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慢慢走到了九号楼。刚转过弯,看到老K在树荫下抽烟,一手拿草帽扇风。老K五十多岁了,每天都在新村扫地,从早扫到晚,蛮可怜的。他原是厂里总工程师,被揪出来,老婆和他离婚,带着孩子走了。前几年戴着高帽子游行、被批斗,胸前牌子上写“历史反革命”,打红“ ”。据说他是中国远征军,替杜聿明当翻译。军医战死,老K兼着当军医。老K讲,远征军撤退时,原始丛林里没吃没喝又生病,很多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死了。他的命是捡回来的。远征军回到云南,活的不到三分之一。有个小女兵发高烧,军医已经没药了。小女兵烧得什么衣服都穿不住,用担架抬着在原始丛林里走。小女兵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睡过去,醒来时就要放她下来,大家轻装上阵。小女兵在又一次醒来,说要小解。老K说她哪有小解,几天根本找不到水喝。小女兵从担架上摇晃下来,拚了最后的力气,从悬崖跳了下去。老K说到这里,眼睛很亮很亮。老K说,几十年来,小女兵的情景每晚都出现在老K梦里。小女兵可以不当兵,父亲是交通大学教授,母亲是仁济医院医生,日子很优越,可她还是主动去当兵了。当兵也不一定要去远征军,小女兵真是净身来到这个世界,净身离开这个世界。老K说,小女兵叫李冬晨,她生在冬天,老K讲的时候还笑了笑。小五子看着老K。想到没有问老K,他是不是和小女兵谈“敲定”?有个同学讲,老K现在还说封建国民党,不怕再判你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老K说,我在缅甸打仗时,战友都死了。我那时就应该死,苟活了二十多年。历史反革命啊现行反革命啊,没什么关系。正想去看看李冬晨呢。另一个学生说,老K,我们不会说的,和你开玩笑,讲讲你做小K的事。老K笑了,说,知道吗,局长办公的那幢洋房,早先是我家的,整幢洋房就我们一家……
“这不是老K嘛。走,过去看看,老K老早是个‘老克勒’。”铁头说。
他们走了过去。铁头冲老K笑笑,递一根香烟,替老K点上。
“老K英雄,打日本人就是英雄。他妈的,他们怎么让你扫地?”
“铁头不要瞎说,被人听到要倒霉的。”
“我不怕!谁叫我倒霉我先让他脑壳开花。我的三角铁不是烧火棍!”
老K吐了口烟说:“你是个不错的小青年,又进了这么好的厂,要好好珍惜,好好学点东西,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要再瞎闹了,又打人,又闯祸,要倒霉的。”老K再吸口烟,“现在形势紧,人为一件小事就到监狱里去了。到监狱里,就毁了。”
铁头笑了起来:“吔,老K,你这个老反革命分子还教训我?”
老K抬眼说,“听我一句,好好学东西,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知道了!他妈的,家里老头教训我,厂里的师傅教训我,现在你也教训我,烦死了。”
铁头使劲抽了一下三角铁。小五子听到空气的磨擦声。
老K望望天空,“你的年纪比李冬晨大不了一二岁,她比你还小的时候,就死在了缅甸野人谷。你多么幸运!”
