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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袁    更新时间:2017-04-24 11:12:57

鄢丽也试图送我东西。我不知那是什么,包装在一个十分精美的袋子里。因为苏邶燕的前车之鉴,我疾言厉色地拒绝了。鄢丽可能没想到我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面红耳赤,像考试作弊被抓的学生一样,讪讪地说,只是两盒花粉,只是两盒花粉。

我不管那是什么。反正我再也不想听“五百块一盅”之类的话了。

我还是习惯校园里的路数,逢年过节的,学生到家里坐坐,送些老家带过来的特产,笋衣,冬酒,熏肉——那些熏肉黑乎乎的,但加了大蒜和干红辣椒炒,香得要命。我喜欢这样朴素的礼物,又实用又没有道德的压力。孔子不也收学生的腊肉么,那是“束脩”,没什么的。我吃了喝了,嘴一抹,依然把自己当两袖清风的先生。

那之后,有段日子,鄢丽就有意远着我了。她虽然还来参加读书会,但每回都不发言,更不会偷偷对我使眼色了。偶尔我看她,她就低了头假装看手里的书,或转了脸,看别处。

这个穿黑丝袜的女人,真是过犹不及。和人近时,近到让人不安;和人远时,又远到让人不安。

明明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怎么还不会和人得体地相处?

后来还是我主动向鄢丽示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把在苏邶燕那儿受的气,撒到了鄢丽的身上。人家都当一回池鱼了,我多少总要表示表示安抚之意的。这是我欠她的。想想也好笑,因为收了苏邶燕的礼物,我欠苏邶燕的;又因为拒绝鄢丽的礼物,我又欠鄢丽的了。

这些大院里的女人,真是难缠。

我以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连续两次向鄢丽提问。那天我们讨论的书是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这本书的书名虽然美得很,但却是个悲伤的小说,把中年夫妇的爱情写得触目惊心。台湾作家张大春说,这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恐怖的小说。我本来不该推荐她们读这种书的,太应景了,中年女人读中年女人写的爱情,有不能承受之凄凉悲伤。但苏邶燕太爱炫耀她的爱情了,几乎在每句话里都要带上她老公,“我老公”三个字,像镶嵌在她嘴巴里的大金牙,动不动就要露一下,金光闪烁的,让人生厌。我实在想借刀杀人,用朱天心的残酷描写来打击苏邶燕,和其他几个中年女人。这些养尊处优的女人需要被打击。但不知她们是没认真看这本书,还是压根没看懂这本书,她们几个人的情绪,一如既往的高昂,一点儿也没有沮丧的意思。我觉得不可理喻。我读这本书之后,可是伤感了很长时间的,当时甚至有不能卒读之悲,至今想起来,也还心有余悸。我才三十几岁呢,离小说里五十八岁的中年妇人应该还有段距离,但我都会兔死狐悲。而咫尺之遥的苏邶燕,竟然赞美起荷花爱情来了。我老公说,荷花爱情好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其他几个人,也纷纷附和。是呀,是呀,我也喜欢荷花呢,桃花虽然好看,但喜欢的人太多了,俗,我不喜欢俗的花。是呀,是呀,我也不喜欢桃花,我家的保姆就叫桃花呢,她还有个姐姐叫桃红。是呀,是呀,还是荷花美——说到荷花爱情,你们不知道,我是七月生的,七月十五,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所以每年七月的时候,我老公都会送我荷花呢。

是吗?那么你们的爱情是荷花爱情了?

天哪!天哪!太浪漫了!

她们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哭笑不得。

我本来以为她们看了这小说会如丧考妣,或者悲愤交加,没想到,气氛竟是如此喜庆,洞房花烛一样。

鄢丽,你谈谈对初夏荷花爱情的理解。

鄢丽坐在边上,一幅落落寡合的样子。可能她没想到我会提问她,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茫然。

你觉得朱天心想在这小说里讲什么?

你说讲什么?

