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小琥    更新时间:2017-04-21 16:14:44

那天小邢和我的倒休难得对上,她把我领到崇文门瓮城月墙附近的菜市场。

在那栋像体育馆一样高大的圆拱形建筑里,我们像摇煤球一样,被挤到蔬菜部的柜台前。

她指着一筐冬瓜和土豆,光是问价,也不掏菜票。伙计拿着杆秤,不耐烦着说,都是凌晨从张家口刚运来的,保证新鲜。我见身后提着尼龙线网兜的人越排越多,就赶快拿了半斤蒜苗,拽她走了。

她兴奋地说,让给我行吗,不让你白买,请你吃好吃的。

我们从崇文门大街的石子路上,向西走出两站多地,过了新侨饭店,又过了巾帽胡同的锦芳小吃店,她都没有推门进去的意思。

她看上去,格外有兴致。

后来走到台基厂,她终于进了一家叫三元梅园的店。

“新开张的乳酪店,你吃得惯吗?”

我看这个店挺素气的,就问她,单卖这个还能开店呢?她没理我,直接找服务员去了。

“同志,要一盘松仁乳酪,再来个燕麦双皮奶。”她流利地说着那些拗口的名字,就像初次见面时,在她手里劈啪作响的算盘珠子。我喜欢听她清澈见底的声音。

她脖子一扬,告诉我,这次店里调岗,把核算菜品利润的工作,分到她头上了。我说难怪,你的脸上,仿佛贴了喜字。她收起笑脸,定了定神,轻声说,我就是让你一起高兴高兴。

我们背后有一扇木雕的镂窗,阳光刚好能晒进来,又暖又痒的。她问我,你那碗什么味道,让我尝尝,我说不行,她低下头说我还不喝呢。两人就这样,好容易才安静下来,坐了很久。

不知怎的,我又说起了葛清,她跟着听,不讲话,直到双皮奶顺着瓷勺边,滴到了她印着菊花瓣的尖领衬衫上。

她拧着眉,反复擦拭。

女人似乎都不愿在一个话题上,耗太多的神,她又说起一直在她家门口修车的一个男的。

“前天我换个闸盒,这人说找不开钱,我告诉他不要紧,下次碰上再给我,一样的。结果直到今天,我都没再见到他!”她一连啧啧好几声,“真是的,你们北京人,就为这点钱,值不值?我们台州,卖奶的男人,把奶分装成一袋袋,塑料盆底下放好零钱,只留个牌子,便去忙了,你猜怎么着?”

我没有理会她,她推了我一下,继续说,“他晚上收摊时,奶全卖光了,钱是分文不差的,十几年,大伙全凭自觉。他自己盛奶,也要往里多加分量,这就是台州人。几万块,十几万块的生意,我们欠条都不打的。可见人和人之间,最看重的就是信任。”

我说她,能不能别张嘴闭嘴的总是“我们台州”。她说你还不是一样,三句话不离葛清。

我说我们这儿做生意,十几万块也不打欠条的。她问为什么?我直接说,因为大家都穷,打了也没人借给你。她听了,脸都气成了紫茄子。

我被杨越钧通知,下午去三楼宴会厅读报。

《工人日报》被师傅们用茶缸子垫在案头,敲三家的敲三家,下象棋的下象棋。

这天有眼福,赶上面点的两个老大,趁着醒面,没事闲的,一人拿一根打荷叶饼的擀面杖,面对面坐好,敲鼓点儿。噼了乓啷的节奏,好听不说,还令人振奋,竟围了有两圈的人争着看。

杨越钧铁青着脸,和齐书记两人,墩墩的一起走进来,所有人赶紧找位子坐。

这一趟果真不白来,这个会的议题是征求店里对鸭圈的处理意见。谁都清楚,葛清从不在这种场合露面,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烤鸭部唯一的与会代表。

我把头往正中央的方向凑,想从师父的脸上,读出半丝半缕的暗示。可我却听到齐书记抢先开了口,他说这事我带头表个态,新上任的副区长,姓车,以前和我家在一条胡同住过,两家人打一口井吃水。人家是干科教文卫出身的,现在全区上下谁不狠抓安全生产?出一点岔子,关张,永远不要再起来。眼下评涉外餐馆的事,他也是负责人之一。所以我说,鸭圈不是臭不臭的卫生问题,而是能不能紧跟政治形势的觉悟问题。

他的指关节朝桌面一扣,口水四溅地说,况且这鸭圈确实是臭了点。连老谢都反映,不要说巷子里,走到当街,车一过,风一卷的,茅房都显不出自己来。

更多双眼睛同时看向我,我感觉有一口气顶在前胸,血压好像也高了。

风势吹得这么好,按套路,该是各人发言的时间了。

我眼睁睁看着,鸭圈的卫生问题,是如何转移到作风问题上来的。

有的说葛清在店里,嘴上总叼着烟,一根接一根的,影响太恶劣了,被外人看见很不好。还有的说他对组织上的任务态度轻慢,国庆前配合共建校的学生演练,就很说明问题,都在热火朝天发馒头,只有他和,那人瞥了我一眼,把话跳了过去。就他搞特殊化,谁还记得,当天对方校长怎么说的?

