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2)

作者:从维熙    更新时间:2017-04-21 14:03:30

灵灵高声责怪我说:“你是疯了,还是……”

我打断她的话,有生以来第一次挑剔她说:“车赶得这么慢,怕是要天黑才能到家,还是让给男儿汉撑鞭吧!”

“哎呀,一个男娃变成男儿汉了。”灵灵为我拍着手尖声叫好,“小表姐为你庆祝!”

我半遮半掩地回答:“这是来教堂,受到了启发。”

灵灵似有所悟地追问:“说下去,你看到什么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说完这句话,我便缄口无言,只是把马车赶得快快的,致使这辆棚棚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起来。灵灵娘俩异口同声地让我放慢车速,以防车子出事。对她们的话像听耳旁风那样,我依然赶着马车一路疾行。当娘俩又一次警告我“别发疯”时,我用马鞭朝村口一指喊道:“看见了吗?快到家了。灵灵爷爷正手搭凉棚,站在徐公祠台阶上,向我们遥望哩!”

“噢,都到家了?”姨妈抬头眺望了片刻说,“你俩眼尖,看看爷爷旁边好像还站着一个老人,那是村里的谁呢?”我俩看了又看,分辨不出那个陌生的老人是谁。直到马车停到家门口时,我们还是一头雾水,认不出那位老者是张三李四。徐家祠的老人不多,但没有一个老者留着长长的银白胡子。

最有意思的是,当马车赶进村子,灵灵爷爷没有首先询问我们进城的情况,而是把身边那位老者推到我们面前,并考问我俩说:“你俩都有一双童真慧眼,看看认不认得这位老大爷是谁?”出现在我俩眼前的这位老者,个子高高的,头上戴着顶灰色棉帽,身着一身农民的棉衣,脸上长满银色的胡子。当我俩凝视他的时候,他咧开嘴对我俩微微而笑。

我抢先回答说:“瘦高个儿,一脸银白胡子,挺像教堂里耶稣的。是不是我们去了教堂,耶稣跟着我们回来了?”

灵灵若有所思地说:“有点似曾相识,可我一时认不出来。”

灵灵爷爷和那银白胡子老人,彼此会心地相视一笑之后,便催促我们娘仨先去吃饭,两个老爷子便去了书房。不要说聪明过人的灵灵在这幕人间大戏里当了睁眼瞎子,就是智多星诸葛亮再生,怕也想像不到,在我们进城去摸木马之头半天时间里,徐家祠发生了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迹。我们无法寻觅其踪影的人,整装打扮现身在我们眼前。

这是吃过晚饭后,灵灵送我出院经过她爷爷书房时,才破解了的秘密。当时,落日已经西沉,我们途经她爷爷书房时,灵灵突然低声对我耳语道:“你脚步放轻一点。”

“为啥?”

灵灵说:“我还是觉得那白胡子老头,有点面熟。”

我说:“你别说梦话了,快走吧!”

走到书房过道的刹那,灵灵一下子拉住我的衣襟:“刚才他只是对咱俩一笑,并没与咱俩对话。你听,这话音……这话音是不是有点儿耳熟?”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与灵灵支起耳朵,只听那陌生人对灵灵爷爷说:“真是感谢徐家大叔,先让这两个小字辈检验我能不能过关,想不到他俩当真没认出我来,让我在徐家祠能安心地住下来了。”接着灵灵爷爷的一番话,不仅让我和灵灵心惊,还顿时明白了一切。老爷子的话是这么说的:“功劳不在我,全在冀东军区给你改形换貌,把你一个三十多岁的硬汉,变成了一位老翁。不用说两个娃儿认不出你骆江老师来,陈郎中带你来我家的时候,连我都两眼失灵了。”言罢,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听到这里,我已耐不住惊愕之情,对灵灵小声说:“我明白了,那老人是化了装的骆江老师,他……他来这里为啥?”

