坡”(野草莓)颠出来或让它们互相碰伤。

“青禾。三月坡。”

大肚四小声着对青禾说。

“鱼。”

青禾把手中的鱼举起来。

“是鱼哟。”大肚四看着她手中的鱼说。

大肚四把竹篾牛罩摘下来,捧到青禾面前,笑得所有牙齿都露了出来。“在牛屎坡摘的三月坡,红,大,熟,甜。”

大肚四抓起一把又红又大的三月坡送到青禾嘴里,看青禾吃得高兴也抓了一把放到自己嘴里。俩人你一把我一把地吃着三月坡,边吃边傻笑。青禾不时说她的鱼,大肚四不时说他的突眼。独眼在他们中间摇着尾巴。大肚四把最后一颗放到它的嘴里。独眼咬了一下,不喜欢吃但又舍不得吐,很狼狈。大肚四看着狗的吃相,呵呵地笑起来。

在竹角村,最不嫌弃青禾又脏又傻的人除了白竹就数大肚四。厚肩只要见到大肚四和青禾在一起就会说,“你们俩去拜堂好不好?拜了堂就生小娃娃。”

大肚四听了就笑呵呵地点头,“噢噢噢,拜堂。”他知道村里男的娶老婆就会拜堂。青禾也咯咯咯地笑起来,两只手摸着肚子,“我用肚子生娃娃。”

大肚四的阿妈不喜欢青禾,“我们家大肚四不能娶个傻婆。”

李田有意让青禾嫁给大肚四,一个笨一个傻,真正是一对儿。白竹不肯,“把他们俩放一起,日子肯定过不下去。”李田说,“你还想给她找个正常人不成?谁会娶个又脏又臭的傻婆呢?”

“没人娶我就带着过。我们家不差她一口饭吃。”白竹铁了心不会把青禾随便推出去。

李田每次听白竹这样说都气得直咬牙。家里好几只碗就是被他在生气时砸碎的。青禾只是她的一个远房表亲,没必要把这样一个包袱带着过。家里有个傻婆,是多么晦气的事。

青禾捧着那条草鱼到田里去找白竹。“表姐,鱼。”

鱼被捂得热乎乎的。

“今晚煮鱼汤给你喝。”

白竹从青禾手里接过鱼,从田头抽一根细长的青草,穿过鱼鳃,草头上打活结,放在田窝的水里养着。白竹对独眼说,“看紧点,鱼跑了你就别想吃晚饭。” 

独眼趴在边上盯着鱼看。

白竹对狗说完又对青禾说,“衣裳拧干,抖一抖给风吹吹。”

青禾站在狗身边,拉起衣裳拧水,抖起来吹风。每一阵凉爽的风贴着她的皮肤吹过,就发出舒服的“噢噢噢”声。在修整田埂的李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白竹煮晚饭的时候就在灶台的后尾锅烧一大锅洗澡水,晚饭后先给青禾洗澡。她摆好木桶,有点累,直起腰休息一会,回灶房打一桶热水提出倒入澡盆,再回去打好第二桶水就没有力气提。从去年那一病起,她就越来越乏力。

“提一下水。”白竹对正准备到河里去洗冷水澡的李田说。

“你就装吧。吃两大碗饭提不起两桶水。”

李田说话就把水提出去倒到盆里,再冲了半桶冷水进去,伸手抓过搁在窗口上的毛巾和衣服,扫了一眼和狗挨着坐在门头边的青禾,“还用洗吗?洗了还跟狗睡。”

青禾这一年来晚上都跟狗挤在柴房的柴窝里睡,全身是狗毛狗味,跟独眼亲得像姐妹。李田对白竹说,“你这个表姐在她眼里还没狗亲,狗才是她表姐。”

“反正你是她表姐夫。”

白竹跟上去闩院门,对李田说,“顺着墙根走走,看一会,我给她洗澡。”

“谁稀罕看?我们村的牛都比她好看。”

“谁说没人稀罕看?洗干净了还是姑娘的身体,牛怎么能跟她比。”

