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新勇    更新时间:2017-04-20 16:05:42

离开豆村小学最简单的途径不是调动,而是考公务员。匆忙做出离开的决定,没有充足的时间复习,上了考场心头没底,成绩公布出来,出乎预料,上了。顺利通过面试,一个月入职培训后,我进了工商局经济检查大队。经检大队正为一个石油掺假案被检察机关先后两次退卷一筹莫展。大队长让我看看案卷,我不愿接,我还处于试用阶段,不可以独当一面。大队长说:“你随便看看!你刚来,脑子比我们空,调转灵活。”盛情难却,只好接过来。

案子很简单,一个叫毛金的加油站老板在油池里设置了明暗仓,分别装不同标号的柴油和汽油,加油时采用电子设备控制,加油枪里出来的,可以是单纯的某个标号的油,也可以是混杂低标号油的所谓高标号油。由于持续时间长、发生额非常大,公安经济侦查大队介入后,逮捕了违法当事人,并交到人民法院。先后两次开庭之后,检察机关对有关证据提出质疑,尤其是工商局经侦大队的案件裁定书。

我看得很仔细,我那帮老兄所收集的材料和使用的法律都没问题,问题出在表述不清,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非得绕个弯往复杂里去说,加上病句和逻辑混乱等毛病,一个好好的案卷,就漏洞百出。我花了两天时间,把这份案卷推倒了重来。事情就这么搞定了。那个叫毛金的家伙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没有到经济检查部门,不知道经济案件有那么多。就像没有到大医院,不知道生病的人像风箱里的蜜蜂那样多一样。这事为我打开了全新的局面。经济检查大队有三个中队,三个中队的案卷都由我最后把关,我在短时期内对法律条文进行狂吞滥嚼,武装到牙齿。四年不到,我就被提拔为了副大队长。

有一天,我妈从小镇上来看我。我妈已经退休了,她苍老了许多。我妈摸着我额头上的一把皱纹说:“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看,从前一副光滑的脸,如今满把皱纹,你早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你爸你妈没什么奢求,至少在进火葬场之前能看到儿媳妇——从前我们还希望替你带带孩子的,现在怕是等不到了。”

我差点哭了。这些年,忙这忙那,把这件最要紧的事情忙忘记了。我妈要不这么说,我都忘了世间还有结婚这件事。每一个经济案子都像一个碉堡,每结一个案子就相当于炸掉一个碉堡。挺刺激的,挺有成就感的。剩下的时间,我都拿去读小说和写小说了。自从用上电脑,我的小说就像拧开了水龙头,哗啦啦一篇,哗啦啦又是一篇。凭这些作品,在文学界混出了一些小名声,成了小城的名人。我觉得我上班时间活脱脱就是一个俗人;跟那些下班时间也是俗人的人比较起来,我下班时间,整一个精神贵族。我沉湎在这种状态之中。

以大龄青年的身份加入到相亲行列才发现,这世界已经不是爱情的世界,一切都以物质作为基础。每一次相亲,不管女孩多清纯,都少不得问我有没有房子,一旦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立马走人,大多数连交换个电话号码的机会都不给,即使交换了,也是永远打不通的。我就想起吴雪晴,校长之所以那么容易就再次做上新郎官,不就因为有权么?哪怕他封官许诺的最大限度是副校长。还有就是有钱。我呢,工作那么多年不能说一点积蓄都没有,只是房价还在两千多块一平米的时候,就盼望房市崩盘,盼到现在每平方米七千多块还没有崩下来,这是一;另一个还是工作的原因,每天都津津有味地去办案,不仅考虑不到相亲,也没有想要在哪里买房子。

刚提到吴雪晴,吴雪晴就在眼前出现了。她约我喝咖啡,一个可以容纳十个人的大包间,就两个人。

见到老同事,我想起那些年的那些事,想起一口锅里舀过饭吃的朋友,黄道奇、柳砚池、顾红桃……当“顾红桃”三个字在脑海中闪过的时候,我的神经像吉他上的琴弦,被深深地拨弄了一下,低沉的颤音吓了我一跳。我特别想问吴雪晴,顾红桃现在是不是瘦了一些了?说话做事是不是变细致了?是不是结婚了?

