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的一天,顾大鹏打电话来说他辞职了,要到欧洲去走一走,托我替他看几天他的宝贝,待过一阵他姐姐放暑假了,我就解放了。
见面后,我问他要到哪几个国家走走,他说先到法国,然后英国、荷兰、丹麦、比利时、葡萄牙、西班牙,再从瑞典取道回国。这一串名词我不陌生,陌生的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几个国家。等他上了国际航班,起飞了,我想起来了,在这几个国家,同性恋不仅不需要藏着掖着,还不受歧视,可以合法领证。他这一去考察,会不会考察出第一对跨国同性恋婚姻呢?他的行为接近疯狂。
我给小男孩取名飞碟。我小名烧饼,土灶、土面,土样子,没出息。飞碟就不一样了,又洋气,又现代,永远都不会过时。给孩子取名这权利本身归顾大鹏,这家伙或者懒,或者没才华,或者压根儿就想把机会送给我,孩子都快一岁了,还模棱两可“宝宝宝宝”地喊,没个确切的名字。
一个没结过婚的人,要扮演爸爸的角色,要有多难就有多难。好在飞碟乖,只要吃饱了,给他什么玩具都能玩上半天。白天我上班以后,飞碟就跟他做门卫的爷爷玩,下班以后归我管。没过几天顾红桃就来了。顾红桃问她侄儿叫什么名字。
我说:“飞碟。”
顾红桃咯咯咯笑起来说:“我弟弟没这种幽默才华!也只有你才想得出。你是烧饼,我侄儿飞碟,一脉相承啊!”
在豆村小学,包括顾红桃在内,没有谁知道我的小名叫烧饼。顾红桃今天说出我的小名,说明她跟她弟弟就与我有关的事情,作过多次交流——连我的小名顾红桃都知道了,说明他们交流得不是一般的深入。他们会交流什么呢?
除了咯咯咯笑的情态跟从前一样,顾红桃现在说话似乎比从前中听了。
她找到飞碟的收养证明,上面赫然写的是:顾旻洋。认了半天,没把“旻”字认出来,问我什么字。我说读“min”,跟人民的“民”一个音。她咯咯咯笑起来说:“一个日字头,一个三点水,存心水火不容啊!咯咯咯。”我纠正她说:“那不是日字头,那是个曰字。”她很认真看了看,冲我翘起拇指说:“李老师有文化,可别笑话我。”她说得坦率,我心里再也找不出对她的讨厌来。我都不知道十多年前为什么讨厌她了。似乎就觉得她胖。如今我也胖得不堪回首了,去年就达到一百八十斤,今年估计又长了几斤。我已想不起当年打算长到一百八十斤跟她PK的什么事了。岁月真是无情物,把当年许多刻骨铭心的事情都湮灭得了无踪迹。
顾红桃跟我一样没有结过婚。女人毕竟是女人,照顾起孩子来更得心应手。那段时间我大多数时候住在自己家里,有时候也住在顾大鹏家里,他家里大,三室一厅。我喜欢那种我买菜回来什么都不管的感觉,顾红桃做好饭菜,端上桌之后,喊我一声:“吃饭啦!”然后抱起飞碟,先把飞碟喂饱,放到童车里,让他自己去玩,然后才端起碗来吃饭。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正常吃过家里的饭菜了,早上一个煎饼果子,中午在单位食堂将就,晚上或者在食堂将就,或者三五个朋友到小饭馆里小酌。别说,顾红桃这些年的厨艺见长,当年她是多么粗糙的一个人,如今她除了长相粗糙,标准的家庭主妇应该有的细致,她一样都不缺。我用吸尘器吸尘的时候,她替我拨正歪斜的吸尘器主机,使我能不管主机是否被凳子或者床脚卡住,一气呵成。我在晾晒洗过的衣服的时候,她替我把晒衣架摇下来。
我想起黄道奇的话,莫非我俩真是感觉合适的人?
有一天我问她:“记得你当年说话可不像现在这样中听。”
顾红桃不回避,不扭捏。她说:“老嫁不出去,就得从自身找原因,找着找着就改变了。”
“敬佩你!”
