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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从维熙    更新时间:2017-04-21 14:02:05

这天,灵灵的家里挤得如同蜂窝。乡亲和同学们都眼巴巴地望着躺在炕上的爷爷和孙女。这时,乡医陈郎中面对满屋的人开口说话:“乡亲们,大家都回去吧!老爷子用大半生的心血,经营起这个远近闻名的学堂。今天被封了门,老爷子一时肝火攻心倒了下来。不过请乡亲们放心,他身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至于他孙女灵灵,并没有啥的疾病,只是因学堂封门,精神上受了严重刺激,待会儿就会回复常态的。”说完几句安顿乡亲的话之后,他话锋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说了一段云山雾罩的话,“刚才大家都看见王大痦子人面狗脸的表演了,先祭徐九经灵堂给自己脸上贴金假装圣人,后又拿出刻着县里大印的封条给学堂封门。看上去,好像是小人得志了,但是我要说一句能缓解大家心痛的话,王大痦子封了校门只是得意一时,此时此刻他骑着的铁驴子,能不能平安骑回县里,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哩!”

乡亲们惊愣地问道:“你这是门神爷里卷灶王爷——画(话)里有画(话)呀!”“是咋回事?快说给大伙儿听听。”

陈郎中笑而不答。灵灵爷爷如同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似的,从炕上爬了起来,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响鼓不用重锤——一点就嗵(通)。大家知道,陈郎中不仅是医生,还是咱们冀东……我这里不便说他的身份,反正他说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说不定是八路摆下八卦阵,让王大痦子往里钻呢!我看大家先回家喂肚子去,等着听好消息吧!”

如同一声报春雷鸣,不仅屋里乡亲和同学们面露惊喜之色,就连一直垂头丧气的灵灵,也像鲤鱼打挺那般从炕上跳了起来,她连连向乡亲们一边鞠躬,一边抽泣着说道:“都怨我不知人间黑白,逞能逼走了骆江老师,我会找骆老师认错的,这里我先向乡亲们……”说着,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炕上,左右开弓地抽打自己的脸。

上前拉着她手腕的,又是闵济生和我。乡亲们不忍再目睹这令人心碎的场景,纷纷离开了徐家。临行前除了劝解徐家这一老一小要开心地活下去之外,还声言要等着“八卦阵”的消息。我和闵济生被姨妈留了下来,她让我俩陪着炕上的一老一小,说点儿开心话儿以解心愁。可以说那是我童年生活中最为痛苦的一天,不知该如何化解灵灵悲楚的心田。直到当天黄昏时刻,陈郎中让人送来“八卦阵”的最后结局——给徐家祠学堂封了门的王大痦子和他的随从,在骑着铁驴子回县里的半路,被土制地雷炸死在老爷岭的山道上,不但人身子血肉横飞,连那铁驴子的轮胎,都被炸得滚到山谷里去了——屋子里才有了欢乐的话语。

灵灵尖声地连连叫好,老爷子也恢复了常态。他让灵灵妈妈泡上一壶山茶,与我们共饮之后说:“你们无学可上了,临时到我家来补习补习古文吧!”

我低头无语。

闵济生面露难色。

灵灵一语道破了我们的心机:“我不想学,他俩也不愿意。学堂封门之举,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必需读懂今天的中国大地。我要是早点知道骆江老师的身份,绝对不会干逞能的蠢事来。没有‘白字先生’当借口,王大痦子就找不到封学堂的理由。”

闵济生连连称是:“你别太自责了,同学们当时都为你的行为拍手叫好。我还给你传过纸条,为你唱过赞歌哩!”

我也安抚小表姐说:“都怨我们年纪太小不知书本外的天下事。现在事儿已经过去了,就别再……”

灵灵猛然打断了我的话,对她爷爷提出个要求,说:“爷爷,您过去教导我有错必改,既然我惹下这么大的事儿,我想让您带着我,去找一下骆江老师,向他当面承认我的错误。”

老爷子开导孙女说:“他是搞机密工作的,我怎么知道骆江此时在哪儿?再说王大痦子已经见阎王爷去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好吗?”