灵灵飞快地用手捂住我的嘴,用目光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连连点头,并蜷缩在她身边,像听天下离奇故事那般,把骆江到徐家祠来的原委听了个一清二楚。事情是这样的:王大痦子被炸死在老爷岭之后,县里的国军就认定骆江与此事有关。因为是王大痦子下的铁令,驱赶“白字先生”离开学堂的,后来王大痦子死于地雷爆炸,是骆江指使的报复行为,从而推断骆老师为赤色分子,派兵去丰润县还乡河一带清剿。冀东八路军地下组织,为了地区和骆江的安全,觉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便给他整容化装,通过陈郎中把骆江老师送回徐家祠来了。灵灵爷爷让骆江躲开人们的视线,安排他清扫祠堂,因为学堂被封门后,便没有人进进出出,堂门挂上铁锁,正好可以当作地下党开会接头的地方。骆江感谢老爷子的精心安排,并提出要看看他小时候读私塾时的小伙伴——灵灵爸爸的童年照片。之后,书房内就寂静无声了。

我无法形容我和小表姐此时的心情。当室内对话消失之后,不仅我的心狂跳起来,甚至仿佛听见了她咚咚的心跳声。

“咋办?咱俩去见他不?”我问她。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没有回答。

我抬头看看她,本来就如桃儿那般红红的脸,此时变成紫红,就像大山脚下醉秋的枫叶。她沉默了许久,才百感交织地吐出了她的心语:“和尚,爷爷以假乱真,本意是不想你我认出骆老师来,可我要是不去见他,我一辈子都会有负罪感。良心逼着我应该去见见他。你要是想陪我一起去的话,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为我代笔写信的事,烂在你我肚子里不要提及。不然的话,我就算磨破嘴皮子,也难以说清楚。你同意不?”

我连连点头:“同意,我想陪你一起去。”

我俩是悄悄走进书房的,由于老爷子与骆江老师全神贯注地在翻看照片,加上天色黑了下来,竟然没有发现我俩进屋。这正好成全了我和灵灵,能看到骆老师手中的照片,是他与灵灵爸爸幼小时的同窗之照。他边看边与老爷子大发感慨地说:“唉!我家里穷,私塾只读了两个月,就回家种地去了,故而当了‘白字先生’,结果弄得学堂封门,七里八乡的娃子没学可上。”

灵灵爷爷刚要回话,灵灵便抢先开口了:“骆老师,您虽然读书不多,可是比我们娃儿更了解中国,我再次向您赔礼道歉。还要告诉您的是,我和我妈要去南京找我爸,我一定会向他讲述我的无知和幼稚。”

灵灵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如同一声炸雷,把正在看照片的骆江和老爷子,惊得呆若木鸡。老爷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询问我俩说:“你俩……你俩不是在吃饭么,怎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为小表姐挡头阵,说:“吃完饭她送我回家,穿越过道时,你们的谈话我俩都听到了。不然的话,我俩就是长着火眼金睛,也认不出满脸白胡子的就是我们的骆江老师。”

骆江老师猛地扯下贴在脸上的银白胡子,两眼放光地对着我俩说:“那就还原我骆江的本相吧。我对不起学堂的同学,更愧对你小灵灵。你写给我的那封道歉信,我当成一面镜子保存下来,以自照我文化的瘸足!”

我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灵灵爷爷就夺过骆江手中那缕银白胡子,并快速地给他贴到脸上,然后一字一板地警告我俩说:“记住,不许向娃子们走漏一丝口风,这事儿不仅关联到徐家祠的安定,还涉及到冀东的时局动向。”

出乎意料的是,在我连连点头称是时,小表姐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以表示她的坚定。她用牙咬破食指,以鲜红的血浆向她爷爷明誓。屋子里顿时乱了,老爷子喊来灵灵娘,让她给灵灵包扎伤口,他则带着骆江老师,去了徐家祠堂。我本来想安慰一下小表姐的,但她仿佛忘了十指连心之痛,竟然朝我笑笑说,今天太累了,让我快点回家睡个解乏的好觉。