白竹以前给青禾洗澡的时候,那院墙洞里就出现过一些眼睛,后来她用灰沙浆挨个灌实了。

青禾已经把衣服脱好,白竹转身看到她正抬脚想跨进澡盆。“等一下。”白竹叫住她。青禾的手脚、脸很脏。白竹打一小盆水先把那些泥巴,鸡鸭牛粪冲洗掉了才让她坐进澡盆里去。

青禾的头发乱得打结,弄干净要花不少时间。白竹坐在小板凳上,细心地把细叶碎草摘掉。青禾惬意地泡在水中,把毛巾举到白竹面前,“表姐。”“你先自己擦一下。我弄干净头发就给你洗澡。”白竹对青禾细声软语地哄着。

白竹把青禾洗干净,擦干头发,还给她辫了两条长长的辫子。李田回来,第一句就是,“你把她整得多干净都没用,睡狗窝的傻婆还是脏的。”

这晚半夜,白竹起来去看青禾,果真又到柴房跟独眼挨在一起睡,旁边还窝着几只大母鸡。她的头发,衣服上又粘了狗毛,鸡毛和泥土柴草。

“唉!”白竹挨在青禾身边坐下来,晒干了的松针硬醒地穿过薄裤子刺在屁股上,“哎呀!”白竹轻轻地叫了一下,伸手抓了一把软软的绒草柴垫在屁股下,这才坐得舒服了。

独眼在白竹进来的时候就醒了,站起来摇头摆尾地迎接她。青禾已经睡着了。

白竹帮她把毯子拉好,拍拍她的手,“青禾,青禾。回床上睡哟。在这里会着凉的。”

青禾的眼睛睁开一道缝,睡意浓浓,摇头,朝独眼伸手,独眼就知道青禾要抱它,犹豫着看看白竹。白竹挥挥手,独眼得到许可,扑回窝里挨在青禾身边。青禾把脸埋在狗毛里,满足地笑起来,“表姐,暖暖噢。”

“唉。”白竹怜爱地看着她。

对于青禾,白竹的心情是复杂的。

青禾来到竹角村的时候还不是春天,那时山里有些在冬天会枯的树叶还没掉落,只是做着准备。苦楝树上吊着串串果子,田里的禾谷正值收割。

厚肩说,“谁人家来亲戚了?”

弯在禾田里的腰纷纷直起,看正在路上走来的六子和跟在他后面的青禾。青禾那天穿着青花色的外套,白色的打底高领秋衣,牛仔裤,乌黑的头发扎在后脑勺左侧,有点松松歪歪的样子吸住所有男人的眼睛。竹角村的男人把这样束头发的女子看成随性放荡的那类人,不禁春心荡漾,暗暗浮想。

青禾的到来,给青春姑娘稀少的竹角村注入一股活力,男人们浑浊的眼睛燃起灼灼火焰,春心激荡。长年不爱说话的黑米头也在半山腰上纵情地唱起山歌,引起青禾转头一看就笑得喉眼暴露。

“再看,眼瞎。”白竹朝李田一脚踢去。李田抱着脚跳起来,刚刚荡起来的淫邪眼神散了。

六子把青禾带到白竹面前,“她就是白竹。”

白竹这时认出青禾,又惊又喜,把割禾的镰刀往禾堆上一放,一跨步上了田埂。她想不到青禾真的会来找她。

白竹在一片男人的馋眼中把青禾先带回家。李田知道青禾是自己老婆的亲戚后,**的眼神自动清理干净,转而维护起来,朝那些眼里还荡漾着淫光的男人们说,“丢那妈,还看?”

男人们干干地咳嗽几声,才意犹未尽地把眼神从青禾那束歪歪的头发上强拖回来,继续在太阳底下挥起镰刀收割。女人咒骂男人的声音还夹杂在收割声中起起伏伏。

那时候村里的男人们个顶个都喜欢青禾,不像现在这样厌恶她。想娶青禾的后生就有几个,六子是最心急的。他说自打在山口遇到青禾跟他打听竹角村时,他就认定要娶她做老婆。六子一天到晚往白竹家去,为了讨好青禾,抢着帮白竹家干活。他自己家的禾还没收割好,提着镰刀就往白家的田里窜,有意挨近青禾,跟她说话。