任性的灵灵不以为然地反驳爷爷说:“学堂一百多名同学,都知道学堂封门之灾是我较真惹下的,怎么也应该让陈竹楼伯伯给骆老师带个口信去,就说怪我当初确实不知道……”

“行了,别再嚼舌根子了。”老爷子打断灵灵的话,把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狠狠一顿的同时,两眼本能地朝我盯看了一眼。我立刻像触电那般,不知该怎么做才对。因为我爷爷曾叮嘱过我,此事让我烂在心里,不能让灵灵知道一丝一毫。而此时灵灵爷爷目光扫了我一眼,是啥意思?从我心里来说,恨不得把我替她代笔道歉之事,竹筒子倒豆子,全都告诉她,但我摸不清老爷子的心思,只好装成个哑巴。可以说,这天是我童年中最为痛苦的一天,没学上了是痛苦,让我更为心疼的还是小表姐的处境,该怎么为她化解心痛才好呢?我心里七上八下找不出治她心病的药方。直到窗外的天渐渐黑下来,闵济生要骑车回县里教堂了,小表姐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来,与我一起送他时,我似乎才找到打开她心门的钥匙,那就是背着老爷子,把我为她代笔写信的事全告诉她。

让我心中怏怏不快的是,我们仨走在一起,小表姐只顾和他喃喃低语,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的活儿是用手电筒为他俩照路,难以找到与她说话的由头。当天,夜路黑如墨染,乌鸦乱叫,聪明的闵济生为了给灵灵增加点儿快乐,就把车铃当乐器,不断以叮呤叮呤的车铃声,掩盖乌鸦的悲鸣。尽管如此,小表姐还是忽然停下前行的脚步,并拉住闵济生的自行车说道:“你回家的路,要经过炸飞王大痦子的老爷岭,干脆别走了,今夜就住在我家吧!”

闵济生回答小表姐说:“我从没做过一件恶事,我相信耶稣在天上有眼。再说,我是个男儿汉,难得碰上这样锻炼自己的机会,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小表姐嫣然一笑,松开了攥住自行车的手,歪过头来对我说:“小和尚,这是男儿汉说的话,你得向你闵大哥学习。”

我嘴不对心“嗯”地应了一声。

不知闵济生是有意显示男儿汉的气概,还是当真不想让我和小表姐再送他了,便从我手里抢过手电筒,对我俩说:“前面就是过老爷岭的山路了,你俩就送到这儿为止吧!”说着,他跳上自行车竟自去了。没骑多远,他好像忘记了什么牵心挂肚的事儿似的,把车骑回到我俩面前,开口询问灵灵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下午在你家,听你妈说你爸爸要从天津北洋去南京工作了?”

“是啊,你问我爸的事干啥?”灵灵觉得十分诧异,“路这么难走,还值得你回来一趟?”

闵济生大声地应了一声:“值得!当时你妈在场,我没好意思说,但跟你不能不说。南京城南有个江宁府,教堂要让我爸到那儿去传教了。灵灵,你说这是不是缘分?”说完这两句话,没等灵灵回话,他就兴高采烈地再次跳上车,很快消失在老爷岭的山道密林中。

对我来说,闵济生甩下这几名话,如同吃了块蜜糖,让我一度十分亢奋,因为这个抢走我和小表姐许多时间的人,要像鸟儿一样远走他乡了。但让我难以理解的是,灵灵听了他的话,仿佛比我还要激动,刚才在炕上还像个病痴的她,此时居然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喊叫起来:“你慢点骑车,古人早就留下‘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的谚语。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听明白了——”风中传来闵济生的回答。

“我怎么没听明白?”我傻哩吧唧地用手电筒照向灵灵的脸。

灵灵用手挡着强光,对我求饶地说:“和尚,你现在不懂,总有一天就会都明白的。现在快到半夜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嘴里说“不用送”,心里却珍惜这午夜时光。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与小表姐夜里一起玩耍的往事,何况我还有让她大吃一惊的事儿要倾吐,趁着暗夜正是最好的时候。为此,我故意逗引她说:“闵济生有让你乐呵的话,我心里藏着的事儿,比他说的要重要千百倍,你想听吗?”