记得,我从落生时起,就不懂大人们说的“失眠”是啥意思,但是从这天起,我知道失眠的滋味了。我左右翻身了多次,就是不能入睡。至于为什么难以成眠,实因一天的经历太刺激了,从赶车进城摸木马和教堂里对小表姐的窥视,直到“白字先生”神奇归来的不可思议,像风车般旋转在我脑子里,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我是被爷爷叫醒的。我从炕上爬起来,首先想到的事,是去看看小表姐的伤指。但在吃早饭的时候,爷爷提出来一件大事,让我心中没了方寸。他说:“昨天午夜,灵灵爷爷从祠堂来了咱们家,当时我挺纳闷,为啥半夜三更来叫门?聊完了我啥都一清二楚了,那就是灵灵娘俩要南行了。灵灵一家人都是文化人,建议你不能像你爸妈那样再当钻玉米地的庄稼汉,要去大城市读书求知。我如梦方醒,怎么能让我可爱的孙儿,在农村无学可上当混混呢,于是连夜给你在北平教书的四叔写了封信。我本想今天抽空进城把信发出去,可是你也知道你们的骆老师回来了,灵灵爷爷今天在祠堂里要找几个贴心人,锁上祠院铁门开个小会,而你去上学的事,又让爷爷心急如焚,我的意思是你去县城邮局一趟,行吗?”

事情来得太突然,弄得我一时不知所答。就在我发呆发愣的时候,爷爷喜笑颜开地摸了摸我的光葫芦头,道破他腹中玄机说:“本来我也舍不得让我孙儿走这么远的路,可是昨天你不是当过车把式了嘛,咱们家的那头毛驴比灵灵家的老马更好驾驭,今天你能骑着咱家的毛驴去,咋样?”

此刻,昨天小表姐夸我像“男儿汉”的赞语,猛然升腾到心头,我立刻答应爷爷说:“我听您的,小和尚真想变成《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可是人间万事,总是“人算不如天算”,当爷爷忙碌着赶会去了后,我装好爷爷的信,牵出毛驴准备上路时,天上突然飘落纷纷扬扬的白雪。我想,这是老天有意给我出难题,考验我这个小和尚有没有变成孙悟空之勇,于是我回家找了件棉袍穿在身上,准备上路。就在这个时刻,爷爷从祠堂跑回来,把我和毛驴拦在门口,对我下达了铁令,下雪天山道路滑,等天好了再放行。我与爷爷争论了好一会儿,爷爷说他没有时间与我磨嘴皮子,他是看见下雪才逃会出来的,让我回家等待雪停再去。他大概是怕我不听话,还用阴间鬼怪恐吓我说:“死鬼王大痦子,就想报复咱徐家祠的人哩,对娃子更不会放过。听爷爷的话,立刻回家。”

我生气地叫喊起来:“爷爷,让我去的是您,阻拦我去的还是您。”

爷爷安抚我说:“不是爷爷变卦了,是天老爷变脸了。”

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把毛驴拉回牲口棚。

童心像个善变的玩偶,当漫天飞舞的雪花渐渐变成鹅毛大雪,白了大地,白了村舍的时候,我惆怅的心绪,渐渐被欢快驱赶得无影无踪。我想起了往年的雪天,与小表姐堆雪人、打雪仗、钻雪堆的开心之事,并想再重新享受那样的快活时光。于是,我像一只发了疯的幼犬似的,跑向她的家。当到了她家门口,内心的自问不得不让我转身而回——她的伤指如果触到雪水会红肿发炎,怎么能与我再玩雪呢!

怎么办?我决定还是去看看她的伤指,以平息内心的牵挂。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家大门平日总是敞开着的,今天却大门紧闭。最初,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骆江重返徐家祠堂,出于警觉,不敢开家门。但当天下午,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再去她家探视时,家门依然紧闭。情急之下我用手掌连连拍打院门,小小的巴掌拍得红肿了,院内依然没人应声。

我哭了,直到泪水在脸上被冻成滴滴冰珠。

直到下午,爷爷从祠堂开会归来,我才从爷爷嘴里知道,灵灵因手指疼痛难忍,而简单的纱布包扎难以止疼,她爷爷心疼这个掌上明珠,便让家中的伙计连夜赶车送往陈郎中开的药房,疗伤去了。对我说来,可谓是漫长的等待,因为老天爷并不因为我的焦急,而停下漫天播撒的白絮。几天过去了,山峦变成了起伏的银蛇,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想来,小表姐是被雪困在陈郎中的药房,而不能回家了。

一颗本来就失衡的心,变得更为忐忑不安。为了能早点儿见到小表姐的归影,我一次次到路口眺望,天地间连个鸟影都不见,哪有人影?最后,不得不捂着被冻红的小脸失望而归。我本来是爱雪如命的娃子,因为灵灵的不归,而开始盼望日出天晴了。爷爷知道我的心思,便取来纸笔墨砚,让我自学自练文笔并以此转移苦涩心情时,我在纸面上留下如是的自白:

