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华栋    更新时间:2017-04-21 14:07:04

从拉萨到林芝的八一镇,路况还算不错,国道的标准路,大巴车竟然也走了九个多小时——早晨七点出发,到了下午四点钟才到。因为,途中他们的那辆大巴车出现了机械故障。好在司机和副驾驶都会修车,修了半个小时,汽车又继续前进了。

这一段路的景观是西藏南部的景象,在高原之上,隐隐的远山如同淡淡的水墨,在阴天的背景下,显得低沉忧郁。车子摇晃着,以五六十公里的时速前行,他们俩先说着话,一会就在车子的左摇右摆中犯困了。何如意在打盹中,梦到了王伟平驾驶越野车在前方的一座小桥上拦住了她,要她跟他回去,她大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车子一颠,何如意醒过来,发现还在路上呢。

林芝的八一镇很小,何如意发现这里来来往往的旅人还不少。在八一镇,他们雇到了本来就要前往墨脱送粮食和生活物品的一队马帮和背夫,商量好了价钱,让他们代为背送两人的两件大包行李,里面都是比较重的东西,说好第二天一早出发。

他们在八一镇的一个很简陋的旅馆里住下来。晚上,何如意一个人躺在屋子里,隔壁是林笠的房间,能听见他的呼噜声,她也睡得很安稳。她感觉,现在距离北京越远,就离自己过去的生活越远,也就有了一种重新出发的可能,在她心里生发出莲花般的新感觉来。

第二天,他们乘车出发,到达了南迦阿瓦山脚下的派乡。从这里,他们就要进入到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是世界上最美丽壮观的峡谷之一,派乡刚好在峡谷的入口处,是一个小巧和偏僻得非常孤单的小地方。在这里继续休息了一晚,住在肮脏不堪的旅店里,何如意害怕小虫子,干脆就睡在了睡袋里,把脑袋都用纱布裹起来了,才觉得不会有虫子打扰她。

从派乡前往墨脱,机动车是不能进去的,都需要徒步。剩下的路要走四天,这段行程是背夫、马帮给去墨脱的外地人所规定的时间,不能走得快,也不能走得太慢,就是需要这么长的时间,需要在每一站进行补给和休息,才可以安全抵达墨脱。

何如意发现林笠的状态很好,他的情绪很高,因为马上要开始真正的徒步旅行了,这是他准备了好长时间的计划,现在,终于实现了。从派乡出发到达上山的松林口,还有车子可以通达。到了松林口,就是上山路了。背夫告诉他们,必须要在中午十二点翻越多雄拉山口,否则,就会有危险,因为那里海拔高,经常是雨雪交加,很容易冻死人。前段时间就有人冻死在山上,遗体还能远远地看见。这让何如意心里有些紧张。

从松林口上山,他们俩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那些常年累月走在山路上的背夫和马帮前行。这一段是上山路,需要前往海拔4221米的多雄拉山口,这是一段翻越冰雪大山的道路,非常艰险。在夏季,到了中午,太阳照射冰雪覆盖的山峦顶端,就会不断地发生雪崩,所以要尽早翻越雪山大阪。

可能还是体力不济,何如意感到这一段上山的路特别难走,她喘得厉害。林笠走过来等她,“要不要吸氧?”他们准备了氧气罐。何如意摇了摇头,她心想,你完全不知道女人的韧劲儿。男人和女人比拚韧劲儿,一般都是男人失败。那些背夫和马帮很快就在前面消失了,他们走得很快,人影一晃就不见了。但他们会在后山的休息地等他们。现在,山路上,蜿蜒如蚯蚓的山路上只有他们两个在走。不过,偶尔还能碰见从对面来的人,有背夫、马帮和徒步者。他们互相交错而过,会打个招呼,但每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都把这路途当作要尽快完成的功课而匆匆赶路。

没有什么好说的,在大山面前,人如蝼蚁,死亡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包围着每个人。

追了半天,前面那些背夫和马帮还是不见踪迹。多雄拉山口是一个山豁口,到处都是褐色的岩石,锋利而坚硬,还有残雪造成的泥泞。那里是这一段道路最高点。他们俩到达那里的时候,太阳正在斜斜的半空中挂着,非常刺眼。林笠想搀扶她,但何如意此时已经适应了,她感到肺部不再像风箱一样呼哧,也不再憋闷了。

“感觉怎么样?”林笠问她。她笑了笑:“你看看这景色,的确是美啊。”

