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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袁    更新时间:2017-04-24 11:13:30

和沈偷情,就是女荷花鄢丽想出来的办法?

我现在几乎要躲着鄢丽了。鄢丽愈来愈频繁地约我。周一约了周三约,周三约了周五再约。最初我是有约必应的。因为鄢丽那过分小心的语气,那语气仿佛一件青花瓷器,似乎我稍一不慎,就能让它粉身碎骨。我实在不忍心。这个穿着黑丝袜的女人总让我的内心生出某种怜惜之意,不知为什么,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有时也是莫名其妙的。鄢丽现在其实容光焕发,她和沈的爱情正春风得意,热烈得很,热烈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然,他们不可能日日见面的,她是有夫之妇,他是有妇之夫,他们一星期也就只能见上一两次。每周二是他们固定见面的日子,那天他老婆的单位有例会——关键是他那边,她这边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她在不在家,她老公都注意不到的。他是一个部门的副处长,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部门,是政治失意之后被贬谪到那儿的,像屈原被贬沅湘,苏东坡被贬黄州——反正他自己是这么比喻的,他也确实像屈原一样喜欢用香草美人明志。他把书房当他的沅湘呢,在里面种满了兰和菊,各种各样的兰花和菊花。只要在家,他基本就呆在书房,陪那些兰呀菊呀的。虽然他们当年也有过爱情的,应该说也有过很好的爱情,为了看她一眼,他可以大冬天在她的窗外站上几个小时。但现在,她就在他眼面前杵着,他却懒得看了。她不是不理解,结婚二十几年的夫妻了,可能都是这个样子的。可她时不时地还是会愤怒,甚至羞辱。他倒是没有别的女人,像苏邶燕的老公那样,一直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的。他的身边,清冷得很,有一种数九寒天的肃杀。有时逼急了,她甚至想过,她情愿要一个苏邶燕那样的老公。至少那个男人因为外面有女人,对苏邶燕有愧疚,所以对苏邶燕也会百般安抚。不像她的老公,什么事也没有,可以心安理得地冷落她。

好在有沈。

她真是喜欢沈爱抚她的方式。他会一遍一遍地用手摩挲她的头发,她的耳垂,她的背脊骨——她背脊那儿一年四季都是冰凉的,中医说她体虚,身子寒,要注意保暖,所以既使盛夏,她也穿长袜子,寒从脚起么。他的手掌,特别大,特别温暖,总是把她冰凉的背,摩挲得发热。

他是温文尔雅的男人,说话或笑,春花秋月般和熙,但做那事的时候,却疯狂得很,野蛮得很,变了一个人似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她简直招架不了他。

有一次,他们站在旅馆的阳台上看落日,阳台上方有葡萄架,是七月,应该是长葡萄的季节。但奇怪的是,葡萄藤上面竟然一个葡萄也没结,只长了很茂盛的葡萄叶,他们就站在这茂盛的葡萄叶下看落日。她其实不怎么喜欢看落日的,看了难过,那么灿烂过耀眼过的巨大光明,最后却成了一枚鸡蛋黄一样稀松平常的东西,这是不是世间所有事物的归宿?或命定?连那么伟大的太阳都不能幸免呢,何况草芥一样的细小生物?但她还是站在那儿陪他看。他没说话,脸上有一种苍茫遥远的神情。她以为他正物我皆忘呢,没想到,他突然要要她,就在阳台上。她不肯,死命地挣扎。就算有茂盛的葡萄藤和葡萄叶遮挡,下面的人可能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可隔壁的房间也住了人呢,一男一女,她有时能听见他们有意压低的说话声,万一他们突然走出来,怎么办?两个阳台之间只隔了一个木栏杆,形同虚设的。他却不管不顾,掀起她蓝灰色的浴袍,把她抵在栏杆上,站着就做了。 

我咳嗽,拚命地干咳。鄢丽实在太过分了。之前她说起沈,还有一种古典的含蓄,是《关雎》里“寤寐思服”的情境,现在呢,简直走《金瓶梅》的路线了,还葡萄架下,她以为他们是西门庆和潘金莲么?