老天爷你行行好

别再往下撒雪屑

太阳神你别睡觉

你一睁眼冰雪消

人间万物咧嘴笑

猫狗撒欢喜鹊叫

小表姐你快回家

我俩一块堆雪娃

男娃我,女娃她

摆在村口当念想

若问这是为了啥

离别日子快来啦

是不是我的童心抒发感动了上苍?当我在纸上胡写乱涂的第二天早上,窗外居然照射进来一缕阳光。我发疯似的跑出去,没有看见小表姐的归影,却看见我爷爷骑着毛驴上路了。我追了上去,连声呼叫“爷爷——爷爷,你这是去哪儿?”爷爷告诉我,时间不等人,他去寄那封发往北平的信。之所以不让我去,是因为化雪的山路同样难走。爷爷大概怕我无事可干心烦,便让我去干一件事儿,院墙边葫芦架上的葫芦,秋天没摘净,趁着还没有风干,把它们摘下串起来,留着过大年时,用它当喂养冬蝈蝈的窝。

确实,从我有记忆时起,每到春节听葫芦里蝈蝈的啼鸣之声,都让我乐得合不上嘴,但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我奉爷爷之命来到院墙边,抬头观看那披着白雪,零零星星的几个银葫芦时,却失去攀上院墙采摘的兴趣。何故?我已到了要告别光葫芦头的年代,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乡土了。因而我违抗爷爷的成命,躺到土炕上睡大觉去了。

俗话说“梦是心中想”,因而在那个白日梦中,真的出现了小表姐。她从雪地中跑来,向我举起绷带包着的手高声喊道:“小和尚,我回来了!你想我了没有?”

我迎了上去,乐得合不上嘴:“你再不回来,我都想钻到雪坟里去了。”

“要当鬼咱俩一块儿进坟。”灵灵把嘴对准我的耳朵,话音突然变得轻而又轻,吐出蜜糖般的甜甜细语,“你要问为啥,因为我不走了……”

她话音虽轻,对我却如一声响雷。我傻呆呆地说:“你说啥?你不走了?”

她连连点头之际,我高兴得喊出了声:“这不是梦吧?!这不是……”

“你就是在做梦!”摇醒梦中人的是早上去城里寄信的爷爷。此时他回来了,用凉而带着寒气的手,抚摸着我的前额说,“你做了个啥梦,还喊叫出‘这不是梦’?”

我浑身打了个冷颤,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但心还游荡在梦中。她说她不走了,就留在徐家祠了,那我也不走了。但是爷爷接着说的一番话,让我从欢乐的顶峰,跌向了谷底。他说,他进城寄信归来时,在山道上拐了小弯,顺便到陈郎中的药房看了看治疗手伤的灵灵母女。未曾想到这个一直为八路军牵线搭桥的陈竹楼,这次又为灵灵母女南下一事,顺手搭了一座便桥。他借城里有人得了急病,接他去给人看病之机,到教堂与牧师父子商定了南下的时间。当时,村镇居民不知啥叫电话,但教堂与教堂之间早已有了电波往来,于是一通百通,灵灵母女俩连南行的日期都定下来了。因而,当爷爷述说了与我梦境截然相反的结局后,我内心翻江倒海,索性穿起棉衣棉裤,追问爷爷她娘俩何时回村?

爷爷抚摸着我的光葫芦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追问。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几块糖球,强塞进我的嘴里说,这是灵灵让他带给我的,先甜甜我的苦嘴。糖球只是甜了我的舌头,但没能甜了我的心。爷爷可能见我依然一脸苦相,才告诉我灵灵娘俩已经与他一起回村了。我迫不及待地跳下土炕,说是去谢谢她的糖球,但爷爷狠狠抓住我的衣袖,告诉我她们娘俩是骑着陈郎中驮运药品的马,穿越厚厚积雪覆盖着的崎岖山路回来的,归程之艰辛难以言表,此时怕是躺在炕上缓解疲劳呐,所以勒令我明天再去她家。等待对我的童心是一种煎熬,我只好承受这种煎熬。

小表姐与我可谓是心连心的娃儿。第二天早上,我刚要出门之际,她却先来拍打我家院门了。我一开门,她首先塞给我一个绣着一朵莲荷的小布包包。

我急不可耐地问道:“这是啥东西?”