甚至有人说,亲眼瞅见他私自往外捣腾鸭子,卖到别的铺子里。

这种场面一旦撕了口,收是收不住的。

讨论会要是这么个开法,我倒可以一个字都不用说了。

“没人叫你们开批斗会。”杨越钧终于发话了,在我勉强能看到他的位置,“你们私底下谁比谁干净,我看那几个小服务员的体型儿就知道了,后厨的菜有那么养人?”

我直着脖子,朝窗外看。老实说这层楼的视野不错,从水利部大楼,一直能眺望到五四一印钞厂那个虎皮色的储水塔。

“问题,是有的。但不要让人家觉得我们不讲道理,独断专行。”老人终于将询问的目光,对准了我,“是不是也请区领导和街道的群众们,过来看一看,鸭圈天天都有人在扫。凡事要有个论证的过程嘛,找到妥善的修缮方案,在评比前尽快实施,才是当务之急。”

小邢告诉我,多少人为这事都堵到区政府门口了,你别傻儿呱唧的不知深浅。鸭圈到底怎么处置,就算会上拍了板,也要由店里正式下通知,让领导去跟葛清谈,轮不着你。你嘴要是真痒痒,就躲没人地方使劲撕。你就当自己那天不在场,反正这件事从头到脚,跟你扯不上关系。

后来我才懂,杨越钧说请外人检查鸭房,不过是一句台面上的套话。人们只在乎烤出炉的鸭子,吃着香不香,没有谁会钻到鸭圈里,找那股味闻。小邢说,你要会听,你师父后半句话,才是重点,尤其是“评比前”和“快实施”。

谁有心,自然清楚该怎么做。

有天下午,葛清逮着空,少有地叫我跟出去吃口饭。我问他,去不去煤市街的致美楼,从店里一直走到取灯胡同,刚好可以松松心。

他说犯不上跑那么远。

出门前,老头面对着三个鸭圈,站了好一阵子。这些祖宗,还是雏鸭时,便由他照看,如今个个挺拔丰满,胸骨长直,许多羽毛已呈出纯白的奶油光泽,喙和蹼等处,皆是滑亮的橘红色。他一回身,进屋换了件浅灰色的缺襟马褂,又配了一条人造棉灯笼裤,缠好玉田的垂柳牌绑腿带,脚上的筒式千层底棉鞋一蹬,叫我快走。

走到街对面的市第四幼儿园后门,那间蚌埠老夫妻开的饭铺门口,戳着个长方形的红漆木牌,上面刻着“应时小卖”四个字。老头在人家玻璃窗户下,搭了个矮桌。然后他走进铺子里,把怀里揣着的一包鸭架子,掏了出来。

我不知当看不当看,便把头转向当街。

老头和掌柜说,拿给家里尝尝吧,自己养的,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了。

对方接过去说,哪里来的造化,总让葛师傅惦记。

老头没有言声,出来和我坐下。掌柜端过来半斤烙饼,麻豆腐和炒豌豆也一样拨了一点,搁在五寸碟里。他把烟掐了,掰开饼,嚼起来。

他越嚼越用力,连脖子上的夹肌和筋节也突露出来。

风从胡同口刮起时,土渣子和落叶被吹进碗里,我用一张草纸盖在上面。

我说,再喝口茶,就回去吧,他也不理我。

直到我坐得两脚酸麻,他却掏了钱,说可以走了。

他的步子很快,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当我一路扶着墙,进到后院,却看见原先那几间被打通的小房,在是在,却已不是鸭圈了。

它们在极短的时间里,被人清空、拆平、抹石灰,再填满。

鸭圈被改成了库房。

我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是正常的,站在空空冷冷的院字里,我张着嘴,等谁来给一个说法。

葛清才不正常,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头也不抬,推门进屋。

说法当然是没有的,倒是贴在公告板上的一张通知,算是对这事做了交代。今后烤鸭部的鸭子,会从郊外的大红门屠宰场,连夜往店里运。相关岗位人员,要认真负责地做好检收工作,好钢使在刀刃上,提升效率,安全生产。

我总是讲,杨越钧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人。

如果你看到他那张宽大厚实的圆脸,你也会认同我所说的。

我还要讲,我师父是店里唯一敢在这个时候走进鸭房,来看葛清的人。

他很懂得事体,只站进门内,方便说话就好。

“老哥哥,你现在松快多了。不用择毛,不用烫食,更不用宰牲,原先辛辛苦苦填养活鸭,现在人家直接把白条鸭子送到您屋里,这是福气。”

“掌灶的,你最拿手的干烧鱼,原料也用外面买的死鱼吗。听说万唐居好几位管事的,都被叫到区里谈话。杨师傅,为什么跟鸭房不相干的人,倒有了说话的份儿,唯独对我不闻不问。怎么,连我也脏,也臭?”

杨越钧一点不恼,反倒笑着说,以后这烟,能少抽还是少抽一些吧,这样也是为你好。

葛清撂下手里的活,回过身,他瞅见我也站在师父身后,就没再开口讲话。

师父走之前,依旧忘不了对我嘘寒问暖一番,还嘱咐着,短了什么,尽管找他。

“凡事切勿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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