她反问我。

那次之后,我和鄢丽的关系又回到了以前——或者比以前更亲近了,至少对鄢丽而言是那样的。我觉得,鄢丽对我几乎生出一种缠绵之意来了,她总是尽可能地拖延我们见面的时间。本来只是约了一起看个花而已,她说李白湖边的几株梨花开了,特别繁密,特别美,我们去看梨花怎么样?我们于是一起去看了梨花。看过梨花之后,她又建议一起吃饭。我们一起去“渔味”吃饭怎么样?那儿的卤水白鱼做得很不错的。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我拒绝似的。

我于是又和她一起去吃卤水白鱼了。卤水白鱼果然做得好,配一碟韭菜炒螺蛳,一大钵热气蒸腾的野生菊苣菌菇汤,十分绵密地愉悦了我的感官。在这种愉悦下,我之前的不快——那种被鄢丽的软弱所要挟带来的小小不快,一时间化为乌有。我甚至在心里对鄢丽生出几分感激来了,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就在家里吃西红柿炒蛋和拌黄瓜,或者西红柿鸡蛋面条对付一餐了。我老公只会做这种极简主义的饭菜给我吃,我呢,礼尚往来,也只会做这种极简主义的饭菜给他吃。虽然我们两个人其实也有口腹之欲——应该说这种口腹之欲因为长期被压抑可能比别人更为强烈,可两个人都不愿为口腹之欲付出更复杂的劳动,这一点,我们倒是惺惺相惜,从不抱怨对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我们夫妇都具有儒家的这种美德。没办法,只好因陋就简了。可有时也委屈也怀疑,人一辈子,总共能吃多少餐呢?一餐一餐老这么简陋的话,对自己的口腹,是不是有点太不负责任了?

所以,和鄢丽出来吃卤水白鱼,也算是对自己的口腹负责任了一回。

可鄢丽几乎不吃,她目光灼灼地,沉浸在另一种愉悦里。

那个愉悦是和我探讨爱情。最初是泛泛地谈,从小说里的爱情说起,弗洛伦蒂诺的精神忠贞是不是一种伪忠贞?在朱天心的荷花爱情里,男荷花已经尸位素餐,女荷花应该怎么办?怎么办?后来呢,就具体了,具体到某个男人。

我没料到鄢丽会和我说她的隐私。我和她的关系,应该没有亲密到这个程度。我还是习惯她和我谈小说,谈抽象意义的爱情,谈苏邶燕——后来鄢丽已经不怎么谈苏邶燕了,她似乎对苏邶燕失去了兴趣,既使偶然谈到,也是三言两语的,基本不展开。有一次,她说到苏邶燕家的保姆,说苏邶燕用那么年轻漂亮的保姆,也是毒招。我好奇得不得了,指望她接着说。但鄢丽停了下来,小口小口地抿起茶来。她总是这样。鄢丽的说,和苏邶燕的说,风格不同。苏邶燕的说,那是大江东去,滔滔不绝;而鄢丽的说,会断断续续,欲言又止。怎么是毒招呢?我恨不得这么问一句,当然没问,在她们面前,怎么说我的身份也是老师,我还是要端一端老师的架子的,不能对这种格调低下的话题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我只能等着,脸上愈加做出一幅云淡风轻的表情。

要是以前,我一定等得到。鄢丽虽然慢声细语,虽然半句半句地说,但最后,她还是会言无不尽的,甚至言得枝繁叶茂。她其实是擅用工笔的人,一笔一画的,很细致,很耐心。不像苏邶燕。苏邶燕虽然说那么多,那么快,却是泼墨似的写意。像齐白石笔下的白菜,虽然看上去也是白菜,可和菜市场那些真正的白菜,是两码事。