虽然我们不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君子,但两个女人——还是名义上有师生关系的两个女人,面对面地谈性事,到底尴尬。我只能咳嗽、喝水,再起身上洗手间。

等我从洗手间回来,鄢丽又面若桃花地接着说了。她真是忍不住。她可能太想沈了,一周只能见一两次面,对耽溺其中的她来说,远远不够,几乎是杯水车薪。所以她要和我说沈,借说,来实现和沈某种意味上的幽期密约,古老的招魂术一样。这有些诡异,或者说变态,但沦陷在情欲中的女人,不可能是正常的。不论以何种形式,总要想方设法和男人在一起。和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里的艾米丽一样。当然,和艾米丽那种把男人毒死也要留在身边的变态程度比起来,鄢丽的办法,还算是正常的。

而且,她也只能和我说吧?在单位,在大院,在苏邶燕她们那儿,她就是再想说,恐怕也只能憋着。

但我不想听鄢丽说了。我也不是一个闲人,学校的事那么多,家里的事那么多,我怎么可能花那么多时间去听一个没完没了的无聊的通俗外遇故事呢。她和沈见面了。她和沈又见面了。她和沈怎样了,她和沈又怎样了。就算弗洛伊德说,窥淫是人类的本能,可过犹不及,窥多了,也实在让人烦不胜烦。

鄢丽却欲罢不能,她显然已经有瘾了。朱朱,今天上午,有空吗?鄢丽问。不好意思,上午要去系里,有点事,我说。那下午呢?她又问,然后屏息般地等我的回答,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紧张,仿佛我是一只栖在树叶上的蝴蝶,她的声气稍微大一点,就能把我惊飞了。

下午也有事。我坚决地说。我的心肠现在也硬了,不硬是不行的,我后来意识到。鄢丽就像某种水草,那种长在深水下面淤泥里的紫黑色水草,又细长又凌乱,一旦把人缠住,就很难脱身了。

鄢丽于是不打电话了,但第二天我到楼下物业去取快递的时候,竟然看见鄢丽了。鄢丽坐在我们小区花圃边的木椅上,她说,她的一个远房姑妈,就住在我们小区,她刚从姑妈家出来,看到花圃里的剑麻开花了,白色小铃铛似的,实在喜欢,就坐下来看了一会儿,没想到,正好遇到朱朱了。

鄢丽的姑妈也住这个小区,怎么之前没听她说过?我有些狐疑。本来想问问她的姑妈是谁,我们小区不大,住的都是师大的老师,其中有不少是我认识的。但话到唇边,我还是没问。

我陪鄢丽在楼下坐了,怎么说人家也到了家门口,基本的礼数还是要的。而且,鄢丽的眼神太殷切了。虽然在电话里,我可以做得更决绝一些,但当了穿黑丝袜的鄢丽的面,有些事情我还是做不出来。我一边看剑麻花,一边又听她讲和沈的约会,讲沈这一回是如何爱她的——她总有法子绕到那儿去的,百川归海,反正不管从哪儿开始,抵达的都是沈。我已经习惯了。

我本来打算礼节性地坐一小会儿就回家的,但我一直起不了身。鄢丽的话,总藕断丝连,我简直找不到一丝空隙。结果,这一坐,又是小半天。

后来隔三岔五地,我就会在楼下遇到一回鄢丽,既然她姑妈住这个小区,她到这儿来就有充分的理由了。有人送了一篓螃蟹,我不爱吃那东西,嫌凉,给姑妈送几只过来,她解释说。或者,姑妈的女儿从上海回来了,她要我过来,一起吃个饭呢。

没想到,又遇到朱朱了。每回鄢丽都这么说。

我被她搞得不怎么敢下楼了。有快递或其他事情,我就差使老公。老公四体不勤,被差使多了,就很不高兴。他推己及人地以为,我不愿意下楼,也是因为四体不勤呢。我懒得和他说鄢丽,说不清楚的,对一个搞物理的男人来说,理解鄢丽这种女人,可能比理解爱因斯坦要困难。

我也迷惑,鄢丽为什么不去沈的小区守沈呢,像《邶风》里的那个女人一样,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爰而不见,搔首踟蹰。躲在某个隅里,偷偷看一眼沈,不比到我们小区来守株待兔般等我强?毕竟她爱上的是沈,不是我。