灯光有些暗,吴雪晴的面孔还是那样姣好,从前是简装版,现在是豪华版,能够用上的美容手段都用上了。我心头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问我:你到底该喜欢从前的吴雪晴还是现在的吴雪晴?另一个声音对我说:不管哪一个都跟你没关系,她是校长的女人,你们仅仅是从前的同事,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如此而已。

我问她有什么事?吴雪晴说:“没事就不能找你啦?你不会做了大队长就忘掉原来的同事了吧?”我说当然不会。不过我想,一个曾经的同事把我邀约到如此气派的地方,用皇宫那样宽大的地方款待我,不会无缘无故。

到了凌晨两点,咖啡馆打烊了,吴雪晴没说她邀我到底什么事。直到道别,她也没说。使我感觉,她真的没什么事。她也没给我问问顾红桃的机会。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特别想知道顾红桃的情况,是的,我真说不清楚。

过了半个月,吴雪晴又打电话来,邀我喝咖啡。这次天气比较热了,她穿得比上一次少。还是到了凌晨两点咖啡馆打烊,彼此道别,送她出门,她用不轻不重却极其清晰的声音说:“你不想知道我今晚住在什么地方?”我一向不喜欢晚上喝咖啡,半杯就让我整晚睡不着,除非那咖啡是假货。喝了整整一壶咖啡,我这会儿神经兴奋得有些发懵,我嗅到她的某种气息,我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同时又来得太晚。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我摇摇头,继而点点头。她说:“我在临海宾馆五楼503,一个人。”说罢在我耳朵边吹了一口气,转身,在路灯底下晃着好看的屁股,袅袅娜娜地走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这个星期我的心思跟那天晚上回去以后一样乱。我脑子里始终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她也许真正明白我的好,希望与我重头再来;一个是她也许跟校长过不下去了,所以另谋出路。无论哪种声音,都剑指我们两个会混到一个槽里。如果真能混到一个槽里,我会好好待她的孩子,跟她过好每一天,钱多与少无所谓,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一周以后,她再次约我,现磨的咖啡才上桌,我们已经决定去临海宾馆她订的房间了。

怎么描述接下来的事情呢?我要是写具体的细节,那这段文字肯定涉黄,而且黄得相当严重;我要是不写个大概,后面的叙述又会前后脱节。犹豫了半天,这么说罢,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跟一个大龄男处子毫无界限地在一起,女子肯定是导师,女子的每一个指令都会刺激大龄男处子脆弱的神经,他会把那么多年的想像、幻想加臆测,都放到完成女子的指令上。各种各样的冲锋,每一次巅峰之后,稍事休息,再来一遍。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躺了一会儿,吴雪晴让我去洗澡,洗完天快亮了,我很想扑到床上睡个囫囵觉。只见吴雪晴像变了一个人,她已经把衣服穿好,满脸严肃:“请你马上离开!”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像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前一分钟还是温柔富贵之乡,下一刻钟就是刺刀丛林,落差太大。我说:“咱们不是在处对象么?”

吴雪晴说:“谁在跟你处对象啊?我说过跟你处对象吗?”

我说:“莫名其妙!不处对象,我们怎么会睡到一个房间里呢?”

我那不争气的眼泪水都快出来了,沸水煮三次,冰水冷三次,我不清楚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我当时那窝囊的形象一定可怜得超过一条流浪狗,吴雪晴也开始流泪,但她的流泪跟我的流泪性质不同。她用纸巾替我擦着眼泪,她说:“你知道的那个死鬼,说是去南方考察教育,却带回一身脏病。医院没少上,药没少吃,还是废了——他没有这种能力快两年了。李老师,原谅我,就当扶了贫,呜呜!”

活那么大岁数,竟让一个女人给强奸了。

轮到我咬牙切齿,我真想说粗话,真想揍她,我凑到她耳朵边说:“从此以后你千万别被我碰到,碰到一次,我强奸你一次!”

走在大街上,如果那些早起的清洁工注意到我,一定会为一大清早碰上个泪流满面的大男人而感到晦气。在路上,我脑子里又跳出顾红桃的样子。这样的事情换了顾红桃,给她一万个理由她都不会做,她做不出来。当年,直到我离开孤岛,她和学校的同事到码头送我,看着轮渡开走了,她脸上除了丢掉魂似的落寞,没有向我表白半句。在爱情的含蓄内敛上,她跟我理想中的女性一模一样。嗨,莫非这就叫藕断丝连?可我们从没“藕”过,哪来什么“断”呢?嗨,顾红桃。

我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在早餐店里吃了早餐就上班了。到了办公室洗了把脸,支在办公桌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就九点钟了。我开始忙乎一天的事情,由于睡眠不足,头始终晕乎乎的。大概十点钟的样子,门卫打电话来说门口有个女的找我。我们单位规定,如果没有办文单或者办事单,一般都让来访人员等在门卫处,由门卫把电话打进去,决定是在办公室接待,还是在门卫室隔壁的接待室接待。我以为是吴雪晴找上门来,头脑里晕乎乎的感觉像桌面上的一堆资料突然被拿掉一样,彻底清醒:吴雪晴,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还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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