“小和尚,你别满嘴跑舌头了。”她习惯地摸摸我的光葫芦头,“你的脑袋都快冻僵了,快点儿走吧。”

我扯住了她的衣袖,靠在一棵大槐树上说道:“我走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你与我玩藏猫猫时疯跑乱蹿,从没有说过累。”小表姐揪着我的一只耳朵,拿我取乐地说,“这才走了几步路,分明是对我耍赖。走,跟我快点儿走!”

“小表姐,我真走不动了,全因为这件沉甸甸的心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对你透个口风,这事儿的主人是你。”我顺势坐到大树根下,索性向她摊牌了,“你不是想去找骆江老师道歉吗?你爷爷为啥不让你去?不仅因为他心疼你这个宝贝孙女,更重要的是有人替你干了!”

“你这是夜里说梦话吧?”她说。

我不愿意再折磨自己,便把老爷子找到我爷爷,让我为她代笔认错之事的前前后后,一古脑儿都告诉了她。为了让她确信此事千真万确,我还把那封信的全文背给她听了一遍,并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往酒里掺水,对你说半句假话,就让我像王大痦子那样不得好死。”

在我记忆中,这是我和小表姐第一次更换了“主仆”位置——她蹲下身子,坐在我身旁,先是哆哆嗦嗦地哭了,后又拉紧我的手,对我倾吐她的心声:“小表弟(没叫我小和尚),你比我聪明,你比我懂事,你长成小大人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回我的良心债算是还清了,我痛快了!”

我说:“我也痛快了,不然的话我回家都睡不着觉。”

她扶我从树下站起身,得意地指着云天后钻出的一弯镰月,对天明愿说:“玉免爷爷呀,你是天神,知道大地上人间的一切事儿,那你一定知道我和小表弟,再没有愧对天地良心的事儿了,你就保佑我们快快长大成人吧!”

是不是天意使然,我俩踏上回家小路之后,有两只喜鹊喳喳地飞过我俩的头顶。我连蹦带跳地喊道:“刚才出家门时是乌鸦报丧,现在归家门时是喜鹊报喜。学堂虽然封了,你我总会有个好去处的,信吗?”

“我信——”小表姐高声回答。

此时她已把我送到了家门口,便与我挥手告别。这天夜里,我躺在炕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和灵灵幻化成两只比翼双飞的雏雁,飞在碧蓝的天空。第二天早晨梦醒之后,小小年纪的我,对这童梦作了自我解梦:我之所以能做这么一个美梦,是应了古话说“梦是心中想”,因为生活变了轨迹,我们没学可上了,下一步不知该怎么办,才在梦幻中出现双飞之雏雁。而这两只天鸟,能到哪儿落脚筑巢呢?这是我无法自答的问号!

在无学可上的日子,我和灵灵虽然向老爷子表达了厌恶学习古文的意愿,但还是被灵灵爷爷叫去,关在他那间都是线装古书的屋子里,念起我俩都不愿意念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童声朗读,响起在这古老的庭院。灵灵爷爷为让我俩先安下心来读些古书,还特意对我俩做了工作。他说:“我老了,回忆我的大半生,是按着《三字经》中的这四句话,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你们来日方长,无论人间发生什么变化,都要广积善缘。”她爷爷离开屋子后,朗读古文之声顿时停止。我和她的话题,立刻转移到上学的事上。灵灵认为:“我爷爷和你爷爷,绝不会让我俩干当燕山山脉里的一块石头,或者冀东田野上的一粒草籽。至于到哪儿上学,只有天知道。” 

“不,你到哪儿上学,我就到哪儿上学。”我说,“我从光腚时起,就是你身后的影子,要是你东我西天各一方,我简直就像是丢了魂儿的野狗,没有可以尾随的精灵,那该如何是好?”