六子的阿妈也看出儿子心思,但她不喜欢青禾那副打扮,骚味重,惹得全村男人都不安分。

六子妈根本就管不到六子的心,他到白竹家可勤了,一天登几次门。他私下里没少求白竹和李田把青禾说给他。李田觉得六子不错,力气大,嘴皮子好,脑子也够机灵,农闲时还会到外面跑点小生意,他可是全村唯一一个有摩托车的。白竹从不表态,不答应也不拒绝。六子心想她是在拿他跟其他人做对比,想给青禾选个更好的,就更加讨好巴结,把摩托车借给李田开,让李田带她和青禾出山赶了一次集。跑了那趟集以后,白竹对六子显得亲切了些但还是没松口。李田让六子放心,青禾心里喜欢他,只要青禾说要嫁他,白竹再怎么拦也是没有用的。六子从青禾的眼神里也已经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喜爱。她总是在低头或抬头的时候侧着脸拿眼角看他,微笑着分明在等他去跟她说话,可是六子只要一看她或跟她说话,她就往白竹那里去。青禾越是这样装羞,六子的心就越是被抓得紧。无数个夜里他睡不着,到白竹家转来转去,恨不扒窗进去把青禾给抱了。

厚肩也喜欢青禾,但他老婆早死,留下两个孩子,家境和条件不如六子。明知不可能,心里还是不甘的,常跟白竹说要是把青禾嫁给她,他会好好对待她。白竹家以后农田里的活儿,他也会带着儿子女儿一块来帮手。

有天他把青禾拦在后村的窑屋墙,把心窝里的话掏出来。青禾含着手指头轻轻地咬,用眼角看他,嘴角带着一种勾人的微笑,那表情好像是在等着厚肩有更进一步野蛮的行动。厚肩果真伸出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把青禾用力地往他怀里一抱。厚肩是名不虚传的,那双宽大坚实的肩膀散发出山野男性的强烈性魅力,让青禾瞬间晕眩了一下。六子也握过她的手,但是六子不像厚肩,六子是温和多情略带胆小的那种偷偷摸摸,厚肩是粗鲁大胆的。

从竹林里传来一声咳嗽,白竹提着一小篮竹笋站在小路口上,虽然有点远,但她那目光像刀尖一样从厚肩眼前划过。厚肩慌乱地走了。

打青禾主意的还有沙狗,二二,甚至连年过五十、孙子都生有的大胡也蠢蠢欲动,要不是他儿子儿媳压着,他可能就去找他老姨婆来说媒。

青禾好像谁都想嫁,白竹却好像谁都不想让她嫁。

睡觉的时候,李田问白竹,“你把她像蛋一样捂在窝里做什么?”

白竹叹了一口气,没回答,盯着蚊帐顶,心里有事在想。

“她现在长得鲜嫩,人人抢,趁这个时机还能选个好的。你也看到了,多少人的手都想伸过来,要是有个差错被谁先动过,什么都不值了,到时候能草草嫁个拐脚瞎眼的就不错了。只怕那时连我们村的大肚四也不娶她。”

李田说得没错。可是白竹却说,“她不能嫁在我们村。”

“你们表姐妹两个在同一个村子成亲戚,有什么不好?”

“反正不能嫁在我们村。”

“六子多好……”

“不能嫁在我们村。”

白竹的固执让李田发火,他坐起来,伸手一拉绳子,“嗒”地一声关灭了电灯。

李田的呼噜声像惊雷般打响。白竹辗转难眠。

白竹以前在广东打工的时候,遭遇经济危机的冲击,许多外企纷纷倒闭,数十万工人惶恐四散,丢下一片空厂。她在广东打工几年积攒的钱被男友卷走,落魄的她去投靠一个在足浴店做工的前工友。她们给熟悉的顾客提供额外服务,想积些钱远走高飞到另一个地方重新生活。

在她准备要带着钱离开的前些天,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被人带进来,说是新来的员工。她就是青禾。青禾身上那种单纯的朴素和那干净又阳光的笑脸让白竹想到从前的自己。

白竹的一个熟客来洗脚按摩,青禾跟班学习。那人夸青禾手软洗得好,给她点了一杯果汁,趁青禾高兴的时候把她抱住,抽出一叠钞票给她。青禾吓坏了,发抖着看白竹。不知为什么,白竹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假装争风吃醋,把青禾赶到外间去。青禾在外间坐着能知道里间所发生的一切事,那些声音听得真真的。她感激白竹帮她解围,答应白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白竹给路费让她回家,嘱咐她好好地在老家待几年,在老家找个可以依靠的人嫁了,一生一世在乡下种田吃粗粮也比在这污浊不堪的城市好,干净。