小五子抬头,像看到李冬晨,站在眼前十来米外的柳树下,长得和小珍子一模一样,穿小花格连衣裙,白白的光洁得像瓷一样的脸上,一对闪闪的大眼。李冬晨用含怨蓄恨的眼神看着铁头,嘴巴似动非动。
“铁头怎么哭了?”小五子惊愕地说。
“他妈的,谁哭了?”铁头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用三角铁指指地面,“老K,扫地不要太认真,休息休息。”铁头说着又扔了一支烟给老K。
他们走到红卫新村的小商店,一间六十平方米简易平房,骨架是用粗毛竹搭的,顶上开几扇天窗,几束光从天窗射进来。几只六十瓦的白炽灯终日亮着,墙上还有暗淡了的语录:“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店员有的严肃,有的发呆,有的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有的在擦柜台的灰,盛阿姨在整理货柜上的商品。盛阿姨是优秀营业员。
小五子爸爸每晚喝二两烧酒,小五子天天要到商店里零拷烧酒,一角一分一两,二两二角二分。爸爸顶真,二两酒多少,一清二楚。小五子买酒总希望盛阿姨来接,因为盛阿姨拷得认真,酒斗十分平稳,提上来速度快,酒量就足。其他服务员打酒,随意,提速慢(小五子看得急得心痒),酒量不足。小五子的爸爸一眼就能看出。多次酒量不足后,爸爸就在酒瓶二两位置上,贴一张纸,在纸上画一根线。酒不够时就让小五子拿回店里,让店里补足。每当这时,小五子特别尴尬羞耻,脸色像憋满了大便,站在柜台前,不知道说什么。盛阿姨主动说,是不是酒不够?就拿过酒瓶,塞上漏斗。看一眼离画线的位置,然后续酒,竟然和画线相差无二。
烧酒有好几种,也有九分一两、八分一两。小五子有时扣一点钱,就买九分钱一两的烧酒。八分一两太差,老头喝得出来,就要挨揍的。九分一两和一角一分一两,应该吃不出来。有次想多存些钱,拷八分钱一两的土烧,被爸爸喝出来,问他是不是拷了八分钱的土烧,小五子否认。爸爸就翻他所有的口袋,翻出六分钱。小五子解释不清六分钱的来历,当场被爸爸一顿痛打,脸颊都肿了。爸爸说,做人要老实,这和贪污有什么两样?你没有看到厂里那个贪污的人被关到监牢里去了?你这样,以后工作了,还不关到牢监里去?
以后小五子就拷九分钱一两的土烧,并且把四分钱藏在鞋垫下。若老头子怀疑,他死不承认,老头不可能想到鞋子的。翻不到钱,也就不能证明是拷九分钱一两烧酒,就没有办法。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吃一堑长一智。
二两土烧,小五子能多出四分钱。如果一个礼拜扣三次,就有一角二分,一个月能有四角八分,再加上每个月家里给他五角钱零用,一个月差不多有一元零用。小五子平时很节约,零用钱都藏在床下的纸箱子里,不用天天数,就知道箱子里有多少。现有十六元八角。他想好了,等他工作,买一件“的卡”中山装。好一点的要二十四元一件,差一点十八元一件。他还差一点钱,可以买一件差一点的。他一定要在毕业后,穿上“的卡”中山装,他要神神气气走进工厂的大门,做工人阶级。
小五子的妈妈从没有替他买过料子中山装。他所有衣服都是棉布的。他眼红那些穿“的卡”衣服的同学!他到厂里工作了,二十四元那种的买不起,十八元一件的一定要买!
此刻,小五子的眼睛落在了衣装柜台里十八元的“的卡”中山装。旁边一件二十四元。十八元一件的也漂亮!蓝蓝的,蓝得很耀眼,比二十四元的还好。
铁头在冷饮柜台前停下来,理出一角六分,对一个阿姨说:“两根光明雪糕。”
阿姨掀开棉被,打开木盖,拿出两根雪糕递给铁头。铁头递给小五子一根。小五子感激地看了铁头一眼,迅速剥掉包雪糕的纸,贪婪地咬了一口,顿时张大嘴,牙齿酸得钻心地难受,心里却非常非常甜蜜。
“张五,你怎么在这儿?暑假作业做完了没有?”
小五子一听到这声音,心脏突突急跳起来,心里立刻涌满了惊慌,吃雪糕带给他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慌乱地转过身,用紧张讨好的声音有些发抖地说:“杨老师。”
杨老师是小五子的班主任。实际上小五子并不怕杨老师。一个姑娘,有什么好怕的。他怕杨老师到家告状。每告一次状,小五子就要挨老头一顿打。为这,小五子心里非常痛恨杨老师。小五子现在怕杨老师,因为他和流氓在一起,要是和他老头说了,一顿痛打逃不掉的。
“杨老师,我——”小五子想说,刚碰到铁头。但小五子没说出来,知道这么一说,非被铁头打不可,脑壳开花都可能。
“柳承成,”这是铁头的大名。杨老师看着铁头,表情很冷淡,“你怎么不去上班?”
铁头看看杨老师,把头调到别处,脸上现出冷笑。
“你现在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你要起带头作用,要把张五带好,给他好的影响。”
铁头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神麻木地看着杨老师。
“杨老师,你人长得蛮好,‘条子’老清爽。年纪轻轻,怎么像老太婆一样啰唆?”