灵灵只是沉默地想着什么,然后像发疯似的狠狠摸了几下我的光葫芦头,并用嘴唇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头顶说:“能替我代笔行书,说明你从一个傻傻的小和尚,正在成为一个男儿汉了。一个男儿汉,就该去勇闯天涯。”

当时我只认为这是灵灵对我的激励,没想到过了没几天,徐家和我家就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灵灵爷爷扒掉了原来身上穿的长袍马褂,改换上一套冀东庄稼汉的衣着。原来马厩里养着三匹红鬃马,有一天她爷爷带着两个人进家,牵走了其中两匹正当年的壮马,家里只剩下那匹八岁口的老马。我爷爷也照方抓药,把两头大青骡子和一头毛驴,让来的人一起牵走。过了几天,我才知道牵走牲口的都是八路军,而在中间牵线搭桥的就是乡医陈郎中。八路军打仗需要膘肥体壮的马匹拉运给养和火炮弹药等东西。后来,我去灵灵爷爷的书屋,在和她一起读古文《弟子规》的间隙,她才告诉我两家老人之所以捐赠马匹等牲口给八路军的根源,全在于她爸爸给她爷爷的一封来信。那封信里说:“无产阶级革命要摧毁整个旧的世界,地主阶级属于旧世界的支柱之一。”信中建议爷爷将家中的一切财物,无偿献给革命。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革命”这个字眼,并确知灵灵爸爸是这盘战棋中的一颗棋子,走出天津北洋大学校门,到了南京依然与革命心息相依。该怎么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呢,我第一个动作是扔下手中的古书《弟子规》,然后追问灵灵道:“那天,闵济生说要去南京江宁了,是不是你也……”

“你真是长大了,居然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过不是我一个人去,爸爸提议我和我妈一起去。”灵灵坦诚地朝我一笑之后,为我解忧地说,“我们不当野娃子,就要有学上,我去南京你去北平——你叔叔从辅仁大学毕业后,不是在北平当老师么——咱俩一南一北,总会有个相见的时候!”

我无法想像,从雏雁双飞转变为单飞之痛该怎么承受,因而低垂下头,久久无语。小表姐用手托起我的下额,喜笑颜开地对我说道:“和尚,你不可能永远是我的跟屁虫。我长大了,总有一天要出嫁,你可能当陪嫁吗?你长大了要娶媳妇,我能去当二号新娘吗?要是你走不出娃子的童心,雏雁永远成不了展翅高飞的大雁,你说对吗?” 

我很想反驳她的话,但是挖空心思,竟然回答不出一句话。

从这一刻起,我的童真被撕碎了。记得,当天我离开灵灵家之后,特意到村边去看我和灵灵经常玩水的南河。此时已是初冬,昔日滚滚东流之水,已经被一层薄冰所覆盖。我本能地想到,冰层就是流逝了的岁月,它淹没了一路唱着欢歌东去的水,那晶莹剔透的水花,就曾是我的童真。我久久无言地站在河边,希望冬去春来,我与那一泓碧水重新相见。

没过几天,灵灵来到我家,约我一起进城。我说:“兵荒马乱的,进城去干什么?”

她说了一个字:“玩!”

我说:“县城里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要玩一块儿去河滩砸冰捞鱼。”

她问:“你知道钟鼓楼上的那匹木马吗?”

我说:“不仅我知道,东八县只要是有口气的活人都知道。”

她说:“据说只要用手摸摸它的头,就能替人消灾,连日本鬼子占据县城的时候,还去钟鼓楼抚摸神马之头,乞求平安呢!”

我立刻明白了小表姐的用心,她不是去玩,而是要为徐家消灾。土地改革的风声越刮越紧了,传说古北口那边活埋了八个恶霸地主。虽然徐家不断给冀东的八路军输血,但地主的帽子没法弄掉,包括我爷爷也是一样,将来还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呢。灵灵叫我同去,是一举两得的事儿,于是我答应灵灵一起去县里的钟鼓楼。

答应下来之后,我有点儿茫然。从徐家祠到县城有二十多里,其中多一半是疙疙瘩瘩的山路,该怎么去法呢?到了她家才知道,进城去钟鼓楼摸马头的事,不是灵灵的主意,一辆套好的布棚棚车旁边,还站着灵灵的妈妈。昔日,她家套车出门,是两匹马拉着铁瓦轮子的大车,自从两匹壮马送给八路军后,家里就剩下这匹八岁口的老马了,为了让老马能拉起来不过于负重,只能选择这木轮子的布棚棚车进城。

