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昱宁    更新时间:2017-04-21 15:28:48

坐在教堂里盯着管风琴发呆时,萧穑就知道谭鲁周会悄悄站到她身后。

台词也替他想好了:“真没法想像这么大这么笨重的家伙能发出那么安详的声音。”

所以后来萧穑回忆起来,她完全没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说了。应该是差不多。总之,她按照电影的标准演法,没有马上回头,只是右肩微微动了一下。

法兰克福还没有上海的一个区大。课才上了两个半天,老城区就已经被他们这些人逛遍。从美因河边走到这个叫“罗马人之丘”的市中心广场,也就几分钟时间,沿途总飘来手风琴或者小提琴的乐声,娴熟得像个半真不假的玩笑。导游说,这些街头乐师多半是从东欧来的。

“柏林这类人更多。墙一倒就全往这边涌。问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就弄段曲子给你听听。”

萧穑很想去柏林,可是这回法兰克福培训完以后安排的线路是到新天鹅堡观光,最后从慕尼黑直飞上海。路是这样顺,风景也是这样好。没有几个人会像萧穑那样不在乎风景,只想站在曾经砌着那面墙的地方,看看两边的人。

“那堵墙至少有一个好处。说不定,你想像‘那边’,要比你真的跑到‘那边’,呃,更兴奋。”临出发前,她跟钱嘉义说起过,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画着“这边”和“那边”。

“你前两天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钱嘉义咕哝了一句,顺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

“罗马人之丘”几乎是内地组织的旅游团在法兰克福划定的唯一景点。哪怕是在这里转个机只有半天余暇,导游们也会把人拉到这里来。如果你不要求,他们一般不会带你参观不远处的歌德故居,因为哪怕是团体,每个人的门票也要好几欧。歌德故居是外国人的地盘,又不像唐人街上的餐馆,导游拿不到回扣,积极性也高不到哪里去。

广场上反正有的是不要门票的地方。教堂,市政厅,前凸后翘却一脸正气的女神雕像。十月展会密集,国内各种公派的代表团出没其间,天天看到那些熟面孔上上下下,这个广场就成了一座舞台,连累得那些已经在这里待了千百年的房子和物件都成了假兮兮的道具。串场的总是那几个看到大陆客人就迎上前来塞小广告的华人,作势要引你沿着小路走到他们开的小店去。他们用一样的脚本,念白掐着同样的节奏:店里全说中国话。保证全市最低价。双立人也有,泡腾片也有。去吧去吧去吧。

团里的中年妇女几乎都跟着去了。还有中年妇女的丈夫,他们上衣口袋里塞着老婆开的购物单,其中至少有一口高压锅。所以,教堂里,为了冲淡刚才那种过于抒情的气氛,萧穑的身体刚刚转过一半,就顺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买锅?”

“买锅?哦,我用不上。一个人过,小电炉煮煮方便面就够了。”

她想,他这么一答,倒显得刚才她那样问就是想打听他是否单身。可话已出口,她也只能这样一路说下去:“光吃方便面怎么够?”

“还好,我煮方便面是一定要配菜的。比方说,盒子上写着‘红烧牛肉面’,我就再到小饭店里去买一份红烧牛肉。我可以摆得跟盒子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哪怕偶尔吃趟蟹粉鲍鱼面什么的,也还配得起。”

“包装对你撒个谎,然后你就替它圆谎?”

“我是替自己圆。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满足。”

哪有那么容易满足?萧穑几乎冲口而出,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坐在沙发上折磨遥控器,只要稍稍有点复杂的节目就坚决跳过——连那种总是说“你一定会没事的”或者动不动去下个面煮锅糖水的港剧,她也嫌搞脑子。最后总是定格在电视购物频道。萧穑不买,她只是看,看演员起劲地演,主持人起劲地吆喝,生活起劲地翻开新的一页。半小时一页。四只透明锅一字摆开,分别搁着老母鸡、绿豆百合、明虾和青口、一堆杂菜。主持人把四只盖子挨个掀开,哈着热气一边往嘴里塞滚烫的食物,一边向你许诺井井有条的幸福。屏幕下方溜过一行字:稍后请收看扫地机器人,牛皮凉席,冬虫夏草,无痕内衣,记忆棉枕头。每档节目,都会有主持人在你被催眠到晕头晕脑的时候,举出一块写着算式、打着触目惊心的叉的大牌子嘶吼,告诉你打一个电话就可以省多少钱,解决多少困扰了你一辈子的问题。

“幸福触手可及。”

粗暴,强行插入式洗脑。可她就能抱着枕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上三小时。上个月就有一次。屏幕上,一对情侣和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在漫天飘洒的鹅绒雨中打打闹闹作陶醉状。看着看着,萧穑的眼泪流到了下巴上。下巴正好翘着,于是那一串泪珠从高处直接落进领口,顺着乳沟滑到肚子上,痒丝丝的。