杨老师漂亮的脸上气得通红,像一朵牡丹花一样。
铁头有些不耐烦,“走,小五子。”
“柳承成!”杨老师高声叫着,“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吃官司的。”
铁头快步走出商店的门。
“杨老师,我是买东西碰到他的,不是一起出来的,我不跟铁头玩的。暑假作业我做好了。”
小五子的声音很轻。杨老师可能还没有从刚才的愤怒中缓过神来,她可能也没听清爽小五子说的话,两眼茫然地看着小五子。
“杨老师,我走了。”小五子讨好地向杨老师笑了笑,转身走了。小五子想,先骗骗杨老师说作业做好了,或许杨老师不会去家里告状。
杨老师的话在小五子身后响起:“像啥样子,流里流气的。这种人,没他老头子,怎么可能进这么好的厂!张五不学好,跟着这种流氓……”
听了杨老师的话,小五子想杨老师肯定要去告状了。这么想着心里就吓得凉了半截,脊背顿时透凉起来。他想回到杨老师那里,跟她好好说说,求求杨老师,求她不要到爸爸那里去告状,否则,他会被痛打的,他实在吃不消老头的棍子。他想离开铁头,但这种情况下,铁头的三角铁起了作用,或许,还有铁头能帮他要回那些他输了的刮片,给了小五子力量,他没有选择离开铁头回到杨老师那里去。
知了在杨树上此起彼伏地叫着。一个工人正在向树上打药水,机器声破坏了午后的寂静。知了的叫声,像大海的波浪一样。药水打到哪里,哪里的知了就不叫了。红卫新村在灼烈的阳光下显得寂寥落寞。一时,没一点声音,没有一丝风。小五子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些空落落的,心里虚弱得难受,他的头和双手无力地荡着。
铁头和小五子在八号楼旁一株杨树下靠树坐着。雪糕早已经吃完,小五子还不舍得扔掉棒头,把雪糕棒含在嘴里,吸着剩余的雪糕味。
“晚上,杨老师肯定到我家里告状,老头又要打我了。真可恶,她为了报复我,就到我家里去告状,第二天还笑眯眯问,昨天爸爸教育你没有?脸上就是你爸爸教育的结果吧!应该收到效果吧。”小五子尖着嗓音,学着杨老师的语调。“她哪天不开心了,就到我家去一趟,好像我被老头打,她心里很开心,像吃过红烧肉一样。我没有什么大错,就是上课说几句话,她也到我家去告状,上课谁不说话,可我说话,她就去告状,真恨她。”
铁头阴险地说:“那就让她吃点苦头。”铁头递给小五子一根烟。
“我不会抽。”
“抽抽就会了。”
“老头知道了,我要挨揍的。”
“我又不会去告状的。”铁头嘴角牵了牵,笑了。小五子看了却很害怕,心里突突地急跳了几下。铁头点着火,递到小五子的嘴边,哆嗦着抽一口,身子颤抖起来,但他并没有像其他刚刚抽烟的人那样咳嗽。
“你肯定会抽的,而且还抽得很老练。”
“我从来没有抽过。”小五子像跟人家吵架一样地说。
“好了,小五子,我还看不出?”
小五子笑了笑。实际上,平时小五子会偷他父亲的生产牌香烟抽的。
“铁头,你抽的是高级香烟,你一包烟相当于我老头三包半,他抽生产牌。”
“烧锅炉的,也只好抽抽生产牌。”铁头说着,慢慢地吐着烟圈。
耻辱又次从小五子心里冒了出来。他看了铁头一眼,铁头正悠悠地吐着烟圈。
小五子一掌,把铁头的烟打掉,高声说,铁头!你他妈的再说我老头,我非杀了你不可。当然这是小五子脑子里的活动。他使劲连吸了几口烟,把烟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在小五子扔烟头的时候,小五子眼睛突然紧张地亮了起来。他看到远处的杨老师正向这里走来。
小五子轻声说:“铁头,杨老师过来了。”
铁头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慢吞吞地说:“杨老师是蛮好看的。”
“再好看我也恨她,因为她,我被老头起码打了二十几次。”
“哪天把她像小珍子一样搞掉就开心了。”
小五子听了吓了一大跳,心想,铁头你真敢啊,这是老师啊!