“你打开包自己看吧。”她说,“我保证你一定喜欢。”

我打开包包一看,里面竟然是两根细长的发辫。

我正在发愣时,她用手拍拍我的头说:“小和尚,你没有忘记我俩钻荷塘玩藏猫猫的日子吧,你找到我藏身莲荷之间时,曾紧揪着我的两条小辫不放,结果两个人都倒在荷塘的泥巴里。今天我把昔日你抓着不放的辫梢,用我妈绣成的莲荷包包好,给你送来留个念想!”

我顿时哽咽地失语了。何以如此,小表姐送来的童真记忆,让我激动得无言以对,但她话中的“留个念想”,又让我的心如同跌落悬崖。她来我家,是与我告别的。灵灵见我久久无言,笑眯眯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不是说你长大了,从小和尚变成男儿汉了吗?”

这句话点中了我的脉门,我鼓起童心之勇说:“你这是与我告别来了,我内心明白总会有这一天的。”

她习惯地摸摸我的葫芦头,然后笑眯眯地问我:“那你还我点什么礼物呢?”

我把这两天的心思一古脑儿抛给她,并立刻拉起她的一只手,跑出家门到了村口雪地上,提出我和她分手之前,堆两个小小雪人的意愿。其理由是:待雪人溶化了,我们俩的魂儿便钻到徐家祠泥土中去了。

她尖叫了声“好”,我俩便开始了圆梦童年的游戏。大约用了一个多时辰,两个雪人便堆成了。为了区别男娃女娃,她解下红头绳挂在较高的雪人头上,我则用手把另一个雪人头上的雪压平,让它光溜溜的,象征那是我的光葫芦头。之后,灵灵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球,塞进两个雪人嘴里。

我拍手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灵灵在微笑中却好像另有所思。

还没容得我询问,她主动对我道破了心机:“你刚才说了,雪娃终究会化进泥土里。我无法带走它,你该还我一件让我能保存下来的礼物。”

我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还她什么礼物,才对得起她给予我的莲荷包包。聪明过人的灵灵,此时在我耳边尖叫了一声:“有了,有了!你看你家探出院墙的棚架上,不是还挂着葫芦吗?”她边喊边向院墙根跑去。我明白了,便立刻抢在前面爬上墙头,把棚架上残留的几个葫芦,都摘下来递给了她。灵灵选择了其中一个最小的葫芦,擦了擦上面的雪花,揣进了怀里。

之后,灵灵提议去学堂看看,但因那里藏着骆江老师,门外上了铁锁而无法进入。我便扛来木梯子,俩人同时登上木梯,在围墙外遥看往日念书的校舍。让我俩同时吃了一惊的是:白雪覆盖的庭院内冷冷清清,只有银白胡子的骆老师,在清理着院内积雪。我俩本想多看一会儿,不曾想到徐家那只护宅的长毛白狗,似乎嗅到了异味,便对着天狂叫起来。骆江老师很快躲进堂室,我俩吓得跳下梯子,在墙根下屏气吞声蹲了好一会儿,才离开这座我俩曾经读书的学堂。

此时已近中午。灵灵对我晃晃那个小葫芦,并对它亲了一口,说她还要陪她娘收拾东西,南下之前,她娘要带她去姥姥家辞行,便与我匆匆告别了。当我扛着梯子向家中踽踽而行的时刻,不知为什么她朝我喊话:“小和尚——小和尚——”当我回过头来,问她有啥事时,她把双手卷成喇叭筒状对我喊道:“没事——没事——你可别把莲荷包包丢了,那里面藏着两个‘发小’的童话。”我当时心中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当我把梯子放回家,又把棚架下几个葫芦拾起来,放进爷爷屋内之后,突然悟到与小表姐分手的日子,可能就近在眼前了。我之所以有这个预感,是因为灵灵的姥姥家,在离天津火车站很近的杨村,刚才她又说去收拾东西,会不会这一去就是两个“发小”的永别?