一个周二下午,我和老公去“天幕”看电影,老公本来不喜欢出门的,但那天他心情好,天气也好,就被我游说去了。他这个人,虽然有时会表现出“下愚不移”的品质——“下愚”是我的说法,他自己是说自己“上智不移”的,但其实,如果我方法得当的话,有时也能移一移他的。我那天打算看许鞍华的《黄金时代》,我喜欢许鞍华,也喜欢萧红,但到了“天幕”,老公非要看宁浩的《心花路放》,我想他是被海报上那双女人的腿诱惑了,于是以毒攻毒地说,你知道演萧红的那个女演员是谁吗?老公不知道,他连萧红都不知道呢,更不知道演萧红的女演员。汤唯!那个《**》里演王佳芝的。这下老公知道了,他是看过李安的《**》的。但知道了的老公更不肯看《黄金时代》了,仿佛为了明志般。没办法,他又下愚不移了。我们只好各看各的,他在二号放映室看《心花路放》,我在三号放映室看《黄金时代》。

三号放映室稀稀拉拉地坐了没几个人,大多形单影只的,和我一样。我是在偶然一瞥里看见我斜前方的那个背影的,那个背影有点眼熟,非常特别。本来,影院里的身姿,都软,不论男女,都是蒲柳,柔若无骨地靠着恋人,或靠着椅子。但那个背影,又直又硬,孤零零的,广寒宫里的月桂一样,看着让人无端觉得寂寞。我认出那是鄢丽。鄢丽的背影就是这个样子的。但周二下午不是她和沈约会的日子么?怎么一个人来看电影了呢?

出放映室时我有意放慢脚步。果然是鄢丽,穿着她的靛青色裙和黑丝袜,有点仓皇的样子,想必她还在电影的情绪里吧。我没有上前招呼,我躲她还来不及呢。

但那个周五我们又见面了。周五我没课,我上菜市场买菜,回来就在小区门口遇到鄢丽了。她说她姑妈想吃大院里的枣泥黑蛋糕了,她送点过来。

和以往一样,我们又坐在我们小区的剑麻花前了。其实,就算不是鄢丽,每次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我也喜欢坐在小区的木椅上歇一歇脚的。小区下面上午总是没什么人,很安静,一个人,坐在木椅上,有花看看花,没花看看树叶,或什么也不看,仰了头,闭了眼,任阳光从树叶间斑驳地洒在脸上。有一两声鸟声,从头顶传来,很妩媚地。那样的时光总让我恍惚,以为天地是不老的,我也是不老的。

但鄢丽坐在身边呢,我听不成那种妩媚的鸟叫了,只能听鄢丽说话。

这一回鄢丽是从苏邶燕说起的。鄢丽说,苏邶燕打了她家小保姆一巴掌。

为什么?

不知道——她家小保姆,长得太好看了。

是好看,笑起来,芙蓉花开一样。 

所以,苏邶燕的老公一下班就回家呢。

那苏邶燕,为什么不辞了这个小保姆呢?

谁知道。或许苏邶燕觉得,把芙蓉花养在家里,总比养在外面好。至少,把老公笼络在家里看花了。

我听得汗毛顿竖。这故事,远比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惊悚呢!

鄢丽却不说苏邶燕了。

她说沈。

这是自然,百川归海,不管从哪儿开始,反正鄢丽最后要说的,还是沈。我已经习惯了。

这个周二下午,我和沈去“天幕”看电影了。

许鞍华的《黄金时代》。

沈这个人,有时真是很烦人的,电影三个小时呢,三个小时里,他一直都扣着我的手,汗黏黏的,他也不嫌热。

他还在我耳边说,这就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看完电影后,我们去吃了粥,在“浮生记”——你知道“浮生记”么,在城北,一家新开的粥馆,那儿的小菜很精致的。冬瓜丝青翠得像绿玉一样,葱香酒酿芸豆也不错,又粉糯,又香。要不,朱朱,我们今天就去“浮生记”吃粥?

这实在诡异了。周二那天我明明看见鄢丽是一个人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笔直地坐着,一个人有几分仓皇地出来。身边哪里有什么执子之手的沈呢?

难不成沈是鬼?只有鄢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

可这个世界上,会有鬼么?

我突然明白过来,或许从来就没有沈的。那个《文章写作方法》的报告,那个温泉旅馆的蓝灰色浴袍,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耳语,都只是鄢丽的绮念而已!绮念而已!

我一时悲从中来。

鄢丽还在那儿说着,眼波流转,面若桃花,戏台上的小旦一样。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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