灵灵头一个爬进车里,我则还在车辕旁呆傻地发愣。她呼唤我:“快上来呀,和尚。”

我说:“车把式还没来呢,钻进棚棚车里太憋气。等车把式来了再上也不晚。”

灵灵妈妈朝我一笑说:“车把式有事,今天我来赶车。”

我顿时脑袋大了。从我呱呱落地时起,还没有看见过女人赶车。乡里流传着民谣:“女人摸车鞭,车轴裂八段。”这真是阴阳倒转了,灵灵娘怎么能当车把式?我左看右看,徐家长工一个都看不见,我们三个人里,只有我这一个是站着撒尿的,便主动请缨说:“这事由我来吧,不然的话,一路上让人笑话咱们。”灵灵的娘不答应,还是催我快上车。

“姨妈,我是小大人了,灵灵可以证明,我在家里骑过没备鞍子的马。”我边说边从她手里夺过赶车的鞭子,“何况这是一匹老掉牙的马,您就别耽误时间了。”

灵灵妈妈还拿不定主意。多亏灵灵在这节骨眼上站在了我这边。她说:“妈,和尚确实骑着儿马蛋子上过山,您就让他撑鞭吧!”

灵灵妈妈还在犹豫之际,我说:“我念书不如灵灵,干这个可比她强。您就快上车吧。”

灵灵妈妈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爬进了棚棚车。

我挥动皮鞭,棚棚车出了徐家宅院。老马识途,根本不用我费心,它拉着棚棚车很快爬上了去县城的山路。头一回赶车,给我带来了片刻的惊喜,但这种喜兴劲儿,很快被沉沉的心事淹没了。进城祈求平安已经不能当成玩了,再看灵灵妈妈的这身打扮,更勾起我的不安,她头上插的花不见了,昔日蓬蓬松松的头发后边,今天梳起一个圆圆的发结(我们那儿称为髻儿),连身上的衣裳都变换了颜色。过去她冬天常常穿一身藕色的长袍,今天突然变成了藏蓝色的棉衣棉裤,连脚下穿的那双鞋,都换上了麻绳纳底子的登山鞋。除此之外,最刺激我眼睛的,是灵灵妈妈胸前多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这个上下垂直的玩艺,过去我只在县里的教堂中看到过,想不到今天出现在她的胸口上了。从而,我联想到昔日灵灵从闵济生手里背回来厚厚的《圣经》,不单因为她和他比较亲密,也不是灵灵要看那又厚又沉的书,很可能是灵灵奉她娘之命,把它从徐家祠背回家的。这个新的发现,让我心神不安:为什么她娘早不把它挂在胸口,偏偏现在把它拿出来垂挂于她的胸前呢?不用问个究竟,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风是雨的头,眼下山雨虽然没到,可是风已然来了,她是在祈求平安?

初冬时节,山路两旁除了被风吹得东倒西斜枯干的玉米秸之外,就是漫天飞舞的乌鸦群了,那呱呱呱呱的鸣叫声,把我本来就不安的心,叫得七上八下。当车过老爷岭的时候,又一个惊异的发现让我心惊胆颤,秋天王大痦子那辆被炸飞的摩托车的轮胎皮,还散落地摊在路边。我用鞭子指给灵灵看,灵灵长叹了一口气说:“他虽然遭到了报应,我俩却也几个月没学上了。”

“没学上也比去当恶鬼的好!”我解恨地说,“愿天地之间的恶人,都和王大痦子一样去阴曹地府。”

在我和灵灵抒发心头之恨的同时,我对灵灵妈妈有个惊奇的发现:她闭合着双目,一直在抚摸她胸前的十字架。难道她入教成为虔诚的基督教徒了?但是我一直没见她进城做过礼拜。何故?我正在解析心中之谜时,八岁口的老马拉着的棚棚车已左摇右晃来到城门口。站岗的哨兵见马车由一个娃儿执鞭,便满脸惊异地把车拦住了,“哪儿来的?”他问。

我心跳得如同捶鼓:“从徐家祠来。”