后来,白竹带着积攒的钱跑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城去,在一家县招待所里安安静静地做了两年半洗衣工,在那里认识了从山村里出来的李田。他在招待所做小杂工还不到两个月。白竹跟他好上后,俩人辞工回村。白竹要他答应再也不到外地去打工,在家里实实在在地种地,实在想做生意也只能在小镇里走走。李田认识的姑娘一个个都恨不得飞往城市,她反而一心只想往深山窝里头钻。

白竹已把以前所经历的那些肮脏事扔在山外。青禾的到来却把她好不容易忘了的往事一一唤醒并召回,就像很多年前被她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突然一起发芽,破土而出,扶风生长。

青禾在一岁的时候被穷困的父母送给亲戚当养女。她六岁半的时候养母过世,养父再把她交给一个在乡下做土医的亲戚抚养。青禾不想当乡村土医,她不喜欢山草药的味道,一心想往城里飞,却没想到第一次进城打工就遇到那桩让她心有余悸的事。她回到家里老老实实地种地,闲时帮土医处理草药。土医突然过世,哥嫂就急切地张罗着要把她嫁给邻村一个养鱼的。青禾嫌他长得怪,尤其是那口因抽烟熏得黑黑的牙齿,一张开就喷腥臭味。他到青禾家来,晚上摸到她的房间,他的大哥大嫂假装没听到她的呼喊。幸好青禾拿到放窗前避邪的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那人才退出去。青禾委屈又不安,想起白竹的好,到她老家去找,打听到她嫁到竹角村,就找来。青禾当她是亲姐姐般的依赖,也想嫁在这个村子里。

白竹的想法和青禾不一样。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过去的经历。在竹角村人眼里,现在的白竹是干净、开朗又贤惠的好女人。青禾放在身边就是一颗定时炸弹,现在情同姐妹,将来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爆炸。假如那时她没有帮助青禾脱险,让她也做了像自己一样的事,她才有可能像自己那样让牙齿都长成铜铁般坚固的锁齿,把嘴巴牢牢关紧。同在一个村子里生活,就算亲姐妹都有闹矛盾的时候,万一将来有点小摩擦,她那嘴把不好,不就让自己落入万劫不复之境了么?青禾那张嘴在白竹眼里就像是一个坟坑,将来把她埋进去的坟坑。曾经一个善念反而成为现在的心病。

年近时,去地里收萝卜和白菜,白竹坐在田头上和青禾推心置复。青禾保证不说出过去的事,只要说出去一点嘴长疮,从嘴烂到脚。誓言从来都不可靠,能立誓的嘴也最能背叛,青禾只有远嫁他乡,白竹的心才能安宁。

青禾勤快地把萝卜白菜收好,清理干净一堆堆儿码好,“表姐,我们腌几缸酸辣白菜,腌一缸萝卜干,煮一锅黑萝卜干,这些咸菜就能从开年吃到年尾。”

“我也这么想。”白竹勉强笑着说。

萝卜拔完,李田挑来几大桶水,在菜地里扎竹架,一边把萝卜切成片儿,一边用粗盐揉搓入味了挂在竹架上凉晒。六子笑嘻嘻地带来三只苹果给他们吃,就势蹲在青禾身边和她一起搓萝卜片,俩人眉来眼去低声说话。

夜里白竹听到门响,披件衣服悄悄跟出去。独眼正摇着尾巴朝村后竹林方向走。白竹跟上,见到青禾和六子在竹林路头抱在一起,正往里面钻。

“虽然蛇在这时阵还没出没,但是运气不好说不准会搅醒了睡觉的蛇。”

白竹站在月光下,她的脸和她的声音一样冷冰冰。

六子和青禾先是一惊,然后一齐求她成全他们。

“大半夜的,天又冷,有话以后说。”

白竹把青禾带回去。

青禾坐在床上低头咬头发。白竹靠在床边的墙上盯着她看。

“让我嫁给他吧。”青禾小声求白竹。

“你要是给他睡了,尝过了新鲜劲再不要,你就比什么都低贱。”白竹不是吓嘘她。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都说会娶我的。我只要怀上了,她阿妈和你都不反对了。”青禾小声抵抗。

“你没到手是香喷喷的,把你弄到手了就臭哄哄了。”

这一夜,青禾睡不着,想着怎么能让白竹对她放心。白竹也睡不着,想办法怎么把她送到远处去。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