在他们周围展开的景色十分壮美。因为海拔高度的不同,山峦呈现出层次分明的布局。头戴冰雪王冠的冰峰,以及裸露出岩石的山颈部,那些岩石的缝隙里都是地衣。接着,是小型灌木,比如适应高寒地带的爬地松和小型灌木,往下就是浓密的树林。白色的如同哈达和围巾的白云缭绕在半山腰,并不断变换形状,消散,聚拢,改变着那固定的山川景色的背景。这样的景色,不会有太多人看过,因此在何如意内心里唤起的是一种自豪感,和生命的一种丰盈感。

林笠带的水喝完了,何如意把自己的水递给他,“你喝我的。”林笠很钦佩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本来很陌生的、似乎开始熟悉起来的女子,欲言又止。何如意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对她为什么要去墨脱很有兴趣,但她觉得,还没有到要给他说的时候。

他们现在只是旅伴,临时旅伴而已。她挥了挥手,继续前进。

从多雄拉山口一路向下,都是盘旋下山、海拔不断降低的弯曲小道。往山下走,有一段鹅卵石路特别容易打滑,如果摔倒了,一脚踩空,那就要倒大霉了,会连滚带爬地掉下去,死于非命。好在这段鹅卵石路只有几百米。林笠和何如意小心谨慎,互相关照,走过了最危险的地段。他们路上很少说话,依靠手势表达意思。她的视线局限在包裹着她的脑袋的头巾里,她先看到的是裸露的岩石和薄薄的地衣区,接着是小灌木和爬地松,然后,就进入到森林覆盖的地区了。这里的林木很原始,自生自灭地生长着,人类没有怎么打扰,空气中弥漫着原始森林的那种清新、腐烂、潮湿的腥味儿。

在森林里的小道上下行顺利,傍晚,他们到达了这一天要歇脚的拉格村。说是一个小村子,实际上,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驿站。他们看到,拉格村分布有几家简陋的川菜馆,还有一些小店铺和几个小旅馆,就这些人烟了。那些餐馆、店铺和旅店都是简易木棚子搭建的,显示了建造他们的人的漫不经心和凑合过的心态,好像他们都不打算在这里长住似的。一切都是临时的,就像她和林笠一样,是临时的旅伴,只为这一次野外的长途旅行而组成。

何如意感到兴奋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很疲乏。走了一整天,她竟然将呼吸节奏调整得很好。不过,还有一个因素,是拉格的海拔并不高,氧气充足,人在这里活动比较舒服。不过,他们俩都饿坏了,“我想吃点热乎的,一路上我都在嚼牛肉干,喝着矿泉水,实在是不舒服。”林笠哀叹着,拉着她进到一家川菜馆里,在腌臜的、油乎乎的木头桌子跟前坐下,一个很勤快但脸色疲惫的四川女人过来,递给他一张油乎乎的菜单。

“不便宜呢,你看,这醋熘白菜都要四十块钱一盘。”何如意念叨着。她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念叨。过去,她从来都不曾注意一盘青菜的价格是多少。

“你想想,这些东西运到这里,全是那些背夫和马帮弄过来的。能够有白菜吃就不错了。”林笠果断地要了醋熘白菜、腊肉炒干豆角、麻婆豆腐和辣子鸡丁。这些菜名,何如意在今后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忘记了,因为,那种味道是奇特的,超乎想像的香辣可口,让他们俩狼吞虎咽,并且吃完了还咂巴着嘴。每个人都吃了两碗米饭,何如意发现自己的饭量之大是她过去无法想像的。上大学的时候,她每次只打一两米饭。可是,自打进入到西藏,她的饭量就逐渐上升,现在到了能吃四两米饭的地步了,还不算那些菜。可是,她并没有觉得体重在增加,似乎都被消耗掉了,每天的活动在抑制着脂肪的堆积。

这顿饭让他们俩都倍感欣慰和幸福。何如意看着林笠,觉得和他又熟悉了一些。还不到睡觉的时间,他们在拉格散步,看到那些藏族背夫和马帮在一起抽烟,说笑,黑黝黝的脸膛上,只有眼睛是白色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仿佛一百年都没有洗。可是他们的眼神是那么的纯净、简单、质朴。

何如意和林笠感到精神都非常饱满。这里的气息已经有世外桃源的感觉了。林笠拿着地图,指给何如意看:“从拉格到下一站汗密,要走的路程是二十八公里,与昨天的路途差不多。”