“这又在卖什么啊?好好的鹅绒被子,非得一刀剪开?抽风。”钱嘉义不知何时出现在客厅门口,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鼻子就开始翕动,随即甩出一个大喷嚏。他是过敏体质,平时拾掇被褥的事儿都是萧穑干的,哪怕是远远地看到毛茸茸的东西都要条件反射地打个喷嚏,大概算是自卫。奇怪的是他的心思倒一点儿不**,简直到了迟钝的地步。他没觉得萧穑不搭腔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更没有察觉她满脸都是泪,一转身又回到房间里打游戏了。《海岛奇兵》?大约是这个名字,就是那种趁人不注意就拆掉别人房子于是哗哗哗涨分的手机游戏。

幸好没有察觉,否则她还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她找得到哭的理由吗?求婚,登记,托人在酒店临时插进一档婚宴(尽管只能在中午),看房子(尽管还没挑到满意的),他不是一件一件都办了吗?至于求婚是不是发生在意外怀孕之后,是不是一种机械的应激反应——还有,她把验孕棒放在他眼前晃的时候他的脸上为什么会闪过厌烦和恐惧(准确地说,是用恐惧掩盖厌烦),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把日子过得像打游戏一样精确,每一道题都回答正确,每一次都顺利通关,她挑不出一点毛病,还哭什么呢?

幸福触手可及。

然后是先兆流产。上午刚去过医院拿到保胎的住院单,下午就保不住了。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哭。躺在家里喝他叫的外卖鸡汤时,也没有哭。有的时候她真是出奇地缺乏痛感。让她生气的是她自己。他什么也没说,她为什么要内疚?好像那枚受精卵是在她的指挥下跑了一趟短途游,完成逼婚的任务,然后就知趣地走了。她讨厌自己这样想,但越讨厌就越这样想。那两天里,无论钱嘉义脸上出现什么表情,做什么动作——笑,发呆,买网游装备——她都觉他这是在发泄,在示威,在仁至义尽,在如释重负。结了婚又能怎样呢?他还是自由的,她也还是孤独的。

就连屁股底下坐的这张沙发、看的电视,以及装着这沙发和电视的两室一厅公寓,也跟她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他租的,租在他的公司附近。某次看电影以后,借酒壮胆,他带着她“正好”路过,发出“上楼喝杯茶吧”的邀请——这样的老套戏码她也是配合着演过的。在回忆的时候,她用每次加一点细节的方式向他们的初夜致敬:他在包里摸索很久都没找到的钥匙。她心急慌忙重重磕在沙发上的脚踝。他为了检查有没有淤青帮她小心翼翼地脱掉的长筒袜。哪些是真的?是“钥匙”还是“摸索很久”?哪些是她回忆时忍不住加上的?是“淤青”还是“小心翼翼”?

但是他们终于开始暗暗想念可以仰面横躺、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呼噜流口水的单人床了。两个从小就住在上海的人同居,总是有点半心半意。先是她,再是他,开始溜回自己的家。很快,他回家的次数超过了她,因为她妈开始热衷于“离三十二岁还有两百十五天”的倒计时游戏。如果届时还没把她嫁出去,萧穑的妈妈会亲自出马,找钱嘉义“谈谈”。

结果替萧妈妈出头的是那枚知趣的受精卵。“趁此机会了结掉也好,”钱嘉义接到她宣告流产的电话之后,只象征性安慰了她一句,就又恢复到往日里指挥若定的样子,“喜酒管喜酒吃,先在这窝里凑合凑合。明年头上新房也该挑好了。房子装修好再吹个半年,到那时你正正经经怀个孕,我妈跟你妈轮流帮忙带,也有地方可以腾挪呀。”

照例滴水不漏。连孩子都是两个妈轮流带,排名不分先后。萧穑很想问他这回怀孕有哪里“不正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剃须刀买到了吗?”萧穑陡然被谭鲁周从胡思乱想的泥潭里拎出来,吓了一跳。一种被窥破心事的愠怒禁不住爬到了萧穑的喉咙口。“你耳朵挺好啊?记性也不错。”不等他回答,她只管说下去,“机场上有的是。我不想特地去考夫曼百货。她们会跟去,要我用英文砍价,累啊,你知道百货店是不让砍价的……”

他知道“她们”指的是那些满世界追高压锅的团友,忍不住干笑两声:“今天下午你是肯定不跟她们混了吧?那咱们到会展中心去学习学习?”

法兰克福会展中心这两天正在开那个著名的国际书展,培训班给每人准备了一张三天联票,理论上全体团员这几天下午都应该去观摩进修的。不过萧穑知道没人会去。这培训本来就是各会展公司每年分派的福利旅游,谁会在这么好的天气钻到展厅里去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书——除了拍几张展位照片回去跟老板表表功以外,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即便是这一点,上网搜五分钟也能完全搞定。萧穑也没多少兴趣。不过,法兰克福实在太小了,到展场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会被高压锅和瑞士军刀围追堵截。于是萧穑点点头。

谭鲁周再次精确地抓住了萧穑的心思:“这一行太杂。你常常搞不清楚办公室里怎么会多了一个人,然后下个月他又不见了。搞装潢的觉得我们搞文案的纯粹是吃闲饭,我们呢,对他们的设计……呃,我是说,在一个公司里朝夕相处尚且如此,跑出来,这么大一个团,话不投机半句多,很正常。”

萧穑礼貌地笑一笑。

“所以我这趟回去以后,想改行。”

“跳到广告公司去?”

“不是,去广告公司就不叫改行啦,那还不是半斤八两?我想,我要换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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