万万想不到的是,徐家祠这个地名,让那荷枪的哨兵顿时紧张起来。他把头探过来,向里看了又看,仿佛车里藏着八路军似的。我猜得出来,王大痦子是查封徐家祠学堂后,在归途上一命归西的,对这辆来自徐家祠的马车,理所当然要另眼看待了。过去我每次进出这个城门,从来没有受到过盘诘,这次军帽上挂着“青天白日”帽徽的哨兵,左看右看了半天,还是不放这辆马车进城,就像那方寸大小的布棚棚车里藏着地雷似的。

我被吓得心跳不止。

灵灵气得面色红胀。

多亏她娘在这个时刻说话了:“我们是进城做礼拜的。你看……”说着她晃动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十字架竟然有那么大的作用,当哨兵确认车上坐着一个妇女和两个娃儿后,便一挥手放我们进城了。这是灵灵妈妈为了平安进城,有意演出的一场以假乱真的戏剧,还是真的要去教堂找牧师和闵济生,我当真无法判断。进城之后,棚棚车没有朝教堂方向,而是向钟鼓楼驶去。

县城的钟鼓楼始建于唐代。过去我从没有正眼看过它,直到这次来抚摸马头以求平安,我才觉得它的存在。让我小小心灵不解的是,过去冷冷清清的木制八角楼,此时竟有那么多的人来求助神马。我把马车拴在一棵树桩子上,跟着灵灵娘俩登上木楼后发现,抚摸木马头的人像赶集那般竟然要排队等候。好不容易轮到我们了,按辈分先老后小,当然是灵灵妈妈先参拜神灵。此时此刻她紧闭双眼,脸上似乎升腾起一层雾,不像别的祷告者那样,她心里默想着什么,一直在无言无语之中。直到最后,她才从嘴里吐出心声:先祈求灵灵爷爷晚年平安,后又为身在南京工作的灵灵爸爸祝福。在为灵灵爸爸祈求的话里,有几句让我非常耳生:“你在信中……带灵灵到南京上学的事……爷爷……最后同意放行了……老爷子觉得此事不仅涉及灵灵的前途……她到你身边……对你在南京的安全有利……”因为排在她身后来摸木马头的人,一直催促她快点,杂音的干扰令我没能听清她的全部祈求,但听清了话中的主旨,她们将要去南京。

我的心便焦躁起来,因而当我抚摸木马头之时,竟然忘了为爷爷说上两句祈祷的话。我之所以心情焦躁,是因为得知灵灵要离开我了。试想,她到南京后,一定会找到与其为邻的闵济生,成为异地同窗学友。不是吗?所以当我们走下钟鼓楼,灵灵说我的葫芦头与木马的头一样光溜的玩笑话时,我假装没有听见,待她们娘俩登车后,便匆匆挥动马鞭直奔归途。灵灵一下子揪住我挥鞭子的手,高声说道:“傻和尚,你怎么总长不大?刚才进城门脸子的时候,我妈不是说了嘛,她要去教堂,去教堂你该往西拐,你怎么往东赶车。”

“我以为那是为了快点进城,应付城门站岗哨兵呢!”无奈之下,我拉紧老马缰绳,把棚棚车调头向西,直奔教堂而去。

该怎么概括我这次进城之行的心绪呢?来时如同欢快的小鸟,等到了教堂,我就成了一只哑蝉,失声了。灵灵妈妈走进教堂,与身披黑衣的牧师交谈,询问他何时离开冀东去江宁传教,灵灵则没有跟随在她妈妈身边,而到环绕教堂的枯黄的树丛中,找闵济生说话。此时,我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哪儿是自己的去处。我真有点后悔,不该逞能充当这次进城的车把式,结果成了一只掉了队的孤雁,独自溜回停车的地方,与那匹八岁口的老马为伍。

我与老马对视了好一会儿,它似乎并没发现我的存在,只是低垂着马头啃着草料。在百般无聊之际我又跑**堂,寻觅灵灵的身影。也算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吧,在教堂之角我终于寻觅到她的身影。真是怪了,灵灵这朵百花丛中的娇花,竟然失去了往日的娇气,就像昔日我尾随她一样,尾随在闵济生的身后。有句民间谚语:人要是倒霉喝水都塞牙,正当我偷偷窥视他俩的时候,教堂尖顶上飞过一群野鸟,一摊鸟屎从空中落到我身旁,发出“叭”的一声微响。虽然这响声不大,但**的灵灵回头寻找响声之际,还是发现了我的存在。可能是出于关爱自尊之故,她发现我在窥视之后,没有对我喊话,只是向我摆摆手,示意我走开。