但鄢丽又不说苏邶燕了,她现在的言说热情,转向了自己。女人一揽镜自照,就没个完了,何况这镜里,还有个男人。

这男人不是鄢丽的老公,鄢丽和他,是一对偷情的男女。

我真是吓了一跳,当鄢丽告诉我这个时。

男人姓沈,鄢丽一直称他为沈。沈什么,鄢丽不说,都在一个城市呢,说得太清楚了,不好。

沈是个有妇之夫,第一次见面,是他到她们单位来作讲座。她还记得讲座的题目,《文章写作方法》,沈在出版社工作,以前写过东西的。

沈的风度很好,瘦长,清俊,眼睛看人时,又倦怠又温存。

整个讲座时,他也就看了她一眼,她当时坐得离他有点远,她觉得他其实没有看清她的。

讲座后是招待饭局,在一家私人会所,那家会所的素菜做得好,据说沈是个喜欢吃素的男人。领导也叫了她——是客气一句,因为这种饭局她一向不去的,但那天她却去了,领导有点吃惊。领导真正要叫的,是办公室另一个叫鲍荔荔的女人,鲍荔荔年轻妩媚,声音糯,一开腔,男人就受不了的。

饭间沈和她也没说几句话。在领导的要求下,她敬了沈一杯酒,沈也回敬了一杯,回敬时,他还是那样看了她一眼,又倦怠又温存。

他们交换了名片,这也没有什么,大家都交换了的。

她对他自然是有好感的,他的黑衬衣,他略微有些沙哑的嗓子,他对鲍荔荔的无动于衷。一桌男人都对鲍荔荔嘻嘻哈哈,大献殷勤,只有他,一直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

之后她也有几次想起过沈,很清淡地想起。

她没想到沈会给她打电话。那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她差不多都忘了他。

第一次他们在电话里只是寒暄,他问她好不好,在做什么——她当时正在喂猫食,她养了一只猫,特挑食,只爱吃煎鲈鱼。这也是她惯出来的毛病,它原来什么都吃,鲫鱼、草鱼,甚至蛤蜊拌饭,都能吃得很香,但它吃过一次煎鲈鱼之后,就再也不肯吃其他了。想想也好笑,一只猫,原来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除了寒暄,沈其实没说什么。但她一个人,站在暮色四合的阳台上,心跳了许久。

沈后来隔上两天就打来一个电话,他们聊猫,聊书,聊电影,甚至和英国人一样,聊天气。有时什么也不聊,就让电话空着,她在电话这头,他在电话那头。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喘息。

再后来,沈就每天打电话了,他说他想她。

她也想他,想得不行。

他们约了见面——到这时候,他们只能见面了。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城,是沈提议的。沈说,小城有温泉旅馆,在房间里就可以泡温泉的——他倒是直接,好像他们一起住旅馆是当然的事情。

旅馆的浴袍真是好看,蓝灰色竖条纹,大开襟,是和服的样式,她喜欢。

还有沈抱她的方式,他从背后抱她。他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见他的脸,她喜欢这样。他们虽然在电话里已经很亲密了,有时甚至很炽热,但其实,也还是陌生人。

鄢丽一直说,一直说。灯光下,鄢丽的脸,流光溢彩,几乎有潋滟之态了。我突然发现,这种时候鄢丽真是显得年轻,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而像二十几岁了。

我细细地吃着白鱼,白鱼刺多,尤其尾巴和鱼鳍那儿,小刺密集,要一根一根地剔。但我爱吃鱼尾巴,因为那部分的肉特别嫩,鱼的身体也就尾巴活动最频繁了,日夜游行,还要交配。我把一整条卤水白鱼都吃净了,包括用来衬盘的香菜叶子和胡萝卜丝,也被我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挑进了嘴里,可鄢丽还迷醉在她的叙述中。

有一回读书会是放在鄢丽家弄的,是苏邶燕提出来的。苏邶燕说她家客厅的墙纸要换,工人会过来施工,到时乱糟糟的,没法弄读书会了。我本来想要停一次的,又不是学校的计划课,也没有督导监督,何必搞得那么严格。但还没等我开口呢,苏邶燕就说,鄢丽,要不下周放你家?