何如意说:“昨天我们是从派乡坐车到的松林口,这样算的话,昨天徒步走了还不到二十公里。”

林笠说:“今天是上山下山,体力消耗大,今天的路途比较好走,不过,明天有一段路是蚂蝗区,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考验。”

何如意很害怕蚂蝗,她按照林笠的吩咐,身上多穿了一层雨衣。那种雨衣是防渗漏的,起码可以抵御蚂蝗的猖狂进攻。

这一天,背夫和马帮天不亮就出发了,早就没有影子了,他们会早早地到达汗密等待着他们。林笠和何如意出发了。因为是下山路,一路上基本沿着河边走,时不时地在密林里穿行,随处可见那种巨大的古树,都是原始森林里的古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旁边还有很多枯死的树干,以及枯枝中萌发的新树,显示出生命的荣荣枯枯。他们俩以每小时四到五公里的速度前行,算是走得比较快了。沿途天气很好,时而白云笼罩天空,给大地布满了阴影,时而阳光普照,所以有时候走在树林里,就会感觉到忽然之间天色变成了暮色,一切都暗了下来,但当云朵闪开,太阳光会顽强地照射进树林,世界瞬间又明亮了起来。

中午时分,他们走了全天一多半的路。林笠说:“好在没有下雨,要是下雨就糟糕了。因为,前面就是蚂蝗树林。下雨的时候蚂蝗就全出来了。”

这个时候何如意还不太清楚蚂蝗的威胁,她正在欣赏着漫山的野生杜鹃。他们到了一片杜鹃花盛开的山坡,那杜鹃开得非常灿烂茂盛。林笠说,“这杜鹃开得也是反季节的啊。”说话间,他们就进入到一片灌木丛中。忽然,呼啦啦地,他们的身体碰着那些灌木,灌木上栖居的蚂蝗全都活跃起来了,它们因为灌木枝条被人体触碰,可以借助灌木枝的弹力而跳跃起来,蹦爬到了他们俩的身上。何如意的头裹在很厚的围巾里,还带着防雾护目镜,她穿着两层雨衣,可她感觉到身上像是雨点降落了一样,凉凉的,一下子哗啦哗啦地身上都爬满了蚂蝗。蚂蝗的头有吸盘,跳到掉到她身上,就会附着其上,然后,那吸盘嘴就吸入到她的体内,即使她穿了两层雨衣,也照样穿破,尽管她尖叫着来回甩动,甩掉了一些蚂蝗,可还是有不少蚂蝗吸着她的血。蚂蝗吸血的时候,还会释放麻醉剂,让人感觉不到疼,只是凉凉的,像是雨滴击打一样。何如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状况,但她可以看见前面开路的林笠身上到处都爬着蚂蝗。她知道,蚂蝗不能用手去揪,一揪,那蚂蝗揪不下来,还会吸咬得更紧。一开始何如意很害怕,但是很快她觉得蚂蝗没有那么可怕了,在肉体上给她造成的疼痛没有想像的那么严重。他们快速穿过了这片蚂蝗密布的灌木区,到达了一个石洞跟前,有标示显示石洞里面可以休息,就进去了。

他们脱掉了外衣,这才发现附着在各自身上的蚂蝗,起码还有几十条。就赶紧用手掌互相使劲拍打,蚂蝗的身体一弓,就掉下来了。有个别顽固的,需要他们拿烟头去烫,才扭曲着掉到了地上。

在石洞里,林笠点燃了一堆柴火。那是前面的背夫留下的。有了火,就有了生机和热能。他们休息了半个小时,继续出发了。路边到处都是杜鹃花和其他不知名的花,可是他们感觉很疲乏,沉默着前行。好在今天没有下雨,没有经受最严峻的考验。

傍晚时分,二十八公里的路途走完了,他们到达了休息地汗密。汗密不过是一个小驿站,也就是有些木板房子,来往的背夫、马帮、徒步旅行者都在这里休息。林笠和何如意站在客栈门口,松了口气,他们互相看着微笑了,感到今天经过了很好的考验。

一个经验丰富的珞巴族背夫走过来,对林笠说,“明天从汗密到背崩的路最难走,有三十八公里,还会下雨,路上的泥石流、岩崩、滑坡等等随时都可能发生。”问他们俩,“你们要不要回去算了?”

林笠看着何如意,何如意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能走回头路呢!”背夫笑了笑,说,“为了安全,背夫们决定让你们俩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遇到什么情况会有帮助,确保你们的安全。”这让林笠和何如意感到了很大的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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