“敬佩什么。等改变了,人家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孩子的生孩子,早不见人影儿了。那感觉就是你们文人说的‘逝者如斯夫’。”
“那是孔子说的。”
顾红桃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吃饭吧嗒嘴巴的习惯。没几天就给飞碟学过去了,吃起饭来吧嗒吧嗒。我不吧嗒,他还不答应,皱起眉头、嘟起小嘴巴非让我吧嗒才行,这个小坏蛋。
我们谈起曾经的同事。黄道奇做了校长,他跟柳砚池的孩子下半年就要上初中了。校长跟吴雪晴离了婚。顾红桃说他俩为什么离婚谁也不知道——我心里说,你们当然不知道——吴雪晴辞职下海,到南方去打了几年工,如今在省城开了个规模相当大的洗脚房。豆村小学的学生因为一道跨江大桥的开通,比从前少了许多,好多学生都到市区的学校来读书了。据说豆村小学不久要整体合并到市区来。
我问她想不想到市区来。
她说也想,也不想。想是因为市区毕竟是市区,到她这个年龄没结婚的女孩每条街道上都有若干,大家见怪不怪,她还有解决个人问题的机会。不想,是因为在乡下待了那么多年,习惯乡下生活。“我就是个乡下老姑娘!”她说,“过城市的生活不适应还是其次,城里的房子哪买得起啊!我一个月不吃不喝买不起一平方米。”
傍晚,我们推着飞碟去散步,小区有好事的邻居相互打听:“这一家三口是从哪里新搬来的?”我和顾红桃彼此看了对方一眼,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笑,我不晓得该说什么,她也一声不吱。直到推着飞碟走出那些人的视线,全身上下才自在起来。后来就没有人再说这样的话了。没人说了,我反倒有些失落。
有一天,我爸打电话来跟我说,跟他一起做过“右派”的老朋友宋伯伯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让我去相亲。这几十年,我爸从来没操过我的心,尤其在我个人问题上。我妈唠叨的时候,他还替我解围。现在我爸打电话来,说明一向心静如水抑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他老人家也急了,怕自己等不到看到儿媳妇的那天。他一急,我就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岂敢不认真对待。老人家交代说,女方是个小学教师,不要求男方有房子,只要人可靠就行。他还介绍说,那女孩身材如何好,做事情如何泼辣,如何干脆利落。好话一大堆,说得我不耐烦,我对我爸说:“你留点给我自己看行不行?”我爸才恋恋不舍地挂掉电话。
到了那天,经过一番认真修饰,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玫瑰园茶吧”。我记好了,九号茶座。
介绍人和女孩已经在那里了。介绍人是个清瘦的老头,戴着一副无边眼镜,气质比我那驼背老爸不晓得要好多少倍。旁边一个老太太,估计是他老婆。他们对着我坐。他们对面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孩,女孩留给我一个宽大的背影。桌上摆着爆米花、水果沙拉什么的。
宋伯伯不认识我,等我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自我介绍。女孩抬起头来,我一下惊呆了:竟然是她!她也没想到是我,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想要换十几年前,她一定又会咯咯咯笑起来,说起不靠谱的话。她现在选择沉默。生活是最好的老师。
宋伯伯和阿姨也惊呆了,居然是两个大胖子。我俩胖得连做媒人的宋伯伯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会介绍两个如此肥胖的胖子在一起?这世界,胖子是最看不起胖子的,胖子跟胖子的婚姻成功率,低得可以忽略不计。他讪讪地说:“我只记得你们七八岁时的模样!你们那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啊!”我们后来的长势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了。
他和他太太感觉我们成不了,分头给我俩打招呼:“下次给你们俩介绍个瘦点的!下次一定给你们分别介绍个瘦点的!”
说着去揿桌上的服务键,要喊服务生过来替我们埋单,打算早点结束这场如此失败的相亲,打发我们各自走路。我俩坐着没动,对望了一眼,几乎同声地对介绍人说:“谢谢您宋伯伯、阿姨,您俩先忙去吧!”说罢,她先咯咯咯笑起来。我发现,她把头发披起来蛮有女人味的。遮掉半张脸,连三层下巴也不那么明显了。老妹子,你吃东西时,能不吧嗒吧嗒的么!
我给顾大鹏发短消息:我跟你姐姐正相亲呢,你介不介意?
在地球另一面,在世界的某个旮旯,顾大鹏居然没关手机。他回我一条短信:无所谓,只要你俩合得来!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