奈何?我只好朝她点头称是。但在点头的同时,一股逆反情绪油然而生:我偏要看看你俩到底想演哪一出戏?我转过身装作离开的样子,等她和闵济生走向教堂后院的时候,我则抄近路提前到了那儿,蹲在凋谢的花坛后,想听听他俩到底要说些什么。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窥听男女之间的私秘,心跳得不能自制。他俩不再是一前一后地走,而是手牵着手前行,灵灵有时还把头依偎在他的胳膊上。这一幕儿女间恋恋私语的镜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直到她和他走到花坛一块石头边,双双坐在长条石上时,话语声才稍稍高了一些。

只听灵灵询问道:“你和你爸计划啥时候走?”

“在等江宁那边的最后消息,因为教堂交接有些繁琐手续。”

“我跟我妈一块儿去南京找我爸,要到北平换乘火车。要是我们乘同一趟火车走就好了。”灵灵说,“那天晚上,我与小和尚送你回家,你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吗?我相信咱们会一块儿到南京的,信不?”

“我信!”闵济生回答。

“那咱俩就拉勾说定。”灵灵话音才落,闵济生和小表姐的手指,就勾连在一起了。与此同时,灵灵似乎怕有人偷看这一幕似的,左顾右盼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头转了回去。天哪!多亏我是个矮娃子,又被花坛遮挡着,不然的话,难逃灵灵那双大眼睛的搜索,要是被她发现我藏在这儿偷看,从小形影不离的小姐弟,怕是要翻脸了。心虚和胆怯,让我没勇气再当窥视的小贼,便弯腰溜出花坛并走出教堂后门,再次去与老马做伴。这是我难耐的时间,仿佛有当了弃儿的感觉,我真想哇哇大哭一场,以平息心中郁闷。但是当我坐在老马旁边,双手遮住双眼要哭的时候,古人那句“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格言,便在我身上应验了——牧师和他儿子闵济生与灵灵母女步出教堂。我只好先长出两口气,以平息内心的委屈,装作像平常一样站起身,先向他们招手,再帮灵灵母女上车,最后与教堂门前的父子挥手告别。

在归程上,我摇晃着马鞭,装出欢快的样子,以防小表姐这个机灵鬼看出任何破绽。但是车一出城门,灵灵对我的“审讯”还是开始了,“这一个多时辰,和尚你到哪儿念经去了?”

我说:“老马饿了,我喂它吃草料。”

她莞尔一笑:“就没到教堂里外转转?”

我说:“去了。本想去找你的,但是肚子不让我去。我拉稀跑肚,一趟趟净跑茅房了。”

“真是累坏小车把式了,回到家我给你找止泻药,吃下一剂就能好。”姨妈对我启唇而笑之后,对闺女提出一个要求,“灵灵,你心疼一下小和尚,替他赶一会儿马车,我在边上给你保驾护航。让他到车里好好休息一会儿,行吧?”

“行!小和尚,咱俩换个位置。”

此举可谓是正称我意,我把马鞭交给她,便龟缩到车内一角,合上双眼。姨妈可能是怕我冻着,还把车里的毛毯盖在我身上。我先是身子渐渐变暖,之后连内心也暖和起来。可能是浓浓暖意之故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拷问自己的童心:你到底是在生灵灵的气,还是生闵济生的气?为啥只要见到他俩在一起,你就如同没娘的娃儿那般,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她是谁?她是你的小表姐,总有你东我西、天各一方的日子到来。今天的事实摆在了你眼前,你不能总是她身后的影子吧?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我有点感谢此次行程了,因为“光葫芦头”的一双童眼,居然看穿了小表姐的心灵去向,证明自己真的长大了……想到这里,我猛然掀去身上的毛毯,拱到车前并夺过灵灵手里的马鞭说:“你赶车太慢了,还是我来吧!”

姨妈阻拦说:“你在生病,可别瞎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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