鄢丽似乎有点不愿意,其他几个女人纷纷表示,可以放到她们家去弄。有一个叫杜拉斯的女人——她本名当然不叫杜拉斯,只是因为在读书会上听我讲了杜拉斯以及她的《情人》之后,十分喜欢,于是也学苏邶燕,给自己取了个杜拉斯的学名。杜拉斯十分热切地说,放我家吧,放我家吧,去看看我家妹妹。妹妹是她家的母狗,据她说长得比女人还妩媚好看,她老公对它宠得不得了。妹妹最近正发情呢,只要她老公一回家,它就会跳到他身上去磨蹭,有意思得很。但苏邶燕就是不肯,坚持要放到鄢丽家。

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也反感——苏邶燕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了?

但后来我明白了苏邶燕坚持这么做的意图。她反客为主地带我参观了鄢丽家,书房、客房、甚至主卧。和富丽堂皇花团锦簇的苏邶燕家相比,鄢丽家确实朴素了,朴素到近乎简陋。鄢丽也是大院里的家属,按说经济不是问题。那么,这是鄢丽的家庭生活态度?我开始以为苏邶燕是想用鄢丽家的朴素,来反衬她家的华丽,像左拉《陪衬人》里那些巴黎上流社会女人用的手法一样,找个丑女人,来反衬自己的美,或不丑。

但苏邶燕不是,至少这一回她意不在此。

朱朱老师,你注意到鄢丽家的客房没有?那天苏邶燕又来旁听,下课后,她问我。

鄢丽家的客房?我没事去注意鄢丽家的客房干什么?我没作声,等苏邶燕自问自答。

她老公的睡衣挂在客房门后的衣架上呢!

我一时没明白苏邶燕在说什么。

鄢丽和她老公,分房睡呢。

我恍然大悟。苏邶燕坚持要把读书会放鄢丽家,并且反客为主地带我参加鄢丽家的卧室,用心原来在这儿。

我有点不明白鄢丽为什么要参加这个读书会,很明显的,她和苏邶燕关系不好。两人虽然没有图穷匕见,但相处的方式,差不多是绵里藏针了,这一针一针刺来刺去,不伤么?

苏邶燕的逻辑,我倒是懂的。鄢丽是正宗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生,而其他几个女人,包括苏邶燕自己,虽然也自称读了大学的,可读的是什么大学呢?一问,都闪烁其词语焉不详的。估计和《围城》里方鸿渐的克莱登差不多,都属于子虚乌有。所以苏邶燕要把鄢丽拉拢进来,给她的读书会撑场子呢。

可鄢丽为什么呢?

我试探着问鄢丽。鄢丽又捻弄她的玉玦了,捻半天,然后说,朱朱,你一个人——待过么?

这也是鄢丽说话的风格之一,也不管别人,兀自说自己的——这一点,倒是和苏邶燕异曲同工。虽然苏邶燕是嘈嘈切切急促地说,而鄢丽是幽咽凝绝半句半句地说。

一个人,站在高处或水边,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跳下去的时候?

我有时,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往下看,阳光照在树叶上,一闪一闪地发亮,看着看着,我总有——往下跳的冲动。

夜里,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到李白湖那儿,走一走,那些高楼的万家灯火,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像另一个繁华世界,我看着看着,也总想——往下跳。

后来我都不怎么敢,去阳台和李白湖了。  一个人待着,真是危险,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的。

怎么会呢?我听得毛骨悚然。这就是鄢丽为什么参加读书会的原因?怕自个儿待着?

只是,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去李白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

她不是也有老公么?和苏邶燕一样。苏邶燕和她老公比翼双飞,两个人坐在灯下看书,两个人去李白湖散步,两个人站在阳台上侍弄花草。鄢丽的老公呢?

难不成和《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的老公那样,在尸位素餐么?

所以她会很执拗地问我,男荷花已经尸位素餐,女荷花怎么办?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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