“今天我们就和杨老师玩一把。杨老师家住哪幢楼你知道吗?”
“不知道。”小五子恐惧地说,因为恐惧脸颊都哆嗦了。
“来,跟我来。”
铁头站起,拍拍裤子上的土灰。小五子的腿有些软。这时杨老师从八号楼拐了过去。铁头迅速追了上去,在八号楼的角上只露着一点点头盯着杨老师,像电影里地下党盯梢一样。见杨老师走进了二十三号门,铁头和小五子迅速跑过去。杨老师走进了一楼,铁头细听杨老师的动静。他吃准杨老师是哪间房子后,就走了出来,“走,去捉几只癞蛤蟆。”
“捉癞蛤蟆干啥?”
铁头脸上快乐而阴险地笑了起来。这是小五子第一次看到铁头笑得这么开心。
去捉癞蛤蟆的途中,小五子看到了昨天和他一起赌纸片的大脑袋他们。想到昨天输掉的厚厚一摞刮片,很是心痛。
“铁头,我昨天就是输给他们的。”
等他们走近,铁头把他们叫住。大脑袋他们紧张地看着铁头。
“大脑袋,昨天小五子输给你们的刮片,是我的。是不是可以还给我?”
铁头的语调非常平静。小五子没想到铁头是这样开口的。
大脑袋他们互相看看,又看看铁头。
“动作快点,是要刮片还是要吃三角铁?”
铁头的三角铁在手上敲敲。他们恐惧地看了铁头一眼,开始从口袋里掏刮片。
“小五子,你这样无赖啊!你输了让铁头来讨,是人吗?愿赌服输都不懂。”
“好了好了,快点。”铁头不耐烦。
“对不起,大脑袋,是铁头的刮片,没办法,我下趟还你们。”
“还啥还?全拿出来。”铁头瞪起眼睛,“你们还要小五子还吗?”铁头对着大脑袋冷冷地问。
“小五子,下趟不和你玩了。真没劲,你是个无赖!”大脑袋鄙视地看着小五子说。
每个人的刮片都拿了出来。小五子拿到比昨天输掉的多得多的刮片,非常开心。这时,他深刻地体会到和铁头一起玩多好!流氓有流氓的好处。我只要不做流氓就可以了。小五子这么对自己说,好像在向小毛头解释一样。
看到大脑袋他们走远的身影,小五子对铁头说:“铁头,多亏你了。”
铁头看着小五子满足的表情说:“这算什么,小事情,跟着我,以后有的是好处。”
小五子把刮片往口袋里装,几只口袋都塞满了。
“玩这种东西没意思,小儿科。”
“你不玩,不知道的。”
“我啥事情不知道。”铁头眼睛流出轻蔑,严肃地望着远处。小五子顺着铁头的眼神看去,不远处只有一个女同学在走。铁头对小五子说,走。迅速地跑了过去。小五子也疾步跟着。
女同学穿一身蓝连衣裙,非常漂亮,比小珍子和小毛头还要漂亮。小五子觉得,这个女同学漂亮得让人害怕。漂亮还会让人害怕,这是小五子第一次发现。
小五子看到铁头凶狠地盯着这个女同学。女同学有些恐惧地看着铁头,身子慢慢地朝后退着,退到了门洞里。
“铁头,你要干啥?”女同学的语调都发抖了。
铁头笑了起来:“我没做啥。我只是想和自己的‘敲定’亲热亲热。”
铁头说着把女同学推到了墙上。女同学流出了泪水。
“铁头,看在我们好过的份上,你放过我。”
“放过你,我为啥要放过你?”
铁头说着,用左手抚摸着女同学的脸。
“铁头,难道你那时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
“我当然喜欢过你,当然爱过你,所以我现在还喜欢你,我在用实际行动喜欢呀。”
女同学用手推着铁头的手,“铁头,你不要这样。你喜欢过我,就应该放过我,难道你不想让喜欢过的女人幸福吗?”
“你和男朋友一起很幸福,是吗?”
“是真的。我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好。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铁头。”
这时铁头的脸胀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离开我跟了他,让我一点脸面都没有了!