我想到她家去看看,但刚到了家门口,爷爷正好从她家东倒西歪地走出来,在旁边搀扶他的是灵灵爷爷。我以为是爷爷突然得了啥病,但灵灵爷爷对我说:“你来得正好,刚才我约你爷爷一块儿喝‘徐九经’老酒,想不到他腹中无量,才与我碰几杯,就醉成了这个模样。我正扶你爷爷回家呐,小和尚你来得正是时候,替我完成这个差事,快扶着你爷爷回去!”

我心里虽然暗暗自语“我真倒霉”,但面对眼前情景,只好返身回来搀着爷爷回家。爷爷躺倒炕上不久,便发出了醉酒后的鼾声。爸妈到磨房磨玉米碴去了,把做好的饭菜放在锅里热着,等我回家填饱肚子。小小的我却无心进食,整个心神被爷爷醉酒一事占据了。过去两个老爷子聚会,都是选在大年和小年,今天又非年非节,灵灵爷爷何以会请我爷爷到他家碰杯?由爷爷醉倒之事,我又联想到灵灵上午来家送我荷包并向我索要纪念礼物之事,显然这一切,都似乎指向了灵灵即将告别乡土。这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判断,不仅让我坐立不安,甚至让我产生了再去灵灵家一趟的念头。可是醉卧大炕上的爷爷,身体比灵灵爷爷虚弱得多,万一我离开后出点啥意外,我这小字辈将痛恨一生。

怎么办?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天已昏暗,爸妈从磨房归来,逼我填饱肚子之后,爷爷才从醉酒中醒过来。我心里承受不下沉重的心事,便把我心之所思,一五一十地讲给爷爷听了。

爷爷睁开醒酒之后的双眼,夸奖我说:“小孙儿,你真是长大了……”

我着急地打断他的话问道:“爷爷,她娘俩啥时候走?”

酒后吐真言,爷爷说出一番让我非常惊愣的话:“灵灵家的马车,早已经等在徐家院里,为了怕惊扰乡邻,影响徐家祠的安定,选择在天擦黑时动身,还特意叮嘱咱家,不要前去送行,因为眼下时局不定,怕引出啥是非来。”

此时,黑夜已然降临。我难以平复惜别的心,还是挣脱爷爷阻拦我外出的手,抄起桌上的手电筒,踏着积雪跑到灵灵的家院,遭遇的却是又一次大门紧闭。我虽猜想出灵灵和她娘已经走了,可还是用力拍打大门。在大门的震动中,我有个惊奇的发现,一张纸片顺着门缝滑落到地上。我打开纸片,在手电的光束下,读到的是灵灵留给我的一封告别信:

和尚,我走了。我知道你还会来找的,便留下小表姐这几句心头话:那个光华闪亮的小葫芦头,我一定好好保存,因为那是我回忆童真之泉。一波一浪都深藏在其中。当然,里边更有你小和尚的哭声和嬉笑之声,还有一双凝视我的童眸。这些将陪同我到永远。

你也快要离开乡土了,让我对你说两句助兴话吧!你到了大城市,无论碰到多少难题,都要拿出你当小车把式的勇气来。我相信你会成为真正的男儿汉的。再见了!

灵灵行前

我在这次归家途中,没有再流下一滴泪珠。因为这次分离对我像是一剂强心之猛药,让我第一次有了告别乡土之恋,去城市求知的欲求。因为我前面走着小表姐这尊偶像,所以在当夜回到家之后,我是面带笑容来到我爷爷身边的。在我上炕入睡之前,除了把灵灵的告别短信装进那个莲荷包包之外,还请求爷爷下次为我剃头时,不要再把我剃成光葫芦头,我需要一个瓦片头,以告别小和尚的童真岁月。

爷爷对我的要求心知肚明,因而他给我剃头的时候,开心地对我笑道:“你小和尚的名儿,也从今天取消了,因为你的头上多了一撮毛!”

我说:“孙儿到北平后,愿意当一撮毛的孙悟空。”

爷爷为我这句话,开心地大笑起来。爷爷的笑声像是冬日暖阳,从这天起白雪开始溶化,雪地上那两尊雪娃,连同我的童梦一起消失。不久,家里收到北平家叔的一纸回信,他希望我这个冀东山乡的娃儿,尽快到皇城北平来读书。于是,在年底之前,头上多了一撮毛的我,便追随着小表姐的前影,坐上家里的马车,直奔北平而去……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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